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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森將軍回憶錄之七

第九章 再接再厲──拚搏在樂平

三十八 奉委東南特派員──越戰越勇

我將部屬安妥之後,隻身去江山。先到家裡探望父母及兒女,始知彩耀已於三十二年去世;我的兒女失去慈母之後,建兒多跟祖父食宿,革兒及瑞女,多跟祖母。我則身在虎穴,迭傳驚耗,大家都視他們為孤兒,不免對其欺凌。建兒自小剛強,常與人鬥,增加不少糾紛,使祖父母為難。此時見了我這個似不相識的父親,如同陌生人,遠遠偷看我;我母促瑞女叫「爸爸」,她勉強低聲叫了聲「爸」,我心惻然,酸淚向肚裡吞。在家熱鬧了幾天,各親友都來看我。東南辦事處主任毛萬里,堅邀我去峽口。我為電訊聯絡便利起見,在家逗留幾日即應邀去峽口。

不久,戴同梅樂斯准將等來江山,我去保安拜望他們;戴對我嘉獎有加。他在宴席上對我說:「那天年夜,他們把我從夢中叫醒,送來你的急電;我看到李逆開峰已誅,高興得跳起來。再也不想睡了,索性坐以待旦。次晨新年團拜,我十分興奮。對大家說:『我說過要李開峰過不了年!你們看:他就是過不了年!』心腹之患已除,從此電訊及密碼的機密可以確保,被破壞的電台可以重建,且生鎮懾作用,無人再敢投敵,為虎作倀。賢弟勞苦功高,對國家的貢獻無可限量!我敬你三杯酒!」我沒有酒仙的才學及海量,但也能如俗夫牛飲一斗。我覺得這獎語及三杯酒,已足夠重賞了。

戴先生委我新職是:「軍統局少將東南特派員」。他初來警校時是政治特派員,似對特派員特有興趣。我不知特派員做什麼事?他說:「廣泛收集敵方情報,策應盟軍反攻,仍續燒炸敵人物資,破壞敵方交通。」他並透露:此次與梅樂斯來東南,是偵察沿海適當登陸地點。美軍原擬在日本本土登陸(似指相模灣),但恐損失太大,可能死傷百萬人;所以有意先在中國登陸。要我兼任中美合作所東南地區指揮官,與美方充分合作,供給情報,俾能炸毀日本船艦物資,配合越島作戰。我們有了積極貢獻,可使美國對我方重視及增高我國國際地位。並說:「你的任務非常重要,也是報國最好機會!」

我在戴家停留幾天,戴、梅與我商談具體工作事宜。商定在後方安全的遂安許家店,設立電訊中心,由海克斯(Hykes)少校及數美員主持工作,呂文林為翻譯。附設小型情報訓練班,戴派張葆琛、黃炳炎負責訓練。戴說,張係阮清源的兩大幹部之一(另一幹部曹正元,以後調來我部工作)。另在前線於潛,設立指揮部,由我親自主持;也附設爆破訓練班,由爆破專家皮爾上尉、王學斌等負責,胡伯才為翻譯。商定之後,我迅即趕回浙西,覓定於潛樂平賀家,設立指揮部。吾妻仍任總書記,桂滌非為助書,楊鳳吉掌管機要;陸續調來譚國瑞、朱建功、毛耀南、何效文、周聚奎、郭瑞麟、蔡伯康等大批人手,分擔工作。劉全德擔任警衛隊長,他仍不時發作野性。我對部屬紀律,管束素嚴,他竟趁我去遂安公幹時,槍殺民狗烹食,村民來告;我妻面予訓斥,令其繳下佩槍,他眼露兇光,不得已繳槍。我不時對其規誡,不可因功而驕,更應謙沖,為人表率,野性才漸收斂。

爆破班是抽調各行動組隊員來樂平,受短期訓練之後,仍即回去工作。美國炸藥器材先後運到,金華組陳昴林、諸暨組金頌新、杭富線富英等所屬爆破隊,全面開始行動,鐵路、橋樑被我炸得節節寸斷,日守軍據點,亦多被我粉碎。美國下級士官,亦多次參加爆炸、襲擊。我們隊員生活,素較嚴肅枯燥,現與美員共同工作生活,又教我們隊員唱美國軍歌,生氣盎然,打得興高采烈。直至日本投降,來不及通知停戰命令,還續爆炸兩次。

