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亞馬遜族的穆斯林女鬥士:伊朗女藝術家Shirin Neshat
2008年11月,應國內《放映》雜誌主編蘇靜的約稿,我向他推薦了2008年3月份在丹麥奧胡斯Aros展覽館展示過她的影像作品的伊朗女藝術家斯瑞?娜莎特(Shirin Neshat)。儘管離參觀她的作品幾個月了,但是在那幾個黑房間里獨特奇妙的影像體驗依然繞樑不絕。2009年威尼斯電影節,斯瑞?娜莎特(Shirin Neshat)憑藉這部我只看過樣片的處女作品「女人國」(Women WithoutMen)贏得了評委會主席李安的青睞,獲得了最佳導演獎。此時距離那篇文章剛好差不多一年。我很榮幸得到《放映》主編蘇靜的同意,在雜誌即將發行前將這篇文章發表在自己的博客上。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放映》雜誌即將在11月份上市。以下是文章原文:
「我身體的一部分非常敏感、渺小和脆弱,而另一部分則充滿喧噪和政治投入的激情,這種兩面性體現在我所有的作品裡並且一直貫穿其中 ,因為我的作品就是我自身的投映。」
在丹麥奧胡斯市的Aros藝術館裡,來自伊朗的女藝術家斯瑞?娜莎特(ShirinNeshat)用這樣的開場白向觀眾們介紹她的影像作品展覽「女人國」(Women WithoutMen)。這位出生於伊朗現在定居美國的女藝術家憑藉1993年在美國的攝影作品展開始贏得了西方藝術界的青睞。作為當代唯一一位來自穆斯林世界的女藝術家,不管是她早期的攝影作品集Unveiling 和Women ofAllah(1993年——1997年),還是後期的短片影像作品,娜莎特始終取材於她自己青年時期在伊朗的生活體驗,只是她採用了與穆斯林傳統藝術截然不同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藝術形式對當代穆斯林國家宗教世俗的弊端陋習進行了批判,這種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為她在當代藝術界贏得了一席之地。英國倫敦泰特現代藝術館、美國紐約所羅門?R?古根漢姆博物館以及法國巴黎的龐畢度國家藝術和文化中心都相繼購買了她的作品用於收藏。
魔幻現實主義的藝術風格
斯瑞?娜莎特1957年出生於德黑蘭附近的城市Qazvin。她的母親是個家庭婦女,父親是個醫生。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她的父親是當時民選首相穆罕姆德?摩薩特(Muhammad Mossadegh:伊朗政治家,是伊朗第一位民選首相,1951-1953年擔任伊朗首相)的堅定支持者;也正是他,堅持要求娜莎特和她的兄弟一樣,去接受教育。娜莎特先是去首都德黑蘭的宗教女子學校上課,不過隨著她的厭食症越來越嚴重,她不得不在半年之後輟學回家。1974年娜莎特像其他當時伊朗中產階級的孩子一樣,被父母送到西方去接受教育。她選擇到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學習藝術。這個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女孩,在出國求學時根本不會想到,當她成人後會成為一個不受自己祖國歡迎的人。
娜莎特和她祖國之間關係的轉折點發生在1979年伊朗爆發的伊斯蘭革命。1953年伊朗保皇黨在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名為OperationAjax計劃的支持下,武裝政變推翻了當時的民選政府。由於復辟上台後的國王在能源政策上對西方世界的一味退讓,直接導致了1979年由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發動的伊斯蘭革命。這次以宗教名義發動的革命將伊朗帶回到了政教合一的統治時期。當時的統治階級對於女性的種種限制法規頻出不窮,比如婦女在公眾場合必須身著長袍,而且不得露出臉部,甚至連在公眾場合唱歌也被禁止;與此同時可蘭經中殉道者的照片貼的滿街都是,整個國家籠罩在伊斯蘭極端教義的統治之下。