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井案」背後的村莊
雲南鹽津縣石筍村50餘人因偽造礦難殺人騙賠被公訴,多名村鎮幹部涉案
- 2016年06月15日 星期三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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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驕陽與暴雨交替光臨。 位於雲南西北部山區的昭通市鹽津縣石筍村,剛從泥石流中回歸寧靜,人們的心裡卻頗不安寧。 這個偏僻的山村,正在成為全國媒體關注的焦點。 石筍村被迅速關注,起因於5月30日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檢方的一份公訴書,74名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列案的被告人被提起公訴。而這74名嫌犯大多數來自鹽津縣,74人中的約50餘人更是來自石筍村。
在當地,這些嫌犯的作案手段已成為不公開的秘密,從事這種「職業」的人被稱為「殺豬匠」。
「殺豬匠」們結成同盟,出沒於各個礦業大省,他們在自己製造的「礦難」中暴富,又因為「礦難」的敗露而覆亡。
死於礦難到製造礦難
親戚們家裡都建起了兩層小樓,白磚青瓦,好不氣派;親戚們在一起玩牌,抽的是四十塊一包的煙,人人面前堆著兩三萬的鈔票,輸贏幾千都成了常事,他們興頭高了,還常吆喝著去輸贏更大的牛街鎮上組局。
這些年,石筍村人的死與生,最避不開的大概是「礦難」二字。
和大部分山區一樣,石筍村交通閉塞。從昭通市到石筍村,要轉多趟車,走上五六個小時的山路。
資料顯示,石筍村位於廟壩鎮西北,村裡1200多戶人,常住人口5300人。
6月13日,沿著村口上行,路邊是漫山遍野的玉米,被剛過去的暴雨澆得耷拉在地。多數村民散住在大山深處,靠種植玉米過活,村裡年輕人大多選擇外出打工。
在山西煤礦幹了十多年的村民艾華(化名)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末,外出務工的浪潮席捲而來,男人們拋妻別子去往外鄉謀生。由於沒有文化,多靠出賣體力,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在山西、河北等地挖煤。來自煤礦的工錢逐漸成為村裡主要的經濟來源。
這些煤礦,多是安全生產不合格的礦井和黑煤窯。
與採礦挖煤相伴生的,是防不勝防的礦難。
沒有人統計在過去的這些年裡,村裡有多少人把性命留在了遙遠北方的煤礦。艾華記得,僅村中的過車、酢房、小園、打魚壩四社,死於礦難的就不少於5人。他們大多正值壯年,墳塋如今散落在山間的雜草後面。
村中的一處交叉路口旁就立著一座墳墓。墓碑顯示,這個名叫楊仕強的村民,2006年9月17日在山西煤窯遇難,年僅23歲,身後留有一對兒女。
回憶起親身經歷的一場礦難,艾華說自己至今「心疼」。
那是2001年在山西,瓦斯爆炸,「我離他們幹活的地方一千多米,像刮颱風一樣,煤炭粒打在臉上疼啊。」
他們,指的是村民王付堂和他不滿20歲的兒子。
艾華自己被埋在煤堆里,三十多分鐘後才被刨出來,縫了四針。他說自己無法想像爆炸中心的王付堂父子死去時是什麼樣子。
但從2013年起,艾華卻發現不太對勁了,村裡再沒有人因為礦難而死亡,與之相反的,這幾年煤炭生意慘淡,山西很多煤礦停工,但一些出外打工的村民卻變得越來越闊氣。
闊氣的,就包括艾華的八個親戚。
「我的八個親戚都被抓了」,6月12日,艾華語氣懊喪。
這八人是艾澤萍、艾澤偉、艾汪銀、艾澤發、艾澤春、艾澤萬、艾汪全、艾汪紅。
他的堂弟艾汪全,以第一被告人的身份,出現在內蒙古檢方的起訴書中。
