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的邊界
「當婚姻的基礎建立在是不是有房有車之上、愛情成為贈品的時候,離婚,當然是清算經濟賬,而不是感情債。由物質構築的家庭基礎既堅固,又脆弱。」《南風窗》2014年第14期《「中國式婚姻」的脆弱化》的報道如是準確剖析了「中國式婚姻」的大趨勢。該文刊登不久,湘潭產婦死亡慘案又引發了另一篇頗具影響的評論文章《生育文化為何令「剩女」恐懼?》。文章作者批判生育文化對女性的桎梏,強調現代社會經濟獨立的女性已無需靠生育文化贏得一張飯票,發問在社會結構、女性經濟能力發生巨變的當今社會,是不是應該「我的身體我做主」,「難道今天我們還活在封建文化的遺毒當中嗎」?
兩篇文章側重點不同,前者憂慮如今婚姻的「嚴肅性趨向瓦解,離婚的程序簡化、阻力變小」時,會不會帶來「社會的結構性疏鬆和潰敗」,後者為經濟、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代言,激烈推進舊有家庭價值和體制的瓦解,擁護新型家庭價值觀念。不難看出,兩篇文章都遙遙指向著一個中國學者們近百年來無法繞開的話題:現代性和資本對中國社會系統結構及個體的深遠且無法逆轉的影響。
「大原生家庭」話語
在多重價值觀混雜、各類思潮紛至沓來,各階層分化異常嚴重的當今中國,對於經濟、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而言,婚姻問題似乎又可以異常單純,可以剝離掉各種傳統價值觀。剝離之後剩下的是「有中國特色」的女權主義思想,但未經反思的「女權主義」,是否真的有助於現代中國女性建立和諧的家庭,值得商榷。
回到湘潭產婦死亡事件,塵囂落定後,為醫鬧推波助瀾時媒體的輕率和「嘩眾取寵」,面對死亡,產婦家屬的過激和貪婪,地方政府與司法系統慣用的「和稀泥和維穩邏輯」,醫生被迫承擔無力承擔的系統問題,民眾無法信任權威卻也無法通過網路片段性醫學知識獲取真相等等中國國情,已隨著調查深入逐一暴露在公眾面前。公權力機構在相應保障措施方面嚴重失職,在教化民風方面慘敗。社會結構問題層層下壓,從湘潭事件而言,婚姻中的兩性矛盾和代際鬥爭更像是權力與資本控制下的「司法公正、『三農』問題、養老保險體系」等系統問題的畸形反應。「民散久矣」,雖然傳統文化復興的國學風吹了好多年,但質疑聲不絕於耳,湘潭事件一出,立刻有尖銳提問,國學是不是現代女性們「拿繩子套自己脖子」?
婚姻圍城,兩性關係,接受傳統婚姻價值觀,似乎無異於放棄個人生活質量。這已然成為新的主流話語。筆者曾接觸過一些婚姻治療方面的書籍,其中很多談到「最大限度地反思、擺脫原生家庭影響」,這樣才有可能締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幸福婚姻。筆者以為,目前流行的有關婚姻和女權的話語其實是女性在選擇、進入婚姻前的「大原生家庭」烙印。處於不同亞文化體系下的個體能不能通過個人努力建構出自己的話語體系,最大限度地脫離文化偶像的觀點,進而支撐起屬於自己的幸福婚姻?
先把他看作一個人
這裡分享一個故事,從中看到中德跨國婚姻中的現代女性,由此探討中國儒家傳統文化對現代婚姻的可能影響。
這故事的主角B是筆者的好友,也是筆者身邊跨國婚姻中較為成功的一對。夏日,我們並排躺在公園草地上曬太陽,她卷了只煙捲,坐到下風向,深深吸了一口,煙圈消散在斜陽中。她認真看著我說,「妹子,姐姐告訴你,離婚造孽。沒有油鹽不進的人。女人選擇了結婚,就要愛丈夫,教化他,兩人好好地一起走下去。」聽到這話我驚訝極了,面前這位女性有多叛逆我一清二楚。如今在德國藝術圈已小有名氣的她竟然和筆者說出這樣的話。
B和她的德國丈夫相識已10年,5年同學,5年夫妻。相識時兩人都是卡塞爾大學藝術系的窮學生,談婚論嫁時她才知道丈夫家裡很有些財產。公婆有一兒一女,她丈夫有個妹妹。很多德國人還保留著舊傳統,許多婦女結婚後(比如筆者所認識的一位女教授,國家級別重大科研項目帶頭人)會冠上夫姓,成為夫家新成員。老人百年之後,筆者友人的丈夫將成為家庭財產的繼承者。丈夫的父母和親戚們並不反對這中德跨國婚姻,但是認真提醒她丈夫道,應該婚前財產公證或者擬定未來萬一離婚時的財產分割協議。
這家人的意見很具有代表性,一來是因為國人在德國媒體筆下形象差得可以,二來是因為德國司法獨立且公正,堅決維護婦女權益,如果不簽訂協議,真的可能分走丈夫巨額家產。筆者見過幾對年齡相差很大的中德婚姻,雙方各自所圖明顯,簽了協議結婚,卻也相安無事。但在外境變化時這樣的婚姻會怎樣呢?