許家店美方通訊中心,有小型發電機,除供收發電報外,尚供若干電燈使用。我的電台與重慶及美方並陷區通報,由於工作繁重,報務員力難勝任。我去淳安公幹時,無意中得到一員極優秀報務員王相穆。抗戰初期,我方本抵制日貨,禁與交易;後因山窮山盡,若干貨物,又必須向外購進,故在若干地方設立貨運管理處,並秘密仿印偽鈔,滲入陷區使用,向敵區搶購物資;也受戴節制。淳安貨運處向杭、滬搶購,沿富春江設立貨運站,通訊聯絡何等重要?但處長張性白,乃浙軍老將,曾任師長,略有官僚習性;副處長陳慶尚,忠心負責,要求過高,心胸稍窄;都與報務員王相穆不睦,電台老是不通或延壓。張、陳與我談起,十分苦之。

我找王相穆略談,發覺乃一千里駒,落在俗夫手中,也甚苦悶。我立要求上級,另派報務員來接替,攜王去樂平;對他推心置腹,一切通訊業務,全交他主持。他如解脫伏櫪,發揮天才;對上級,對美方,對敵區各台,保持暢通,絕無積壓。並新創各種保密方法及與敵區通訊技術,培訓大批報務人才,現仍散處各地,從事各業,為社會服務。我能及時供美珍貴情報,使美獲得輝煌戰果,實賴王的電訊之功也。

勝利後我一切工作,始終唯老總統之命是從,沒有與小蔣敷衍,他以為我不願受其控制。韓戰發生後,我奉老總統之命離台,從事秘密反共;小蔣竟藉口我久假不歸,一面通緝我,一面散佈謠言,誣指我組織第三勢力。如說真有第三勢力,則首腦就是老蔣了。何況根本沒有這種組織,完全無中生有,我始終一笑置之。但王相穆在台,被認係我心腹,作為代罪羔羊,對其千方迫害。王的官階本係上校,改由起碼參謀做起;他吞聲忍氣,憑其才能,仍升至上校退休。退休後,經營計程車業以維生計。卒因身心創傷過鉅,六年前突發心臟病,醫好又發,撒手人寰。在病中寫了長篇被害經過,向我細訴心聲。我把它視為最珍貴之遺物,不時拿出細讀。

三十九 空軍決定對日戰爭之勝利

歷來軍事家都認定步兵為主兵(廣義的說是陸軍)決定戰爭之勝利。在中國大陸戰場,仍可這樣說,但在浩瀚的太平洋作戰,如無海、空軍掩護,陸軍竟變成累贅;在大洋中只有巨艦大砲,才能揚威武力。大不列顛百年稱霸天下,也靠其無敵艦隊;即日俄、日清近海作戰,也由海軍決定勝負。日人由是把「長門」、「陸奧」奉為國寶。但自海軍迅速發展,如無強大空軍掩護,海軍也變成累贅。因巨艦出動,須一群巡洋、驅逐、砲艇等護衛,行動既慢,目標又大,很易上受飛機轟炸,下受潛艇襲擊。

戰爭初發時,英國主力艦「威爾斯親王號」、「驅逐號」即受日機襲擊,輕易被炸沉。日本新國寶之一「大和號」,也為出動解救沖繩之困而被擊沉。建造「大和」、「武藏」,是日本集中財力、物力、科技人才之精英,沒有發揮威力而被擊沉,這對日民心、士氣、精神之打擊,無法估量。而幾百萬佔據廣闊的南洋群島人員,武器、糧秣、物資等運輸、補給,又非船運不可;船運則須兵艦保護。但此時日本空軍已趨於弱勢,兵艦自身難保,艦船任人宰殺,實非其始料所及。

日自打敗中、俄兩大國後,自以為陸軍已天下無敵,海軍追上英美;突發動太平洋大戰,擊沉兩英戰艦及美主力艦三分之二,認為英美在短期內無法恢復,他已可獨霸太平洋。沒想到美國國力、資源、科技優越,乃一求新、求進步之國家,對戰略、戰術思想,也不墨守陳法,時刻求進步,並不從事費時、花錢造巨艦,全力發展空軍,由劣勢成為均勢,再變成優勢,走捷徑改觀戰略、戰術。日對美國人愛國觀念更大大錯估。發動對美戰爭之初及後期將敗時,我親耳聽到日人對美兩種不同的論調:初都認其混雜民族形同散沙,是貪生怕死的少爺兵,不會吃苦忍耐,作戰時都躲在戰壕裡,將槍朝空亂射,子彈打完即舉手投降,日軍常以此嘲笑為樂。

