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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幻的花朵:李瓶兒

李瓶兒的出場十分家常。第一回聞聲不見人:「隔壁花二娘派人送東西」。第十回再次聞名不見人。西門慶道:「花二哥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羨慕人家的丫頭漂亮,暗諷月娘不能容人。愚鈍的月娘偏生聽不出來,只是順著西門慶的口氣誇獎她脾氣好:「生的五短身材,團麵皮,細彎彎兩道眉毛,且自白凈,好個溫克性兒。」並沒有驚人的美貌,隔壁家溫柔白凈的婦人而已。她真的溫柔嗎?對丈夫花子虛,她張口就是「:「呸!魎魎混沌!」,閉口也是「呸!濁蠢才!」。她將錢財藏到西門慶家裡,子虛向她討要,反吃她整整罵了四五日。子虛氣出了病,她怕花錢,「只是挨」。終於生生將丈夫逼死了。金瓶梅中,潘金蓮是第一個殺夫的女人,李瓶兒是第二個。她招贅蔣竹山更像一幕鬧劇。「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葯,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呱聒著算帳,查算本錢。」赤裸裸的文字。令人看著難堪。蔣竹山被西門慶使流氓辱打一頓之後,李瓶兒將他趕了出去。「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葯碾、葯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瓶兒一心想嫁西門慶。而西門慶許是因為娶潘金蓮之事被武松鬧了一場,心有餘悸,遲遲不敢應諾。他擔心瓶兒的大伯子花子由等人。瓶兒卻說:「不怕他!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何等悍潑決斷的女人!何等心狠手辣的女人!一絲兒也找不出她在西門慶面前的「淚如雨下」「滿臉堆下笑來」「醉態癲狂,情眸眷戀」的影子。在十九回之前,李瓶兒勾引西門慶,籠絡吳月娘和潘金蓮,氣死花子虛,趕走蔣竹山,都顯示這是一位非常自主的女性。比起潘金蓮只是惘然地「簾兒底下看人」,瓶兒其實有著明確的目標。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從容而堅決地,設計著自己的人生。而在十九回之後,瓶兒逐漸言語遲緩,行動溫柔。一直到最後,她被潘金蓮生生逼死,從她嘴裡再沒有吐出過一個不雅之字,一句抱怨之詞。這其間巨大的變化,簡直像斯芬克斯.....前半段是她的獅身,後半段是她的人面。其差距是神和獸之間的距離。她嫁進西門家之後的遭遇和尤二姐十分相象。只是鳳姐和尤二之間,一是主,一是奴;一是正,一是偏;一是手握大權備受寵愛的少奶奶,一是來歷不明身家不清白的小妾。鳳姐擺布她如捏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而瓶兒和金蓮,身份相同,出生、受寵程度都在金蓮之上。她每次受辱後都是「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哭得眼睛腫了,西門慶問她,她要麼推說「身上不好」,要麼「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這原委令人費解。如果李瓶兒告訴西門慶潘金蓮的所作所為會怎麼樣呢?西門慶氣頭上會將金蓮踢打一頓。而他一旦出門,金蓮會加倍的尋瓶兒撕鬧。西門慶「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見耳邊金鼓連天震」,家無寧日。西門是個聰明人。他對玉樓說:「這賊淫婦,單管咬群兒(指金蓮);那一個就沒一些嘴抹子(指瓶兒老實,不懂得回敬金蓮)」。他分明理解他的兩個女人,憐惜瓶兒的老實;但是卻欣賞金蓮的牙尖嘴利。瓶兒明白金蓮在西門慶心裡的地位,於是一味隱忍。直至臨終,也沒說金蓮一句壞話。她是這樣愛他,不肯為他添一點點麻煩。瓶兒的死十分污穢。尤二之死是「顏色如生,比活時還鮮艷美麗」。而金瓶梅不是紅樓夢。這是一部寫實的小說。所以我們看到瓶兒是如何一日日的黃瘦,枯損不堪;身底下日日一大灘血;每天換幾次草紙,房間里都是一股血腥臭氣。而西門慶面對形容枯損不再美麗的瓶兒又是怎麼樣的呢?西門慶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家吃酒來?」西門慶道:「韓道國家請我。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他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他來家,唱兩日你每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心裡不好,休要只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兒罷了,只有一口游氣兒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裡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罷!」