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發明」是怎樣變成「四大發明」的 ——方旭東

三大發明」是怎樣變成「四大發明」的

——方旭東教授在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第三季)系列講座的演講

思想者小傳

方旭東 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道德哲學。兼任九三學社上海市委理論與社史研究中心副主任。出版《繪事後素——經典解釋與哲學研究》《原性命之理》《理學九帖》等專著。近年提出「分析的儒學」,強調對儒學傳統進行批判性思考,積極回應當代挑戰。

  中國古代四大發明,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但「四大發明」這個說法是怎麼來的,可能很多人還不是特別清楚。

  這裡,就要提到一個英國人。他叫李約瑟,英國近代生物化學家、科學技術史專家。1943年,李約瑟應邀到中國重慶訪問。在當地發表的講話中,李約瑟提到了「三大發明」。

  他說:中國人最偉大的三項發明無疑是造紙印刷術、磁羅盤和黑火藥。請注意,李約瑟提到了造紙,但並沒有說是「四大發明」,而是將造紙和印刷術連在一起講。

  李約瑟還說:如果沒有火藥、印刷術和指南針,歐洲封建主義的消失就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把這段話跟馬克思的話做一個對照,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馬克思認為,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預告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到來;而李約瑟說沒有火藥、印刷術、指南針,封建主義的消失難以想像,二者之間存在驚人的神似。

  熟悉人類社會五階段論的人知道,封建主義的消失和資產階級社會的到來,說的是一回事。如果考慮到李約瑟本人的社會主義傾向,那顯然這裡是未加註明地引用了馬克思的觀點。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四大發明」才正式登場呢?那要到李約瑟賴以成名的大作——《中國科學文明史》(有時也翻譯成《中國科學技術史》)出現的時候了。該書出版於1954年,明確把造紙術和指南針、火藥、印刷術相提並論,從而實現了「三大發明」到「四大發明」的飛躍。

  在中國完成的發明和技術發現,改變整個世界的發展進程

  應當看到,「四大發明」這個說法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慢慢出現的,並且最初也不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講出來的。

  英國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有一句名言,叫「知識就是力量」。1620年,培根在《新工具》一書里提到了三種發明,即印刷術、火藥和磁石:沒有任何其他發明能與這三種發明——印刷術、火藥和磁石——媲美,古人並不知曉它們,直到最近,它們的起源也是糊塗不清。這三種發明已經在世界範圍內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況都改變了:第一種是在學術方面,第二種是在戰事方面,第三種是在航行方面;並由此又引起難以計數的變化來……任何教派、任何帝國、任何星辰對人類事務的影響都無過於這些機械性的發現了。

  培根提到的是「三大發明」,跟現在我們熟知的「四大發明」相比,少了一個造紙術。這個「三大發明」對後面的「四大發明」是有一定影響的。

  培根之後,還要講一個英國人。他叫麥都思,是英國的漢學家。什麼叫漢學家?在中國古代,漢朝非常強大,西方人通常把中國人稱為漢人,研究中國的學問就稱為漢學。麥都思就是這樣一個研究中國古代學問的人。他在1838年出版的一本書里,也講到了「三大發明」:中國人的發明天才很早就表現在多方面。中國人的三大發明(指南針、印刷術、火藥)對歐洲文明的發展,提供異乎尋常的推動力。

  這一次,麥都思明確說到「中國人的三大發明」,內容就是指南針、印刷術、火藥。如果要追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的語源,麥都思的「三大發明」可以說是它的前身,或者說是雛形。

  關於中國人的「三大發明」,其實不少歷史名人都曾經提到過。今年是馬克思200周年誕辰。馬克思寫於19世紀60年代的經濟學手稿,其中就提到了「三大發明」。馬克思是這樣說的: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這是預告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明。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並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槓桿。

  可以看到,馬克思沒有特別提到「三大發明」的歸屬,也沒有特別提到「三大發明」的起源問題。但馬克思對「三大發明」之說有一個重要貢獻,那就是他對「三大發明」的社會意義、社會影響有一個高度肯定,這個評價後來在廣為流傳的「四大發明」之說中被反覆引用。