迨美軍反攻,越島血戰,發揮軍人所標榜的責任、愛國、光榮精神,乃對美軍觀感完全改變。我聽到日人談及無數次美軍勇於犧牲的實例:有一次,日放魚雷襲擊美艦,一美兵竟跳下海抱住魚雷。血戰硫磺島以血肉爭奪決勝(首都華盛頓現有矗立的登陸硫磺島紀念碑)。不遜於日俄戰爭時,日軍為爭奪制高點前仆後繼,積屍如山;其西部牛仔精神,不下於日本自殺飛機。且美乃民主國家,人民有自己判斷力,如中國古訓:「生我所欲,義亦我所取,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我久住美國,每次公共集會,升旗、唱國歌,深刻體會到大家精誠愛國精神。某次國際競技,有一黑人運動員對國旗不敬,立刻被遣回國,取消其出賽資格;絕不考慮其有多優秀,能拿幾面金牌。

日初尚以為佔領廣闊太平洋各島嶼,佈成防空網,美機無法飛達遠東;豈知美機航程威力由B17而B25而B29(最後B35將面世時,戰事已結束)逐步接近日本,轟炸日本之後,降落中國大陸。B29稱為空中堡壘,威力及續航力強大無比,數量很快由數十架而數百架而數千架,全面轟炸日艦船補給;使其各島佔領軍孤立,陷於絕境。並越島攻佔要點,如硫磺島、威克島、關島……等戰役,逐步迫近日本。當初日閥發動對英美大戰時,日皇裕仁曾擔憂戰事擴大,延至本土。首相東條英機向日皇保證,日本必可獲勝,戰事絕不會延及本土。迨美軍逐步接近,並直接轟炸日本本土,首相小磯,一面入宮向天皇請罪,一面將被俘美飛行員公開斬首洩憤,引起全球譴責。

四十 情報為空軍耳目日海空被徹底炸毀

日本侵略政策原分北進、南進兩種主張。主張北進者,以為中國是弱國,可以任意宰割;俄對遠東鞭長莫及,北進勝算大,沒有危險。但九一八席捲滿蒙後,又侵佔大半中國,眼見一片貧窮,食口繁多,以戰不能養戰;俄境更寒荒,不值對其用兵。南洋地大物博,都為歐美殖民地,故北進之後又再南進。南進與英、美、法、荷等全面開戰,本認較有危險,迨見希特勒拉橫掃歐洲,正可趁此機會奪此殖民地。故採用偷襲伎倆,認為先發制人,勝券可操。

美國採取空軍制日死命戰略之後,所需情報指示,可分動態與靜態兩種:

(一)所謂動態情報:是指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發動太平洋戰爭後,日軍侵佔南洋各地部署活動情形,及在中國戰場調動企圖,與其本國新設施動態。我奉命與美合作,供給情報,指示轟炸目標,包括西太平洋及中國大陸。這樣大的地區,要蒐集如此廣泛的情報,在他人看來,非常困難,但對我來說,相當簡單。因戰時日據各海港,由於種種原因,多漸停用遠洋運輸,尤其戰爭後期,所有醫藥器材、糧秣、被服等遠洋軍需補給,幾全靠上海一港。上海非特中國最大進出口,也是華東、華中最富庶集中地;一切碼頭起卸、堆棧、運輸設備,都極完備,日方所搜刮之物資,也都儲積於此。恐被美機轟炸,皆存各大樓四層以下。當初日方尚有海、空軍掩護船運,後其空軍變為弱勢凋零,其運輸船出了外海,只靠兵艦護運;而後兵艦亦自身難保,艦船都成為美機獵獲物。且其囤入、搬出、裝運,需要大量人力及運輸工具,沒有辦法守秘密;我們只要經常巡視看看,即知道搬運什麼東西?數量多少?裝上什麼船隻?何時啟碇?毫不費錢、費力,而獲得確實情報。