B的丈夫認真考慮了家人的意見,詢問未來的妻子想如何簽訂協議。妻子於是告訴丈夫,協議這樣簽—「如果離婚,能喘氣兒的都歸我,剩下的歸你。否則我不簽。」丈夫於是進一步問道,那什麼叫能喘氣兒的呢?「孩子啊,寵物啊,花啊草啊。至於車子、房子和錢都是不能喘氣的。」丈夫思考了一夜之後說,我們結婚,但是不簽協議。「你若是帶走了喘氣的,那我還剩下什麼?」
沒有婚姻協議的婚姻一路走來很幸福。畢業後兩個人來柏林租房子,創業。丈夫開始自己的遊戲設計公司,擔負起對家庭的責任,妻子工作之餘打理家庭內外事務,跟著網路學會一手好菜。妻子有許多中國朋友,有急難時都在她家住。丈夫從來不反對。丈夫也經常和自己的朋友們泡吧喝酒,深夜才回家。彼此之間的信任、尊重和欣賞支撐起一個幸福的家庭。
B的丈夫說,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天天一張桌子吃飯,一張床上睡覺,親密關係超過任何人,卻不能彼此信任,彼此依靠,那將是人生極大的悲哀。說起婚外情,他以一個德國人的視角告訴我們,「一個連婚約都不能尊重的人,不可信賴」。筆者身邊另外一位事業上很成功的大姐,老華僑,人非常好,有一個混血寶寶。她曾和筆者說過,「婚姻到最後都是這個樣子,不談心的。」其實也不盡然。B的丈夫創業之初壓力巨大,妻子常和丈夫聊天到凌晨兩三點鐘,陪丈夫分析公司的人事,為丈夫排憂解難、出謀劃策。如今夫妻之間每日無話不談,沒有文化差異或語言差異造成的個人小秘密。
採訪時我打趣好友,說她雲淡風輕地化解婚前協議矛盾。她卻認真告訴我,表面上是一句話,其實是一段情,說白了,是用心換心。自己的心不先打開,什麼好辦法都是無用的形式。這話在另外一位老華僑大姐那得到驗證。20年前,國門稍稍再次打開,不少剛畢業或工作了幾年的中國人選擇出國,重新開始一段不一樣的生活。筆者不久前和一位大姐一起健身,她告訴筆者,當年和她一起出國的,選擇跨國婚姻唯一沒離婚的,就是她和丈夫。筆者討教秘訣,她說,就是以心換心,而且,「千萬不要說任何重話,話出口了,是收不回來的。多忍讓,多成全丈夫,他也會反過來成全你」。無論是德國人還是中國人,兩個人能不能相處,看的是更深的東西。B也告訴筆者,「把他看作一個德國人之前,先把他看作一個人」。
儒家文化:「孔夫子真聰明」
B的婆婆曾經是位律師。但就在懷孕前夕,當時還是年輕人的婆婆經過思考,辭掉了律所的高薪工作,開始重新學習日耳曼文學專業,兩年時間完成了全部學業。兒子生下來不久她就在當地一所小學找到了工作,開始做一名教師。孩子信任她,孩子的家長也信任她,家庭糾紛都來找孩子的班主任調解。幾年後婆婆用業餘時間競選擔任了工資很低的副市長,在她所在的城市發起了「8周活動」—由她作保,所有關進去超過8周的罪犯的家屬都能進監獄陪罪犯一夜。「不然將來這人還怎麼回歸社會?」老太太這樣解釋自己當年的決定:律師這個行業很多弊端,金錢使人盲目。而且,更重要的,如果一個社會已經到了要由法律來解決問題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教育才是最關鍵的。
B和丈夫訂婚後同丈夫一起回家,進門後對準婆婆說,「您和我媽媽一個年紀,我和T已經訂婚,我不能叫您的名字,我要叫您媽媽。」老太太非常高興。B常和婆婆、丈夫普及儒家文化和孝道,有一次,丈夫忽然對她說,你們中國的孔夫子真聰明,他想的辦法真好。按照他這辦法來,這世界能太平很多。B告訴我,要是婆婆把一坨屎說成一朵花,那我也要跟著說,這花真漂亮。這話曾引起另一位大姐的不滿,那位大姐也是老華僑,那位大姐說,「這個做法我不認同。我有原則,有底線。」孝順、原則和底線究竟如何平衡,每個為人媳婦,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都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標準。