當時娜莎特剛好回國探親,這次遭遇第一次給了她作為藝術家的刺激和靈感。1993年,她的一系列攝影作品展覽在美國引起了西方藝術界的關注。那些照片大多數是用她自己做模特。娜莎特身著黑袍,並且在臉上、手上和腳上寫滿了波斯文詩歌,而攝影機用不同的角度來拍攝她身體局部或者整體;在部分照片里她還拿著各種武器,比如匕首、長劍還有槍。攝影展成功之後不久,她拍攝了第一部短片影像作品,作品裡的模特也是由她自己扮演:鏡頭前一個身著黑袍的女人高聲誦讀著可蘭經,隨後拿過一把武器朝觀眾做射擊狀,到最後她陷入無意識般沉迷的舞蹈狀態中。這是第一次,一個穆斯林女性用獨特的影像藝術和鏡頭語言向西方世界展示自己的藝術作品。
之後的12年時間裡娜莎特的首要工作就是拍攝製作她的影像系列作品,這次Aros展示的「女人國」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不過現在這位51歲的母親正為她的第一部長片電影進行後期製作。電影」Women Without Men」(「女人國」)和這次的短片影像展覽同名,而且本質上也就是這系列影像作品的衍生,但是很顯然電影有著一種更大的野心。電影取材於備受爭議的伊朗女作家Shahrnush Parsipur1989年的同名小說「Women WithoutMen」,另外還加上一個妓女的素材。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中期的德黑蘭,就是伊朗的民選首相穆罕穆德?摩薩特被政變推翻的那個時期,四個女性的命運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個從妓院里逃出來的患有嚴重厭食症的少女,滿懷恐懼慌不擇路;一個懷有地下黨組織任務,激動和恐懼交織的女人;第三個是中年婦女,她放肆得和自己的年輕情人調情,以此來刺激自己的丈夫;而最後一個是瘋狂地愛上一個宗教狂熱分子的虔誠女教徒,儘管她知道他曾經給她的女朋友造成了很大的不幸。電影結合了色情、政治、婚姻,以及宗教的素材,這聽起來有些格式化,不過很顯然娜莎特會用一種與眾不同的敘述方法:電影中這四個女人,這四個宗教和世俗的犧牲品,她們的命運需要掌握在她們自己的手上……
在Aros藝術館中,我遊離在同時放映五個短片的五個不同的房間之中:不同身份家庭背景的女人、消彌了時間界限帶有強烈魔幻主義的故事、黑暗空間里三張連接起來白色的長布幕、充滿對比度強烈的色感以及細膩質感的畫面、耳邊回蕩著悠揚迴腸般的誦經聲,以及時而穿插倒敘無頭無尾的串街……那是一種由獨特的視覺美創造的短暫的卻是夢幻般的經歷。不過在知道娜莎特正在進行同名長片電影的製作,我有些好奇的是,這部長片電影里有多少題材是直接沿用自這些影像片斷,她又是如何將這些交織在一起的。不過這些疑問在娜莎特隨後展示的電影樣片里迎刃而解,我可以清楚地找出那些來自不同時期影像作品的痕迹:一個女人戴著面紗帶著迷惑的表情奔跑在集市小巷裡,那很顯然是來自1997年的影像作品The Shadow Under theWeb;另一個女人穿過聚集了人群卻充滿了無名的恐懼和陌生感的澡堂和清真寺,那是源自娜莎特1999年的Soliloquy;第三個女人毫無生氣地躺在一個湖裡,那是娜莎特2001年作品Logic of theBird的拷貝……而且所有場景里的女人都有一些相同的特徵:她們顯得極其無力無助、充滿恐懼、總是四處追尋奔跑、總是渴望尋找一個地方讓自己可以駐足停留。對於這些女人的鏡頭運用,或許可以看出作為導演的藝術家娜莎特對世俗社會裡這些角色的憂慮以及憤怒。在這些畫面里,人們通常認為是與軟弱或者虛弱相聯繫的題材,卻往往會給觀眾造成相反的感覺,反之亦然。比如畫面里作為穆斯林婦女代表著裝的面紗既可以作為女人被強迫或者被壓制的象徵,同時也可以作為一種自我保護的工具。脆弱和堅強、詩意和抗爭就這樣被娜莎特溶解在一起。沒有人會懷疑導演採用了一種相對來說更為巧妙的方式舉重若輕地表現出這個社會裡日益膨脹的抵抗情緒,這種情緒有來自性別鬥爭的,也有來自宗教世俗鬥爭的。
「鄉愁」的一次回眸
