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智:為什麼要建立一個歷史與社會高等研究所?

黃宗智:為什麼要建立一個歷史與社會高等研究所?人文與社會 提交 2009/06/19 閱讀: 153 來源:歷史與社會高等研究所網站 http://lishiyushehui.cn 摘要:我們對「高等研究」的理解是既立足於現存學科而又超越之。當今的社會科學各學科固然都是西方的舶來品,但它們已經積累了大量的理論和經驗研究;在今天的全球化世界現實之下,中國學者和學生們必須了解並掌握其已有成果。在這方面,我們的觀點和現存院系是基本一致的。 但我們還有更高要求。關鍵詞: 黃宗智 高等研究 我們對「高等研究」的理解是既立足於現存學科而又超越之。當今的社會科學各學科固然都是西方的舶來品,但它們已經積累了大量的理論和經驗研究;在今天的全球化世界現實之下,中國學者和學生們必須了解並掌握其已有成果。在這方面,我們的觀點和現存院系是基本一致的。 但我們還有更高要求。許多青年學子期望從自己選擇的學科中找到唯一真理的理論;有的則因為不滿於意識形態而摒棄理論,把自己限定於純經驗或技術性的研究。我們相信,理論是任何研究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世界上沒有能夠壟斷真理的理論,追求絕對真理只會使人陷入意識形態泥沼。高等研究的立意之一是把一切理論置於歷史視野之中、採用多種理論視角,藉助理論來提出問題而不是給予答案。第一層面是以歷史眼光看待理論,了解多種理論傳統。舉例說,中國現今的「主流經濟學」是新古典經濟學,它在美國是伴隨新保守主義的興起而得以在經濟學界佔據霸權地位,並隨之而被中國學界引為最新、最好的理論。但是,從歷史視野來看,新保守主義的霸權是比較短暫的,在1970年代以後方才興起,而今天已在快速衰落。此前,佔主流地位的是比較強調國家干預和社會福利的經濟學,今後將再次如此。 在美國法學界中,根植於「法律形式主義」理論的保守主義同樣在近三十年中成為主流。它和新古典經濟學一樣,把自己認作一門跨時空的絕對和普世的科學。但從歷史視野觀察,此前佔據主流地位的是比較重視歷史變遷和社會問題的法律實用主義和現實主義,今天它們已經再次邁向主流地位。 其實,美國的經濟學和法學都不只包含單一的理論傳統,而是由兩個主流傳統的長期拉鋸和相互影響所組成。其中任何一個只能表達其歷史整體的一個方面。美國經濟本身也是如此,它不是單一理論的產物,而是市場主義和國家干預相互作用的結果。美國法律也一樣,它是由形式主義和實用主義雙方的立法所組成的。其它學科的理論也同樣在近幾十年中伴隨意識形態潮流而變化。如此的理解可以幫助我們超越對單一理論和意識形態的信賴。 歷史視野同時還告訴我們,在上述兩大主流傳統之外,還有多種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另類」理論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是一個例子。正因為它在西方一直是個在野而非當權的批判性傳統,它比社會主義國家中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更具靈活性和創新性。後現代主義也是一個例子。它在認識論上肯定有其偏激之處,但它對西方的現代主義和實證主義確實提出了極具啟發性和影響力的挑戰。此外,還有一系列介於「右」和「左」、新保守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之間,可以稱作「進步」或「中間」的經驗和理論研究傳統。「實體理論」便是新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之間一個「第三選擇」的例子。這些另類傳統不僅深刻地批評了西方主流理論對西方社會過去和現在的看法,也提供了對其將來的另類設想,包括自由和民主社會主義,以及社會-民主和社區共同體的政治經濟理想。所有這些都是我們尋找新理論視野的有用資源。 在眾多的理論之中,我們該怎樣做出抉擇?我們認為,理論抉擇最終應取決於中國過去和現在的經驗。中國歷史悠久而厚重,不能簡單地以與西方現代文明對立的「非理性」、「傳統」或「前現代」等西方理論範疇來理解;中國近代經歷了被支配的半殖民地命運,不能簡單地與占支配地位的西方等同起來加以理解;中國現代經歷了社會主義的革命運動,不能簡單地套用西方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政治來理解;中國當代從過去的計劃經濟--而不是「前工業」經濟--轉入今天的市場經濟,不能簡單地用市場主義或資本主義發展模式來理解。