我在上海的行動、情報工作,早有良好基礎。在離滬之前,又加強國際站人事、組織、經費等,將李效實電台交其專用。站長鄭庭顯固極機警幹練,其手下陳浩泰、宋振中、樂錚、甘覺、李邦祥、周文偉、金文石、須荊戊、李雅龍、王龍、黃士迪、吳鍾英、王慎之等,都是極優秀幹部,深入日本各機構,非特本市情形瞭如指掌,即日本內部及各戰區,也有深入內線。過去雖得很多良好情報,苦於我們國力孱弱,不能予以利用;現為美機耳目,指示獵物目標,適時出擊,予其致命打擊,大家非常興奮。這些情報都由李效實發來樂平,給我先看,審核之後,交王相穆分報重慶及許家店海克斯,海克斯則分報美國海、空軍,海空軍即及時出擊。茲舉我與美合作後,一些公開發表較著的戰果:

(1)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九日,美、日海軍在菲律賓海戰,美軍大捷。二十二日,美第五艦隊在菲島及馬里亞納群島間,擊退日大艦隊,沉、傷日艦十四艘,毀日機六百架。十五日,美軍在塞班島登陸。

(2)七月十九日,美續攻菲律賓日海、空軍,日方損失慘重。二十日,美軍登陸關島。八月九日,美軍完全佔領關島。

(3)八月九日,美機轟炸上海日軍事目標及黃浦江日艦。

(4)十日,美機B29炸長崎。二十一日又連日轟炸日本本土,投下大量炸彈、燃燒彈,日損失慘重。

(5)九月八日,美海、空聯合襲擊菲律賓,擊沉日艦及運輸船八十九艘。

(6)十月九日,美海、空軍出擊琉球群島。十一日,美國航空母艦機群襲擊台灣日軍事目標。十二日,美機千架炸台灣各地,予日重大損失。

(7)十月十九日,美軍在菲律賓中部蘇魯安登陸。二十四日,美、日在菲海、空大戰,日艦被迫出戰;二十八日,大戰結束,擊沉及擊傷日艦五十八艘。

(8)十一月二十四日,大群B29轟炸東京戰略及工業目標,大火如烤爐,人民被烤死極多,損失慘重。

(9)一九四五年一月三日,美機群猛炸台灣及沖繩。二十二日,美機五百餘架續襲沖繩及台灣各地。

(10)二月四日,美軍在海、空掩護下攻入馬尼拉。二月五日,麥克阿瑟宣佈,完全收復菲律賓群島。二月十九日,美軍登硫磺島,距東京僅七百英里。

(11)二月十五日,美機千架炸東京及附近工業區。二十五日,B29一千八百架續炸東京,首相小磯惶恐,入宮請罪。三月十日,B29三百架再炸東京,並投下大量「凝結汽油彈」,工業區全成火海。十一日,大群B29炸名古屋工業區,發生大火。十三日,大編隊B29炸大阪,使成火海。十六日,B29炸神戶,投下燃燒彈二千五百噸。十八日,美航空母艦機群炸九州、四國空軍基地及設備。十九日,瀨戶內海美日海空大戰,日方受重創。二十日,美機群炸日最大海軍基地吳港,搜索匿在內海之主力艦隊,予以重創。四月七日,B29炸東京、名古屋中島、三菱兩飛機製造廠,使受重創。二十九日,B29百架,炸九州、四國等地。五月十四日B29炸名古屋,投燃燒彈五十萬枚。五月二十三日,B29五百五十架,火攻東京。二十九日B29首次炸橫濱。

(12)三月二十三日,美英海空聯合猛攻琉球。二十五日,美軍登沖繩,切斷該島並向南進攻。四月八日,日出動新主力艦「大和號」,率領巡洋、驅逐等艦十餘艘,南下援救琉球;美見久候獵物,即出動海、空軍圍殲,將「大和號」擊沉;其他巡洋、驅逐等艦,或沉或傷,損失慘重。五月十六日,美軍佔領琉球首府那霸。六月一日,續佔首里。日軍藏身狐穴,各自為戰,寸土喋血;美軍損失亦大。六月十二日,守軍牛島軍團九萬餘眾,全數殲滅;僅存數千傷殘,牛島自殺。

(13)中國雖大國,但從無征服過日本。元朝曾出動海船征日,突遇颱風,船覆人亡,日以為神風之助。故至此生死關頭,組織「神風隊」以抗美軍。係用簡易飛機裝滿炸藥,駕機連人衝下,與美艦共亡。美軍至琉球時,日出動「神風隊」對抗;五月二十八日,日方宣佈:其自殺飛機在琉球炸沉美主力艦一艘,巡洋艦及驅逐艦五艘,運輸船多艘;對美造成相當威脅。四月二十一日,B29出動,猛炸九州自殺飛機基地。六月八日,美機再炸九州自殺飛機場。