  到了李約瑟這裡,他在《中國科學文明史》中明確總結:在中國完成的發明和技術發現,改變了西方文明的發展進程,並因而也確定改變了整個世界的發展進程。

  「指南針使地理大發現成為可能,造紙術有助於人文精神的傳播,火藥推動了歐洲社會歷史的變革,印刷術為文藝復興準備了條件」,這就是「四大發明」最初的一個經典表述。

  蔡倫發明的紙好用又便宜,泥活字有自身難以克服的困難

  以上簡單介紹了「四大發明」說法的由來。接下來,想圍繞「四大發明」逐一展開分析,看看「四大發明」在什麼意義上可以說是中國人的巨大貢獻。

  先來看造紙術。注意,這裡說的不是造紙。為什麼不是造紙呢?因為西方人也會造紙,如埃及人很早就造出了莎草紙。東漢蔡倫只是改進了造紙術,他最大的貢獻是用一些新的材料來造紙。他用什麼東西造紙呢?史書記載,蔡倫「用樹膚、麻頭及敝布、漁網以為紙」。樹膚就是樹皮,麻頭就是麻纖維,敝布就是破布。所以,我們現在說蔡倫發明了造紙術,是比較籠統的講法。準確的提法是,蔡倫發明了一種非常方便的造紙方法,這對於書寫材料是一次革命。

  前面提到,一些西方人不接受中國人發明了造紙的這個說法。原因就在於古代埃及很早的時候就有了莎草紙,歐洲人中世紀使用的則是羊皮紙。先來看莎草紙。莎草是尼羅河畔生長的一種天然植物,古埃及人把莎草的筋壓平壓扁,把它們縫在一起,在上面用書寫工具寫符號。再來看羊皮紙。歐洲很早就有羊皮紙,現今牛津大學圖書館還有一個「鎮館之寶」,就是中世紀的羊皮紙寫本。可羊皮紙的問題在於,羊皮的來源有限,製作和保存相對麻煩,太笨重不好收藏,一潮濕又會泛各種各樣的怪味。所以,當中國的紙傳到西方後,西方人非常喜歡,很快就用它來印《聖經》。

  此外,古代印度人使用一種貝葉紙。貝葉是一種植物的葉子,但由於這個紙是天然的樹葉,無論是搬運、閱讀還是保存都很不方便。跟這些紙相比,我們中國人可以自豪地說:蔡倫發明的紙又好用、又便宜。好用,就是大家願意用;便宜,就是大家用得起。

  紙在中國同樣也經歷了一個發展的過程。在蔡倫紙之前,中國早就有了書寫的文化,但書寫材料不一樣,包括金屬、石頭、龜殼、動物骨頭、竹子、木頭、絲綢等。竹子也好,木頭也好,最大的問題是笨重。古代形容一個人學問高叫學富五車,什麼叫學富五車,意思就是他讀的書要用五輛車才能拉走。放到現在,可能一個U盤就搞定了。竹簡是用牛皮繩編連起來的,很容易散亂。有一個成語叫韋編三絕,說的是孔子晚年非常喜歡讀《周易》,但由於翻閱次數太多,以致編連竹簡的牛皮繩斷了三回。「韋」特指小牛皮,聯結竹簡的繩子通常是用小牛皮做的。絲綢寫的書即所謂帛書,也存在一個保存的問題,而且絲綢非常昂貴,一般人用不起。

  再來看印刷術。關於印刷術這個發明,準確的說法是北宋畢癉發明了活字印刷術,而不是說發明了印刷術。印刷是由「印」和「刷」兩個字構成的。關於「印」,人類很早就發明和使用了。畢癉印刷術的重點是泥活字印刷術。這種印刷術相對於以前所用的印刷術,有很大的優點。在中國,以前主要是雕版印刷,簡單說就是類似於一種版畫。雕版印刷要用很多塊木頭,才能把一本書的內容刻下來。這當然是很費功夫的,而且刻出來之後也是一次性的。活字就比較簡單,不用每次都來刻。

  需要指出的是,關於活字印刷術,也存在一些爭議。最初,西方人對中國人把印刷術視為自己的一種發明很不以為然。一些西方人認為,印刷術理所當然是指鉛活字印刷術,而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泥活字。今天來看,畢癉的泥活字印刷術,也的確有很大的局限。

  我們先看一組時間:1048年,畢癉發明泥活字印刷術;1314年,山東人王禎創造出木活字印刷術;1488年,無錫人華燧用銅活字印刷。可以看出,從1048年到1314年,再到1488年,中國在活字印刷的進化方面非常緩慢。為什麼這麼緩慢?因為泥活字有它自身難以克服的困難。

  其一,漢字本身的特點決定了活字印刷在中國古代不能全面流行開來。大家知道,漢字是方塊字,漢字的字量非常大,常用漢字有六七千字,還有很多生僻字。它們平時的使用率不是很高,但要排一本書,可能就要專門去造這個字了。

  其二,古代排字工文化程度較低,很多人甚至不認字,而這個工作又要求他的認字能力很高。於是,很多字他知道讀音,卻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所以,儘管1048年就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人們還是習慣於用雕版印刷。