1999年,艾華開始和艾汪銀、艾澤萬等人在山西煤礦打工,後又輾轉河北、貴州、陝西。在礦井下,有人負責揮鍬,有人負責放炮,他們一干就是十多年。
最開始時,一天工資不過25塊,後來最多時每月也不過三四千元,拖家帶口的,十年里他們始終生計艱難。
2010年,艾華有了機會轉行去承包建築,從此離開礦井。「現在我才知道,就在我和他們分開後,他們就走上了這條路。」
並非沒有預兆,從2013年起,艾華已經發現他的親戚們不對勁了。
親戚們家裡都建起了兩層小樓,白磚青瓦,好不氣派;親戚們在一起玩牌,抽的是四十塊一包的煙,人人面前堆著兩三萬的鈔票,輸贏幾千都成了常事,他們興頭高了,還常吆喝著去輸贏更大的牛街鎮上組局。
更讓人生疑的是,他們總是會莫名消失一段時間,少則20天,多則幾個月,回來後又開始出手闊綽。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還猜測他們肯定是去販毒了。」
但艾華沒想到,他們做的是殺人騙賠的「血色生意」。在警方披露的案情里,2014年在山東,艾澤萍、艾澤偉、艾汪全,找人冒充艾澤萍丈夫楊朝彬,殺人後騙賠。
一位村幹部記得一個細節:2014年,附近村鎮出現了「盲井」式殺人詐騙犯罪,民警當時還組織開了村民大會,組織村民觀看電影《盲井》,希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被騙。
「擔心他們被別人騙,卻沒想到,他們會出去騙人殺人。」這位村幹部嘆息。
從騙婚殺人開始
「最開始是本地人殺本地人,把那些流浪漢和無人照顧的人帶出去打工,然後殺死;後來親屬慢慢加入,犯罪團伙越來越大,主要在外地找流浪漢作案。」一位熟悉案情的人士介紹。
在石筍村,提起最早出現的「盲井」案,村裡很多人都會提到一個女人——宋述群。
2013年冬天,石筍村出現了一件讓人津津樂道的「緋聞」:
石筍村的宋述群和附近紅碧村的范後友好上了,他們明明才認識很短時間;
宋述群和小寨村的翟緒元分手了,他們之前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更令村民不解的是,范後友家裡窮,年齡好大了一直說不上媳婦。
再往後的發展就是范後友死了,死在陝西省白水縣。
那年冬天,范後友發簡訊告訴侄子,他在陝西白水縣南橋煤礦打工,和宋述群、劉孝奇、翟緒元在一起。這條簡訊後,范後友從此失聯。侄子懷疑其遇害,在廟壩派出所報了警,果然,警方調查發現,范後友遇「礦難」死了。
這與此後爆出的「盲井」案如出一轍——物色老家無錢娶妻、心智不高的男青年,通過色誘等方式騙至礦山一起打工,最後將其殺害。
宋述群,也是目前大家知道的石筍村第一個因為製造礦難騙取賠償被抓的人。接近警方的消息人士稱,這並非她第一次作案。
熟悉村中情況的人士介紹,村中第一個被稱作「殺豬匠」的人,叫汪強文,綽號「小王三」。
前些年,他到山西做上門女婿,山西煤礦密布,殺人騙賠案件也多,「小王三也許就是在那裡學會了做這種事。」一位村幹部推測。
「最開始是本地人殺本地人,把那些流浪漢和無人照顧的人帶出去打工,然後殺死;後來親屬慢慢加入,犯罪團伙越來越大,主要在外地找流浪漢作案。」一位熟悉案情的人士介紹。
據了解,除了范後友,鹽津縣「殺豬匠」們沒有再對本地人下手,他們開始物色外地流浪人員或是去勞務市場僱人,條件是要與團伙中某人相貌相像,用團伙中該人的身份證進入礦場。
接近警方的人士介紹,在石筍村涉「盲井式犯罪」的嫌疑人中,分為多個團伙,團伙之間互有交叉,有些人橫跨幾個團伙作案。這些人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很精明,每製造一起「礦難」,參與者大多七八人,內部分工明確,環環相扣,各司其職:有負責踩點的,尋找有作案條件的礦;有負責物色作案對象的,通常找的是智障流浪漢、隻身打工者;還有專門殺人、偽造現場者;還有些人負責冒充遇難者親屬,這類角色通常由老人和女性扮演。