(14)五月二十三日,B29五百五十架炸東京,造成一片火海。七月十八日,美、英艦隊由空軍掩護,轟擊東京區。二十日,美日海空軍在吳港大戰,擊沉日主力艦「長門號」,二十四日,美機二千架猛炸名古屋、大阪、吳港等地。八月二日,B29八百架,炸日四大工業城市,投爆炸彈及燃燒彈六千噸。

(15)七月十七日,美機初次自琉球出擊上海。二十五日,美機三百餘架猛炸上海日空軍基地。

(17)八月六日,美在廣島投原子彈。八日,在長崎投原子彈。八月十日,日本無條件投降。

尚有無數次中、小型戰役,出動幾架或幾十架飛機,有時配合軍艦襲擊日本運輸船或據點,不勝枚舉。我所供給情報,發揮無上作用。美海軍元帥海爾賽、尼米茲總部,幾每週有感謝電報給我;美政府頒給我榮譽勳章及獎狀,也頒給我國際情報站長鄭庭顯勳章獎狀。我政府因我對抗戰有大貢獻,助美反攻有功,提高國際地位(勝利時,我國被列為五強之一),先後頒給我六次勳章,胡德珍、楊鳳吉、李效實、鄭庭顯、陳昴林、富英及組長級十餘人,都頒給勳章。

當然,提供美軍反攻情報,指示轟炸目標,不是我一個單位,美國是科學國家,每事多方求證,他的情報來源,有自佈置的情報網,有各友邦提供的資料,有派出海、空直接偵察及攝影,有無線電台偵測日方電波(船、艦在海洋活動,全靠無線電聯絡。故所發出電波,易被對方測出位置,甚至密碼被收去破譯);我不敢完全居功,但我為提供情報的主要單位,可當之無愧!

到了最後,日為海外幾百萬部隊補給及撤調,一面拚命打通我西南與東南亞陸上聯絡,一面徵集所能用的船隻,甚至打撈沉船使用。上海人都親目所見:打撈黃浦江中的義大利沉船,日人搬來長大鐵鏈,綁在外灘大廈牆基,花盡長時氣力,才把它絞起。

(二)靜態情報:是美國人長年累月所搜集的資料,基本上是美國人自己的成績,是絕對軍事機密;我本不敢寫述,但時隔四十多年,美、日由敵而變成盟友,日軍國已毀滅而成經濟強國,滄海桑田,情況完全改觀,故略透內情。這項情報,是指美國所搜集日本全部國力,如:陸、海、空軍心臟體系,兵器製造廠、倉庫、碼頭、船塢、機場、交通設施與軍事有關的民用工業等等情形。由專業情報人員、外交官吏、旅遊訪客、僑民、商人等,將全日本各城市的設施,一點一滴所搜集資料,製成圖表,厚厚成冊;每次轟炸,即以此作為依準。但本冊不準帶上飛機,恐怕遺失。這些情報都是固定的,很難遷動亦難隱蔽;有時設施增減,情報圖表亦改正,作為轟炸的指標。舉例來說:神戶地勢負山面海,假定有軍事價值目標十五處,位置、面積、設備都有詳圖細載,需要多少噸炸藥或燃燒彈可予毀滅?則由參謀計算;第一次選擇最重要目標五處,派B29五十架去炸,炸後隨即派偵察機去偵察及攝影,根據照片研判,認為已消毀百分之六十,其餘百分之四十,計劃下次再派幾架飛機?攜彈多少續炸?其他十處目標及全日本其他各城市目標也是如此,視其重要性由指揮官決定先後轟炸。初因距離遠,由基地起飛轟炸之後,不能回至基地,故回程飛至中國大陸降落,採取穿梭轟炸;嗣後美軍越島前進,日空軍趨弱勢,美航空母艦亦逐步駛近,轟炸後已能飛返基地,更利空襲。