  中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西方了。因此,就傳播影響來說,中國的活字印刷術並沒有像前面一些人說的對世界的貢獻那麼大。

  火藥和指南針到了西方變得「不一樣」,值得我們深刻反思

  關於火藥,我們要明確,中國人發明的火藥是黑火藥。也許有人會問,強調這一點有必要嗎?火藥還有什麼特別的區分?事實上,現代意義上的火藥是所謂的黃火藥,俗稱TNT。這不是我們老祖宗發明的那種火藥。

  中國人發明的火藥本來就不是用於戰爭的。火藥,顧名思義,是一種葯,本來的意思是一種能夠著火的葯。

  火藥在中國歷史上,其實是一個無意間的發明。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道士很多想成仙,於是就去煉丹。可是,在煉丹過程中,無意間發生了爆炸。因為他們在爐子里煉丹的時候加了硫黃、硝石,用今天的話來說,這些都是易燃品。

  火藥發明後,曾長期被當作葯來使用。《本草綱目》提到,火藥能治瘡癬、殺蟲,辟濕氣、瘟疫。中國古代的這種黑火藥,在醫療之外的運用主要是助燃。後來傳到歐洲,主要也是用於煙火和放火。即便用在槍炮上,也主要是發射助燃,並不是真正用來爆破的。

  至於指南針,其實是磁石的一種。因此嚴格來說,磁石是發現,而不是發明。如果一定要說發明,那就只能是指南針了,因為指南針是造出來的。戰國時期,中國人就已經製作出指示方向的儀器——司南;北宋時期,指南針運用於航海;13世紀,進一步傳入阿拉伯和歐洲。

  這裡有一個問題,先秦的時候中國人就已經發明帶有指南針功能的儀器,這當然很了不起,但迄今為止考古尚未發現任何古代司南的實物。

  根據古書上所講的方法,司南就是在一個光滑的銅面上,放一個帶有磁性的勺,銅的水平面上有刻度,有東南西北的方位。但今人按照古書上所講的做法復原了一個司南,卻發現使用效果很差。

  上述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我們不能因此否認指南針的意義。準確地說,中國人主要是發明了羅盤。羅盤是一個圓形的帶方位的東西,中間部分是指南針。這個羅盤對西方的確是有非常大的貢獻。但話要說回來,中國人發明羅盤主要用來幹什麼呢?用來看風水。在古代中國,風水非常重要,造房子要看風水,甚至選墳地也要看風水。

  不同的是,羅盤傳到歐洲後,歐洲人則借用來航海。在沒有指南針之前,海上辨別方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在古代地中海地區,每年10月至次年3月,因為海上氣候不好,無法觀天知方向,所以往往只能停航。那時候,真叫找不到北。中國的指南針傳到西方後,幫了他們大忙。毫不誇張地講,沒有指南針就沒有地理大發現。

  但充滿諷刺意味的是,西方後來靠著指南針、火藥對中國進行殖民侵略。為什麼我們老祖宗發明的東西,在我們這邊是為了成仙、看風水,而西方人全部用在不一樣的地方?而且,這個「不一樣」還讓我們倒了霉,讓我們挨了打,這是需要深刻反思的。

  講到這個地方,可能大家已經看出來了,我是在對四大發明做一種反思。這是為了什麼呢?第一,我們要「求真」;第二,只有在「真」的基礎上了解歷史,才知道我們真正能夠引以為榮的是什麼。怕就怕在,對自己的文化、對自己的民族、對自己的國家了解很少,甚至是錯誤的了解,然後將情感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之上,那將是不牢固的、不可靠的。

  最後,想講講「新四大發明」。嚴格說來,「新四大發明」只是借用了「四大發明」的說法,並不是真正的發明。所謂「新四大發明」,一般認為是指高鐵、網路支付、共享單車和網路購物。大家有沒有發現,「新四大發明」有某種共性?那就是便捷,它們都幫人節省了時間,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為方便。

  但是,在這裡想提一個看法:所有的便捷都是有代價的。舉一個例子,我們在手機上下一個單,外賣就送來了。生活是便捷了許多,可外賣造成的垃圾,其嚴重程度也已超出了人們的想像。不僅是外賣,網購也一樣。怎麼回收處置快遞包裝,也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總之,從中國古代「四大發明」到「新四大發明」,我們在回顧歷史、敘述事實的同時,不要只是討論某個具體觀點,而希望能夠從分析中獲得警醒:對於習以為常或流傳甚廣的一些概念、觀念要保持批判性思考。正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更好地創新。

  (整理人:王珍)

2018年04月24日 11:思想周刊/思想者·連載·廣告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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