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西門慶坐了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李瓶兒道:「原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的你火里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葯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才吃了那盞葯。瓶兒病勢愈發沉重。西門慶亂著請太監,求神問卜。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麼!」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兒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後來請潘道士來祭本命星壇。突然刮來一陣妖風,將二十七盞本命燈盡數吹滅。潘道士大驚,說:「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裡只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瓶兒病逝,西門慶也不顧甚麼身底下血:兩隻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這本書寫到這裡,哪還像一部淫穢小說?不避兇險,不避鬼神,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她去死......這一刻的西門慶哪還是那個欺男霸女人神共憤的西門慶?愛能使一個人高貴起來。即使是西門慶和李瓶兒也不例外。而他們的愛,是怎麼來的呢?和皮相有關,卻不全是皮相。西門慶是一個不難看的男人,李瓶兒是一個不難看的女人。他們偷期密約,海誓山盟。但是他們有誰將這海誓山盟當真呢?一轉眼,西門慶就已經忘記了瓶兒;而瓶兒也很快招贅了蔣竹山。假設蔣竹山不是「腰間無力」,「情眸眷戀」的瓶兒又焉能記得西門是誰?和錢財有關,也不全是錢財。瓶兒有錢,她連為自己丈夫請醫生都捨不得,卻幾千兩幾千兩的送給西門慶。直到自己病重,她還叮囑西門別花多了錢,因為他還有別的女人,還要過日子。她徹底的無私感動了西門慶。以至於玳安說:「俺爹(指西門慶)哪是疼人,是疼錢。」可是瓶兒一死,西門慶恨不得把錢都花完。和孩子也有關。瓶兒生子,使西門慶一下班就往她的房裡跑。二人一起說笑,逗孩子,整個房間充滿了溫馨的家庭氣氛。孩子夭折,西門慶對瓶兒愈發憐惜,並沒有因此對她寵衰。和床底也有關。瓶兒做愛喜歡使用新鮮的淫具。那些淫具,暴露出瓶兒曾經的梁中書妾和花太監姘婦的身份。風月過往裡,折射著上流社會的氣息。也使清河縣土包子西門慶為之著迷。和全心全意的愛也有關……西門慶有過許多女人。可是沒有一個人這樣愛過他。瓶兒對他的愛,使他從內心裡只承認這是他唯一的妻子,真正的妻子。可是,瓶兒對他的愛,是怎麼來的呢?瓶兒的判若兩人,瓶兒的神獸之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如果瓶兒不是那麼愛西門慶,不一定會身死殞命。(她的直接死因是例假時期和春藥過度的西門慶交歡,以致染上婦科絕症。即使是醫學發達的現代,這病都不見得有葯可救,何況在古時)愛究竟是使人堅強,還是令人更軟弱呢?愛情不僅僅是石豪村,不僅僅是長生殿。在色慾橫流的金瓶梅里,因為橫流的色慾,最終引發出最真實可信、最哀娩可感的夫妻之情。臨別微笑,臨終無悔。瓶兒的兩次微笑,不僅令人忘記這個人物所犯下的種種原罪,反而呈現出近乎聖母一般的純潔光輝。瓶兒臨終,西門慶聽「四夢八空」:懨懨病轉濃,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滿懷愁悶訴以天公。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個空,情多也是個空,都做了南柯夢。恩情逐曉風,心意懶慵。伊家做作無始終。山盟海誓一似耳邊風。不記當時,多少恩情重。虧心也是空,痴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夢。……紅樓夢的開篇已經提醒「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而西門慶畢竟不是賈寶玉。他缺乏那種靈性和自省。他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恩多也是個空,情多也是個空」,一邊大哭李瓶兒;一邊給瓶兒守靈,一邊又勾搭上了如意兒,賁四嫂,林太太……他害怕孤獨的生命里,繼續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女人;他仍舊會懷念李瓶兒,夢醒枕頭也濕了大半。因為缺乏靈性和自省,他的生命,顯得那麼熱鬧,又那麼淺薄;那麼可鄙,又那麼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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