B和筆者一樣,有了信仰後開始努力素食,我們不希望再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慾暴力地侵害其他生靈的生命。B的丈夫是南部人,從小到大,他的飲食習慣不是「無肉不歡」,而是「只吃肉,喝啤酒,再象徵性地吃點蔬菜色拉或者水果」。妻子茹素後,和丈夫講了茹素的理由,丈夫也默默開始努力素食。他用行動表示,他認同妻子的價值觀,妻子可以影響他。B教丈夫中文,東北土話,用東北土話和丈夫開玩笑。丈夫的中文很差勁,但他知道,自己娶了一個對本國文化有信心的女人。丈夫欣賞妻子的藝術,欣賞妻子的為人。筆者前不久和丈夫去他們家作客,離開後,妻子和丈夫半開玩笑說,「我們搬到柏林不過一年半,但已經有了能來家裡作客的新朋友了,咱倆做人還行。」
妻子這些年經濟並不獨立,她的團隊主要在做藝術創作,丈夫在養家。對於經濟和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而言,能否有一個幸福家庭,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丈夫,這些並不完全在於自己能否經濟獨立,更在於人格是否獨立,是否贏得了丈夫的尊重、欽佩。如果沒有彼此的信任和尊重,那婚姻很可能是一場利益的算計。如果一場婚姻一開始就包含了太多的利益計算,那到了生死關頭,如何能要求對方的無私與愛?我們不妨捫心自問一下,對於個體而言,婚姻與愛情的真正基礎是什麼?在筆者看來,與其說是獨立的經濟和人格,不如說是彼此的欣賞、尊重、包容和信賴。不具備這些,要慎重考慮是否適合結婚,為了其他利益的婚姻,隱患很大。
坤道時,我們能做什麼
回到文章開篇的問題,是不是可能建構出不同於主流話語的亞文化話語,並以此來支撐起屬於自己的幸福婚姻。理論的分析探索常常建立在實例基礎上。但正如一切命題一樣,我們不知道它是不是永恆正確。未來觀察到的任何一個反例都可能駁倒它,解構它,推翻它。婚姻理論很多是經驗總結,但不是必然規律。有血有肉的生活本身才是最迷人的。
國學是不是套在女性脖子上的枷鎖?沒錯,如今國學的大力提倡可能是國家化解社會矛盾給民間的方法,這也是我們要批判的。但學習儒家文化,對個人為人、處事、生活、家人的影響,要自己試了才知道。7月時,英國的一位華裔女企業家這樣告訴筆者:用知識、能力攝受你的丈夫和婆家,家庭是女人真正的修行道場。「我的身體」 要不要「我作主」?要,當然要。如果對自己都不負責任還怎麼對家庭負責。如何作主,卻是每位女性自己需要思考的大問題,作主未必是懷孕生產前自己來簽那生死協議,對自己作主,也許在平常的心靈溝通和柴米油鹽中已經開始。每位知識女性都可以來重新規劃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改變自己的丈夫和家人,永遠都不會太晚。
百年前,清末民初,天下大亂,大善人出。東北出了教化關外民眾的王鳳儀老人。老人發明性理療病法,講病化世,普度群倫,特別注重對女子的教育。老人的弟子後來點破這其中的道理:世道變了,將來的天下是坤道,女子會越來越有能力影響整個社會。老人故而特別重視教化女子,女子興則社會興,女子好則社會好。古往今來,女子從來不是生育工具,更談不上什麼一勞永逸。社會巨大變遷和種種不公義帶來的社會問題讓人憤怒。批判、變革社會是每位經濟、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都可以肩負起來的責任。當今社會貌似開放而自由,實則將所有人都捲入資本運作和主流話語,身為具有獨立人格的現代女性們,可以考慮一下自己要選擇什麼樣的人結婚,以什麼態度和心境結婚,婚後要選擇什麼樣的道路。與其恐懼、批判、防備,不如以心換心,以情養情,自我建構起一套「全心」的話語,擔負起教化、攝受丈夫,滋養、建設家庭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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