記者了解到,在石筍村,多人犯案的艾姓家族並非孤例。在石筍村木林社,楊氏家族有8人涉案,家族成員從2014年開始被警方陸續帶走。
此外,還有陶富財、陶富文、陶富寬等兄弟三人一齊被帶走,羅燈蘭、艾澤春、艾澤萬母子三人齊被帶走的情況。警方几次大規模的抓捕行動過後,石筍村許多家庭只剩下老人、婦女和未成年的孩子。
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當地,閑聊被稱為「擺龍門陣」,一位村民說,他們雖然表面維持與這些嫌疑人的關係,但實際上小心翼翼,不敢與他們主動談起殺人騙賠之事。
在石筍村,問起與「盲井案」相關的問題,有的人表情微妙,露出諱莫如深的笑容;有的人則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避而遠之。
「這確實成為了公開的秘密」,一位村幹部說。
大概六七年前,這位幹部就發現一種說法在村民間流傳:在外縣煤礦打工,可以打死人來賺錢。當時在談論這件事的人,如村民楊雲才,如今確實因為犯案被抓。
村民楊尚康、楊尚貴是第一批被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多年前,村民們就開始談論,他們在用殺人詐騙的手段參與作案。「他們從外縣打工回來,我們都喊他是『殺豬匠』」。
根據警方披露的信息,被村民們稱為「小王三」的汪強文,至少涉及2012年山西、2014年內蒙古的兩起命案,是公安部的A級通緝犯。一位與他相熟的村民說,有人曾勸他自首,他卻回復,不知道從哪件事說起。
「那是因為,他犯的案子太多了」。一位接近警方的人士解釋。
站在山谷中遠眺,石筍村長林社位於平坦地帶,聚集著青磚白瓦的三層小樓。一位知情人說,這些房子都是集中在這五年內修建的。
在人均年收入不過2000元的石筍村,卻能花近20萬的價格去建房,這是一件稀奇事。一位村民介紹,這些房子,有三分之二都是用殺人騙賠掙得的錢來建的。
有村民指著一座剛建好的三層小樓,說是王付祥的。王付祥是檢方指控的第二被告人。村民說,2013年王付祥因為賭博欠下幾十萬的高利貸,離開村裡去煤礦「幹活」,一年後「衣錦還鄉」,不僅還清了貸款、建了樓、買了十幾萬的轎車,當上了包工頭,並四處請人喝酒、唱歌。
而廟壩鄉流場村的副支書陳古華,2013年兩次出門作案,假扮律師騙取礦主賠償。回家後,一口氣買下一百多隻羊,花費逾10萬元。
一位村幹部說,「盲井」模式開始後,村民們的心態有了兩種相反的變化。
大多數人是敬而遠之。在2013年以前,村裡每年至少有700人在煤礦幹活,殺人騙賠的消息在村中流傳後,去煤礦幹活的人一下少了幾百人。「大家都怕了,怕萬一上當受騙把命丟了。」
另一個極端是,因為眼紅一夜暴富的鄉鄰,而主動要求被吸納為這個鬆散殺手組織中的一員,也就是所謂的「殺豬匠」。
一些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這些年,在村裡特別是外出煤礦打工的村民之間,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想要去做「那種事情」,到了山西可以去和「小王三」,即汪強文聯繫。
對於村裡人大規模犯案的原因,石筍村的幹部們也常常圍在一起討論,卻滿心疑惑,「我們想都想不通,為什麼偏偏是石筍村這麼多人犯了案?」
6月14日,巴彥淖爾市一位該案嫌疑人的辯護律師告訴新京報記者,他觀察發現,這些嫌疑人作案一是賭博,二是貧窮。
一位知情人士總結,這50多個嫌疑人中,犯罪情節較嚴重的人往往有一些共同特徵:30歲上下,受教育水平不高,常年遊手好閒、嗜賭成性,身上常年背著債務,卻又習慣於不勞而獲。
一些犯罪嫌疑人在作案後,又回到石筍村生活。