作為一個不受伊朗政府歡迎的政治流亡分子,娜莎特的藝術作品受到了伊朗政府的抵制。不過鑒於伊朗社會日益覺醒的民眾意識以及作為伊朗政府複雜的政教審查文化的一部分,她的兩個相對比較低調的作品Madokht和Tooba,曾經在2004年到2005年之間在德黑蘭當代藝術博物館展出過。那次展覽引發了伊朗國內很大的反響,娜莎特曾經就這件事情發表過自己的看法:「(觀眾的)反應很顯然是多方面的。一部分觀眾能夠理解我,支持我用自己與眾不同的概念想法和藝術形式對傳統的伊朗藝術進行闡釋,同時另外一部分人強烈批評我作品裡的社會政治視點,並且為之憤怒,尤其是因為我並沒有生活在伊朗。」
這是第一次,她公開談論她的祖國,那也是第一次,她公開講述那次歷史性的事件。人們可以感受到,娜莎特一直難以忘懷家鄉經歷的巨變,這存在她兒時的記憶,也存在她回鄉之途的感受。在她的記憶里,正是在1953,伊朗人民辛苦建立的精神生活和民主社會被由美國和英國情報人員支持的軍隊政變推翻了,從此國家的石油資源被西方控制。她堅持認為,現在在中東各國發生的情形也絕不是偶然的。「我不在任何方面支持那些伊朗的統治者們,但是我對2001年9?11事變之後美國的行為感到憤怒。」這是娜莎特在接受一家報紙採訪時說的,「喬治?布希說會給伊朗和伊拉克帶來民主制度,但是我們曾經有過民主制度,卻被強行奪走了。他們用暴力來推翻一個民選首相,復辟了王室,這才導致了伊斯蘭革命。美國人難道不記得這些嗎?」
鄉愁——人們可以用這個來稱呼娜莎特的眼神。資產階級生活在「女人國」里被描述成具有世界大同性的,它被娜莎特賦予了公開、平等、自由和積極投入的特性。在電影里關於宗教和世俗之間的爭執可以發生在安靜的廚房裡,同時人們在大廳里一邊開懷暢飲,一邊用輕蔑的口氣談論著國王的軍隊。
按照娜莎特的說法那個已經消失了的曾被苦心營造的伊朗,現在已經很難有機會重新再造。電影里對於那些女人的敘述毫無疑問是帶有濃厚的批判色彩的。通過這些故事,娜莎特敢於去想像那個她不曾經歷過的時代,敢於去想像那個她不曾分享過的社會,這當然是一個藝術家的權利,但同時也正體現了這個流亡藝術家進退兩難的困境所在:在祖國曾經的生活體驗給了她創作的動力源泉,同時也暴露出她內心深處的軟肋所在。在「女人國」中那些迷人的故事讓想像和現實互相滲透交織:人可以在此刻死亡,也可以在另一個時間復活;地點不停的改變特性;所有人都是處於看與被看的風景中。電影里所有的女主人公們苦苦追尋的那個綠洲里的果園,很顯然含有一定的隱喻。
創新與繼承
另外「女人國」作為一部性別鬥爭電影引起人們關注的是,娜莎特的電影語言和那些人們普遍認為被政治憤青們採用的電影藝術形式截然不同。這裡沒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政治口號直接呈現在觀眾面前;另外也沒有那些曾經贏起國際影壇關注的伊朗電影90年代極簡主義的太多痕迹。在娜莎特的影像世界裡,複雜和精緻更像是一種優點,特別是她在設計畫面構圖和對布景道具的苛求中可以體現出來。電影里很多自然場景都是迷霧瀰漫,而電影從始至終都籠罩在柔和的光線中。建築、花園、和汽車都交織在完美和諧的構圖裡。「我一直非常關注那些由簡單的幾何形式和形態構成的美。在很多方面我的工作就是將古典伊斯蘭藝術的現代化再創造。」娜莎特在解釋一個場景布局時強調了這一點。
但是娜莎特的電影作品並不是完全標新立異的,至少在她的電影形式里你可以找到電影史中其他女性導演作品的痕迹。在娜莎特的影像作品中,第一個致敬的女導演是法國的傑爾曼?杜拉克(Germaine Dulac,1882-1940),她在1920年代第一次運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拍攝了一系列相應的關於性別覺醒的超現實主義電影。還有一個很顯然是前蘇聯-美國女導演瑪雅?黛倫(Maya Deren, 1917-1961)。瑪雅?黛倫曾經在1943年拍攝了一部著名的《午後的迷惘》(Meshes oftheAfternoon),這部13分鐘長的短片用夢幻般的人物角色重疊、極具震撼力的畫面組合以及一系列帶有隱喻色彩的道具講述了一個女子午後的噩夢。和這兩位前輩的作品比較,娜莎特作品的共同點在於她也是將創造的角色潛意識的慾望或者恐懼轉換成了電影里的隱喻和象徵所在。比如在這三個女導演的電影里,她們都用一些道具表現力量和恐懼(槍支、刀),都講述了女主角們苦心尋找屬於自己的地方(花園、房子、上鎖的門或者開著的),還有就是講述了對內心壓抑的正視或者逃避(從神秘變幻的人物旁邊逃離,要不就是為之吸引而開始追逐)。