從西方理論來看,中國經驗幾乎完全是悖論的。正因為如此,如果能夠深入研究和概括,中國經驗/實踐必定會對全人類的知識作出獨特的貢獻。 一條有效的進路是西方社會科學與中國歷史的反覆對話。社會科學具有眾多理論模式,它們可以幫助我們形成新鮮而又符合中國實際的概念。我們不應滿足於把中國實際當作西方理論的測驗場地,只簡單地要求證明其正確性,抑或證明中國的獨特性。我們需要的是根據中國經驗來創建新的理論概念。創建新概念,也可以比較中西概念和思想以及在兩者間進行對話。兩者的對照可以幫助我們把雙方歷史化,避免把任何一方絕對化。兩者的對話可以幫助我們超越雙方而發現新的視角。 高等研究亦要求綜合社會科學和歷史學科的不同優點。社會科學把經驗整體分成不同的獨立部分,其優點是更加集中,更便於運用計量方法以及進行跨國比較。但歷史學的整體視野能使我們看到文化、經濟、社會、政治和法律間的相互關聯,而不是任其分別獨立。它特別有助於我們所關心的最大的問題:即不僅要推進個別學科,也要建立新的對中國文明整體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理解。 在歷史學科之內,有的學者提倡要維持中國史學長期以來文本考證和經驗研究的優良傳統。對此,我們非常同意。在後現代主義影響之下,西方的許多時髦史學研究拋棄了對經驗研究應有的尊重,但中國史學在這方面所受影響不大。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我們要求在研究上做出新鮮的經驗貢獻。但這還不夠。有的學者在本意上是純粹的經驗研究,但實際上則有意無意地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過去是由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發展公式,今天則是市場主義和現代化主義公式。要超越那樣的意識形態影響,我們必須熟悉多種社會科學理論並與之進行對話。那樣,才有可能自覺地建立更符合中國實際的新概念。 有的歷史學者採取一種對待博物館珍藏品的態度來研究歷史--一方面把歷史看作使人驕傲的民族傳統,但另一方面則把它當作與現實完全無關的領域。這種觀點在中國法律史學界特別明顯,研究者們大多認為真正的現代法律只可能來自西方,中國自己的傳統法律不可能與今天的立法具有具體關聯。我們認為史學研究必須跳出這樣的本土「東方主義」意識。過去和現在是相互關聯的。要認識兩者的關聯,我們必須促使兩者反覆對話,以及經驗和理論的相互作用。我們致力於從今天正面對的多種挑戰--帝國主義、革命、改革、全球化、中國崛起等--來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採用「歷史與社會高等研究」這一名稱的理由所在。 國外高等研究中心(如普林斯頓和柏林的中心)的一般宗旨是立足現有學科,而又針對問題進行跨學科和跨國際研究。我們完全認同它們這樣的高等研究傳統。我們之與它們的不同之處則在於我們的使命意識與緊迫感:我們不像它們那樣,把西方知識當然地視作全世界最先進的知識,而是要在一個世紀的從屬經厲背景之下,追求自主的學術創新性。這裡指的不僅是個別學科,而且也關乎在全球化現實之下中國文明的性質和命運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中心富有西方高研中心所不具有的歷史使命感與時代緊迫感。它的建立是一種期望的宣言。同時,我們決不希望陷於寬泛。在我們個人和群體的實質性研究之外,以及舉辦講座系列、會議、定期寫作研討會和讀書會之外,我們將要求每位常在學者和訪問學者為研究生開一門自己「看家本領」的課程,目的是協助學生們在自己歸屬的學科之外,養成既是集中的又是跨學科、跨古今和跨中西文明的視野。在這個充滿交叉潮流和漩渦的知識世界中,這個研究所只可能是個小小的開端,但也許因此而更為重要。請您支持獨立網站發展,轉載請註明文章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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