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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偉】吃的美學(二章)(08.6.26)

辣字當頭

晚上在一羅姓朋友家聊天,嘰里呱啦到夜深,羅說肚子餓了,我去給你們搞個蓋碼飯來吃。遂返身入廚。一二十分鐘後,他那裡吼一句:來端飯!從裡頭出來時,一幫聊客手中皆捧了一個菜碗,飯在底下,菜在上頭,謂之蓋了碼。菜是冬莧菜加黃瓜炒肉。「這肉來得不易,韶山殺的豬,昨日提回來的。」昨日,12月26日,毛澤東壽誕,他每年要去拜祭。

冬莧菜是水煮的,只放了胡椒,倒不怕人。只那黃瓜炒肉,剁椒青椒黃蜂干椒一起來,才送到舌尖上,腦門子就敏感地湧出了一波汗。真是辣翻天,那一碗飯也不曉得是如何一來就下了肚,吃完了一說話,人人皆成大舌頭,倒抽冷氣,拍腮,只嚷道:快點快點,倒冰啤酒來!在寒冬的深夜要灌冰啤酒,不是滅火是做甚?我開玩笑說老羅呵,你最好擺個食攤到牙科醫院門前,人來吃你的蓋碼飯,吃完了直接上手術椅,拔完牙起身走人回到家兩三個時辰還不會覺到痛。

羅朋友炒菜其實就是正宗的長沙家常手段,一味地就是放辣,正應了一句老話:四川人不怕辣,雲南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為了怕不辣,灶台邊上大碟小碗,裝的便都是各式辣椒,更有甚者如羅朋友,菜裡頭放辣椒尚不過癮,還另起一碗,油炸了干椒粉,一把把往嘴裡勒,汗出如雨,卻道一個字:爽!

往歲有滬上作家朋友陳村、孫甘露到長沙,我同何頓帶他們上桔子洲頭吃黃鴨叫,大盆小盆的菜,色彩完全是「全國山河一遍紅」。滬上的菜甜滑清淡,他二人一看那紅浪翻滾,四目圓瞪,豈敢下箸。後來陳村遇到我,說你們的黃鴨叫吃是好吃,就是太那個!

又有央視的導演韋大軍,來拍《長沙歲月》,我請他也是在河邊大排檔,嘗嘗河鮮,嘗嘗「那個」。回頭魚、蝦、蟹,當然還有黃鴨叫,只吃得這些北方漢子打起赤膊,啤酒叫來一箱又一箱。那啤酒亦是用來滅火的。「辣得好哇!」韋導一勁地叫,「刺激!」一個鐘頭後,他就像《水滸》里的角色,「倒也,倒也」。若說他是醉翻的,不如說他是辣翻的。

後來韋兄弟離開央視,加盟「小馬奔騰影視公司」。那公司出品過許多好作品如《歷史的天空》之類。老闆李明亦是條好漢,在長沙長大,後去讀了北廣。每年要回湖南,為的是去南門口吃大排檔。「我有南門口情結」,冬天裡李明又到長沙,約班朋友去南門口吃某某餐館的龍蝦。那晚我有事未去,第二天聞說他當晚吃得拉肚子,在醫院裡打吊針。第三天他打完吊針,又往南門口吃夜宵。我說你住華天,吃大排檔,反差很大嘛。他一笑,道:南門口,沒辦法,在北京做夢都是它!我說你拉肚子還要吃?「吃!怎麼不吃?回長沙來就是圓吃夢的!」

他其實是北方人,只是隨軍在長沙長大,但在長沙,辣椒伴隨了他的成長歲月,居然一輩子改不了口味了。南門口的吃食的特點是什麼?若一字以蔽之,那便是:辣。

辣於長沙人,其實就是家常。沒了辣,簡直就沒了長沙的生活。

我一位文友閻真,我同他到上海開筆會,歡迎宴上,他覷一眼滿席滬上的本邦菜,忽然對上海作協的人慨嘆道:「你們上海人呵,我不曉得你們是怎麼活過來的咧!」

不難想,滿座皆驚。關鍵是,長沙人里最斯文的閻真說這話時,乃是一臉真誠。

涼山的天空

回長沙好幾天了,還在回味蜀地涼山的「坨坨肉」。冕寧、昭覺、美姑還有普格,每一餐,彝人的桌上,無不是大盤大盆的「坨坨肉」。切成大塊的牛肉羊肉同豬肉,當地彝人統稱為「坨坨肉」。顧字思義,也就是切成一坨一坨的肉。這風格只在《水滸傳》里讀到過。一眾梁山好漢嘯聚,朝腸胃裡霍霍扔下去的不是這個是什麼?除了大碗吃肉,當然的就是大碗喝酒。在美姑,我們到木爾村去,車開到一地不能走,遂下地,步行入村。村長披著斗篷,一臉笑意,右手拿酒瓶,左手舉酒杯,來一個,敬一杯。見面尚如此,更莫說是飯桌上。主人手掌一拍,門外頭即湧入十幾個花花綠綠的男女,圍定你又唱又跳,然後舉一大盞酒到你跟前,你若不喝,接下來又唱又跳,直到你不好意思,直到你知恥然後勇,一仰脖子把它飲盡。這還不算完,還要把你抬起來,四叉八仰朝天上扔,下得地來,你腦殼是昏的,世界是旋轉的。

但「坨坨肉」你仍會覺得好吃。好吃不是因為烹調得好,根本就沒有烹調,只是把來清水煮熟,然後在肉盤子邊上擺個小碟,小碟里是撒了點鹽的干椒粉。你拿了肉(當然,最好的方式是用手),蘸了椒粉來吃,只覺得那海拔兩千米以上的牛羊豬肉真是好味道。原因是:當地人說,我們這裡的牛羊呵,吃的是蟲草,喝的是礦泉水呢!

螺髻山下,泡溫泉的那晚,夜飯是告別涼山最後的晚餐,我被灌醉了,徐貴祥喝了一斤多,先是挺了一會,到溫泉里一泡,上來就搖晃,然後南北東西皆不分,一頓亂走,企圖尋找回家的路。

回長沙好幾天了,還在回味涼山的天空。那天空藍而高遠,在它之下的山脈同河流,明晰而妖嬈。那些彝人就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天空之下同這土地之上。我們在博物館裡看到他們過去的生活,看到那些昔日的石頭、火、銀飾、同草狗,看到祭祀天地跟神靈的銅器跟壁畫,看到那些象形的彝文同漆器上的神秘紋飾……在藍得像被火淬過的天空下,歷史如河流般淌過。我們買了漆器,買了苦蕎茶,甚至還有人買了有年頭的銀錠。帶著這些東西,回到我們的日子,有時候,我們眼前會一亮,晃過一片藍色。那是彝人的天空。

回長沙好幾天了,我還會想起西昌街上的三角梅,想起一品紅。那些花在西昌為何開得那麼艷麗,那麼驕傲?在這個冬天,站在西昌的街上,你以為是站在春風裡。你自己也會從身體里開出花來。我們去看衛星發射基地,在發射嫦娥一號的發射架前,人人都爭著照相。我們的老伍曾經寫過一篇文字:把西昌發射出去!這是幾多令人感奮的標題。在那個空氣明凈的地方,那個天藍得耀目的地方,中國人把自己的民族驕傲發射了出去,讓全世界的人都看見了。

這其中,就包括了彝人的驕傲,還有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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