很顯然娜莎特影像作品中所謂的創新,既不是出於性別革命的驅使,也不是純粹的象徵語言。事實上她做的,只不過是迄今為止還沒有其他中東女人做過的,那就是讓整個國際藝術世界聚焦於那些披著面紗的女人們。她想說明的是這些被其他世界的人們另眼看待的女人不是另類,她們更多的只是壓抑著的個人或者被這個宗教社會馴化的一群動物。在娜莎特的世界裡,穆斯林世界的女人們更像是初學步的幼童,她們不停得摔倒,卻又一次次地重新站起來。
在娜莎特作品裡,女權主義很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內核,但是它不能用來闡釋娜莎特精神世界的全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女人國」更樂於只是作為一個展覽而存在。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角色的故事繼續到下一個,這些不同時期的影像作品從某方面來說是互相呼應的,觀眾們對於單個角色的內心闡釋往往會隨著依次出現的角色而逐漸豐富起來。還有這些影像作品基本上沒有字幕,而且對白不多,當有人就這個問題提問時,娜莎特解釋說這是故意省略的,這樣觀眾只能去猜測導致影像里那些女人行為的原因。
十幾年的藝術生涯讓娜莎特逐漸成為她起初拒絕成為的那種人,這個結局在她自己回顧時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很多年來,她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個女權主義者、流亡藝術家或者政治活動積極分子,或者說是她主觀上不願意這樣承認。但是現在她為之改變了。她開始以流亡者自居,開始堅持並且宣揚自己女權主義的觀點和想法:
「我開始有種感覺,活動積極分子也不是想像的那麼糟糕。我真的開始對社會正義產生了興趣,如果一個藝術家能夠有特殊的機會讓別人注意聆聽,而且你想說得確實是發自內心的,那麼把它講出來是件好事情。不過這需要用一種巧妙的方法來做,它應該既不具有侵略性,也不具有訓導式。我正在尋找這樣的方法。」儘管娜莎特已經不像普通的穆斯林婦女這樣著裝,但是在裝飾上,她依舊保留了強烈的中東特色,比如在娜莎特眼睛下面塗上了厚厚的一層黑墨,這個形象基本上是她公開場合的標誌了。就像她自己作品中面紗的雙重解讀一樣,這層眼睛下的黑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強化了她作為一個堅強藝術家的印象:一個女權主義者、一個鬥士。
Shirin Neshat 小傳:? 1957年3月26日出生於伊朗首都附近的城市Qazvin,在那裡成長。? 1974年到美國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學習藝術,? 作為藝術家的處女作是攝影系列作品Unveiling 和Women ofAllah(1993-1997),在美國的攝影展覽為她贏得了國際性聲譽。已經遇害的荷蘭導演Theo vanGogh在2004年上映他的Submission時,曾被指責在電影中剽竊了娜莎特的攝影作品。? 1999年在威尼斯憑藉短片電影Turbulent贏得了金獅獎。? 目前正在進行第一部長片電影Women Without Men(暫名)的後期製作,預計會在2008年年底上映。補充:2009年她憑藉這部電影贏得了威尼斯最佳導演獎? 現居住在美國紐約
鏈接欣賞:1, Maya Deren1943年拍攝的Meshes of the Aftern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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