寫到這裡,我要寫一筆中國人辦事腐敗,貽誤軍機、慘痛又可恥的故事,為後世人警戒:美機初次炸日本時,為了保密,在起飛時才通知中國。炸日之後,飛至浙江衢州機場降落,我當局通知衢州機場準備接應,詎機場人員徹夜打牌,電報沒有翻譯,迨聽到飛機聲音,還以為日機來襲,將機場電燈全部關滅,一片漆黑;美機找不到指示燈光,四處亂飛,油盡跳傘,大部落在淪陷區,駕駛員被敵所俘,引起美方責難,當局雖找藉口應付過去,但引起美方對我方辦事不信任,要求直接參與機場控制、氣象觀測。軍統局為此通令所屬:「打牌者處死。」我部有一同志常私打牌,屢誡不改,我把他槍斃了,上級責我執法過嚴,只應嚇唬夠了。我也向上級頂撞:把命令當兒戲。我同時律己,終生不打牌,不參加任何賭博。另舉一例:民智閉塞,分不清美人、日人,見到美機失事,飛行員跳傘落下,把他當做日人,對其圍攻。以後美機師背部制服上,印有「洋人來華助戰,軍民一體保護」字樣,才不再發生誤會。

我為中美合作東南主持人,負責蒐集全面情報,也運用深入內線調查靜態資料。故海克斯將該極密情報給我看。我看過這項靜態調查之後,深深感覺非特弱國無國防,即強如日本,失去制空權後,亦無國防可言。日自打敗中、俄之後,囊括庫頁島、朝鮮、滿、蒙、台灣及西太平洋一部,本已拒敵於國門之外;發動太平洋戰爭後,席捲東南亞西太平洋全部,中國大部,以為遠距本土,可以高枕無憂。豈知美空軍進步神速,日本竟成砧上魚肉。根據各方報導,美機不斷大轟炸日本本土,處處成為火海,猶如人間地獄。一九五○年我去日本,時隔五年,仍到處斷垣殘壁,破敗焦毀,慘不忍睹。如照靜態情報指示,完全炸毀,無異在地圖上把日本抹去。這雖是侵略者自食其果,應得的報應和懲罰;但其慘相,實亦令人嘆息!

當時日人雖大力號召武士道精神,踴躍殺身報國,寧玉碎毀滅,絕不降伏。裕仁能排除萬難,避開其禁衛軍阻降,而仍宣佈無條件投降,親叩麥帥轅門,願負戰犯罪魁。這是自神武天皇開國二千六百多年來,萬世一系的歷史奇恥。他能臥薪嘗膽,重整破碎河山,而成今日經濟強國,不愧為大智大勇的政治家。日人常以東方德意志自居,以武士道與普魯士精神相媲美。以此精神練兵打仗,可使辦事認真效果亦著;用以指導國運政略,則勢將引致國破家亡。普魯士尚武侵略,已受數次懲罰,現亦改從經濟發展。希望德、日徹底覺悟,不要因經濟稱雄,再復軍國主義。

有一天,美國人白萊菲上校偕翻譯方國樑來訪,據告:他駐分水縣,距樂平僅二十餘華里,負責氣象偵測及救護美機失事人員。在談話間他問起日方一般情形,我約略告之,他如獲至寶,以後續來求教。我以為共同戰友,多實相告;詎我部美員,對其很不友好,不許白來訪。白仍低聲下氣的來,我部美員竟黑臉逐客。我很奇怪,私問譯員何以如此對待?據譯員透露,他們為爭功,恐怕白獲得情報報上去,搶去其功;我半信半疑。以後中美所內部發生爭功大風波,我才瞭解美國派系排斥及爭功情況,同中國一樣激烈。

我們供給的情報,得到上級及美方極高評價及不斷獎譽。我力求迅速事功,在植物油燈下通宵工作,常常東方發白才上床休息。又為處理兩邊業務及解決情報訓練班和爆破訓練班一般問題,常馳騎樂平、許家店之間;人尚能勉力支撐,但馬疲幾次仆倒。

四十一 戴先生偕梅樂斯將軍來東南視察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間,戴先生來電報通知,他與中美合作所美方負責人梅樂斯准將,將來東南視察,要我去遂安候接。他到了上饒,又來電稱:他們將來浙西視察,要我親自帶路及護衛。我即帶了一部分警衛隊隊員去遂安。梅樂斯的態度冷冷淡淡,不願去許家店,即留在城裡;我陪戴去許家店與美員交談甚歡。戴慰問他們艱苦生活,美員表示以工作代樂趣,對成就頗為自豪。回遂安後,即與大家同去淳安,我記得杜月笙亦同行。杜乘轎過河灘,貨運處副處長陳慶尚在河邊迎接,一時出語不慎,觸戴之忌,被戴大罵;在烈日下罵個不停,還是我解圍,戴始步往旅邸。