在當地,閑聊被稱為「擺龍門陣」,一位村民說,他們雖然表面維持與這些嫌疑人的關係,但實際上小心翼翼,不敢與他們主動談起殺人騙賠之事。
在村民眼中,除了一些嫌疑人高調炫富,也有些嫌疑人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
村民說,大家本來不知道郭汝權也做過這樣的案子,但他一聽到大家聊起「殺豬匠」的話題,就害怕得渾身發抖,要拚命繞開話題。
更典型的案例是村民王成文,2014年,警方的收網行動開始,他內心惶惶,在一次喝醉酒之後服毒自殺了。警方調查發現,王成文與其妻子陶祖秀、母親馬庭飛、哥哥王成倫都犯了案。
當地有多名村鎮幹部涉案
廟壩鎮鎮長到石筍村村委會開現場辦公會,他不停叮囑村幹部:「這不是喜事,不曉得的東西不要對記者亂說,面上沒光。」
一個縣,一個村成為了媒體所指的「殺豬匠」之鄉,當地的政府官員如何看待這樣的事,將採取什麼樣的治理對策?在記者採訪時,鹽津縣政府官員對此都諱莫如深,不願多談。
6月12日,鹽津縣委一位官員對媒體表示,對鹽津縣這起規模巨大的殺人騙賠案件,目前他們暫不披露任何調查原因或解決措施,「一切都等到案件結束之後再說。」
鹽津縣委宣傳部一位官員則表示:「對於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感到臉上無光,很羞愧。」
6月14日上午,廟壩鎮鎮長王存能來到石筍村村委會開現場辦公會。在停留的十多分鐘時間裡,他不停叮囑村幹部:「這不是喜事,不曉得的東西不要對記者亂說,面上沒光。」
一位知情人士稱,從2013年村中第一起殺人騙賠案到現在,並沒有上級領導追問此事或試圖提出解決措施。
至今為止,村民們收到的跟殺人騙賠案有關的提醒,是2014年村裡貼出的一封署名為廟壩鎮人民政府的公開信,信中說,廟壩鎮黨委政府非常重視,加大打擊力度,通力徹查,嚴厲打擊這種喪失人性的違法犯罪,斬斷礦難背後血的利益鏈。
直至現在,這封公開信仍然張貼在石筍村村委會的外牆上。
記者採訪中得到的信息,在這起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列案中,當地有多名村鎮幹部涉案。
廟壩鄉政府財政所的公職人員羅應付,與此次系列案件的第二被告人王付祥,及村民艾汪銀合夥作案,是三起大案的策劃者。
廟壩鄉流場村副支書陳古華多次假扮律師騙取礦主賠償。
有當地村幹部和村民說,在一個縝密的殺人騙賠環節中,開具死亡證明是艱難的一環——難在需要與官方打交道,證明此人已死,從而銷戶,拿到礦主賠償的錢款。
而開具死亡證明的權利由村幹部行使。
一位在石筍村工作多年的村幹部稱,據他所知,石筍村主任毛富偉曾至少兩次為他人開具虛假的死亡證明。
第一次在2013年,是羅應付拿著死亡證明找的毛富偉,毛富偉為他蓋了確認死亡的公章。至於那位被證明死亡的村民姓甚名誰,至今仍無人知曉。
第二次即艾澤萍、艾汪全、艾澤偉在山東臨沂市蘭陵縣殺人騙賠案,艾澤萍拿了丈夫楊朝彬的身份證,艾汪全等人找了受害者冒充楊朝彬並將其殺死。是毛富偉為楊朝彬開具的死亡證明。
巧合的是,楊朝彬是毛富偉妻子的舅舅,這位知情的村幹部質疑,「妻子的舅舅死沒死,他不可能不知道,怎麼能開具死亡證明呢?」
記者就上述情況向毛富偉求證,未得到答覆。
至於一些嫌疑人作案後回到村裡,成為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為何當地沒有採取抓捕行動或其他措施呢?
一位村幹部嘆了口氣,「他們都是在外縣犯案,政府沒有證據,沒法管。」
不僅沒法管,這位村幹部稱,有些村民作案之後,回到家鄉,還會利用村裡治安員打探消息,了解警方的動態。
新京報記者羅婷雲南昭通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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