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不要怪社會?
人生總有一些自己無法選擇的事。比如,出生在哪一個家庭,誰來做自己的父母,長成什麼模樣之類的。 現代成功學卻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雖然我們無法選擇出身,但通過個人的努力,是可以改變自己的階層地位的。甚至,人之長相,人們也相信,只要勤奮,就可以改變。「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這話雞血到違背自然科學。而且,興旺的整容業一再證明,基因算個球。 基因算個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強大的一種「意識形態」。但這種信念,也是現代人不快樂的源頭。原因是,這種狂熱的鼓噪,把人的慾望挑得比天還高,卻把人生成敗完全歸因於個人。攪得人心神不安的同時,還無處發泄。人丑多讀書,人窮不要怪社會,抱怨是盧瑟,哀嘆很多餘。在這種話語環境里,人不焦慮才怪。 有人把成功學說成是現代社會的「毒瘤」,它讓人焦慮都是其次,更為關鍵的理由在於,它還是一種幻象,不是真的。前幾天,看了一篇叫做《寒門學子:進得去的名校,抹不掉的家庭烙印》的文章,深有感觸,因為自己正是那文章里說的那種人。這種人,通過努力,從一個偏僻之地,進入大城市。表面看起來,實現了階層向上流動,但實際上,因為擺脫不了家庭出身的烙印,底子薄、基礎差,結果在學習、生活、求職中屢屢遭遇挫折,心理上產生強烈的不適感。結果,寒門依然寒,很難輕鬆上陣,最終難以完成華麗轉身。 這篇文章,讓我想起英國的紀錄片《人生七年》。這片子針對14個來自不同階層的孩子,進行了每隔7年一次、長達49年的跟蹤拍攝。它最終證明:隨著年華逝去,就算在英國這種階層流動相對暢通的社會裡,富人的孩子還是富人,窮人的孩子仍然是窮人。別以為階層固化,是過去時代的老古董、丟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其實是成功學給了我們一種不切實際的「幻象」,階層的固化,從古至今從未真正改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無數制度上的階層藩籬,被平等主義的浪潮衝破。但現實,卻遠比想像更詭譎。 日本作家三浦展寫《下流社會》。他說「下流社會」不單單是指收入較低的階層,也包括「意願「較低的族群,也就是學習、工作、生活、改變階層地位的意願比較低的族群。他還說,這種低意願,才是「下流」的真正意思。可弔詭的是,同樣是三浦展,這哥們還寫過一本書,叫做《階層是會遺傳的》,講的是富人家的孩子將來可能還是富人,而窮人家的孩子很難改變命運,將來還可能是窮人。看到了吧,一方面,人們鼓勵所有人都應該向上流動,否則就是「下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個人很難通過努力改變現狀。人們喝了一肚子的達爾文雞湯,跟打了興奮劑般亢奮,興沖沖想要改變人生,最後卻碰上出身這層堅硬的天花板。 但,還沒完。 《寒》文的末尾,作者不忘鼓勵寒門學子:現實殘酷,依然要努力。彷彿,只要最終成功,成為了人上人,就能擺脫「心理的殘疾」。這種鼓勵,多麼溫暖,但又是多麼虛妄。因為,成功說到底並不等於快樂。成功易得,快樂難求,物質和階層地位的改變,可以緩解人的焦慮,但未必能真正消除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所以,要獲得真正的快樂,寒門子弟,除了現實的藩籬需要跨越外,還有一層心理的障礙必須克服。 人的快樂,來源於統一的自我認同。通過否定過往來建設未來,這本身就很分裂很悖論。有一句探討快樂的話:你不快樂,是因為你可以像豬一樣懶,卻無法像豬一樣懶得心安理得。說起來,成功學就是剝奪了人當一頭懶豬的權利,骨子裡就根本瞧不上底層社會。一個出身於底層的人,通過「自我否定」可以獲得外在成功,但想通過這種辦法獲得內心的快樂,卻無異於緣木求魚。不要抱怨,埋頭苦幹就成,這話沒什麼對錯,聽起來還有幾分「我為你好」的善意。再聯想得沒邊一點,我還會想到三浦展的同胞,比如太宰治那樣的人。我是覺得,雞血人生觀挺好,但如果太極端的話,就會忽略,這個世界還有一部分人是甘願不想流動、甘願「下流的」,而這同樣談不上對錯。 生活在大城市的寒門子弟,在新的奮鬥之地難以找到歸屬感,可家鄉也因為離開太久,心裡早已經回不去,所以變成了無根漂泊之人。這種「無根感」,根源是寒門子弟對於過往不認同,對自己的出身「很生氣」,想徹底否定和抹去。可這種生氣,其實是很可笑的。因為沒有人可以選擇出身,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我讀過的雞湯很少,不知道怎麼化解這種心理矛盾。但我看過一本邁克爾·羅斯金寫的政治科學教材,裡頭有一觀點,放在這裡有點違和,但各位不妨一聽。這個觀點是:千萬不要對事實發火。因為跟事實發火,就像是腳趾頭被堅硬的石頭碰疼了,然後大罵那塊石頭,可石頭其實很無辜。 (文/曾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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