在淳安停留一天,我即護送大家上路。不知消息如何洩漏,沿途鄉民圍集,很多扶病抬傷求洋人醫治。有一個五、六歲小孩,腹部燙傷一大片,由大人抱在路邊求救,情景極慘;現我在電視中看見非洲難民待救流亡圖,即想起當時所見悲景。但我們並非醫療隊,無法救助,只好善言解釋安慰,鄉民始失望散去。

我每次來往於潛、淳安,快馬不需一天,這次由於護送大隊人伕,內有少數人乘轎,行程緩慢。到了盧家村宿夜,沒有大戶可下榻,寄宿一小學裡。戴要我陪其巡察民情,他目擊人民雜糧充飢,破衣百結,戴感嘆的說:為何這樣窮?我向他解釋:人民本已窮苦,加上八年苦戰,現已山窮水盡!

我把大家護接至樂平,張羅請客;用西式擺席,鄉村菜肴,大家吃得很滿意。在席上梅樂斯講了一些稱讚及謝意,戴則講了大篇訓詞。對我功績表揚備至;對胡德珍、楊鳳吉兩女同志,和我同入龍潭虎穴,冒險犯難,堅苦卓絕,建立殊勳,特別稱讚。在樂平停留兩夜,其間戴曾獨舟去印渚埠(於潛大鎮,距樂平十五華里)訪友,我派蔣劍民同志暗中保護。

梅樂斯與戴同來東南視察這段經過,他在他的回憶錄下冊二二五頁是這樣寫的:

「我們到達遂安附近地區時,才發現已經接近戰略局在華東的總部;我不願去拜候他們,但戴將軍卻比我聰明得多。『無論如何,』他說:『你是中美合作所的副司令,而按照協定的規定,戰略局乃是中美合作所的下級機構。』從法律上說的確如此,於是我們就去了。我們發覺那個機構乾乾淨淨,美國人民都很快樂;他們處境很孤立,所以對外情況幾乎完全不知曉,這是由於他們的上級太多疑,不願與中國人推誠合作所致。」(實際上梅只在遂安城裡停留,見了幾個迎接的美員,並沒有去戰略局華東總部所在地許家店)。二二六頁梅續寫道:

「一九四五年七月最後的一天,戴將軍告訴部下,我們將前往桐廬;它在錢塘江上流,距杭州約四十哩。我們爬了一些險峻山路,繞過分水城,我們聽說日軍已經到了那兒。後來我們到了樂平村,是一位毛將軍的司令部所在地,他與中國情報單位和美國的戰略局都有聯繫……」

在這裡看出梅樂斯與戰略局儼如敵對,互不知道對方情形。此一對立情況,戴似知道的,但其沒有對我絲毫透露,實令我難以置信。我是軍統局東南特派員,奉命與許家店美方工作單位合作的主持人,梅似都不知道;戴這樣做法,造成更大對立。戴為何要這樣做?即使我今日去想,依然迷惑不解。

成立中美合作所的協定,我方由外交部長宋子文簽約,美方由海軍部長諾克斯簽字,經中美元首批准,註明中美所主任戴笠將軍,副主任梅樂斯將軍。故華方都是軍統局人員,美方則以海軍人員為主體。但戰略局(OSS,梅氏回憶錄內均譯成戰略處)為了暗中參與工作,要求派一部分人參加,表面上都算是梅樂斯的人員,事實上卻是不同派系;梅不道破,大家都不知道。戴、梅派來與我合作的美員,即全是戰略局人員;在關係上言,戴應對我說明,起碼給我一點暗示,但始終沒有。可能戴認為派系摩擦中外相同,未予重視,所以不告訴我,以免影響工作。梅樂斯當然不知我的能力及在敵區優越關係,視為乃一般普通單位,故任由戴的指派;我則對合作美員一直只知是中美合作所的人員,大家合力抗日,我當然竭盡全力幫助其創建彪炳成績。直至多年後,我讀到梅樂斯的回憶錄「另一種戰爭」,才恍然大悟,始知美軍方面竟有如此嚴重的派系之爭;也想起梅與我部美員敵意的因由,實令我不勝慨嘆!但梅受盡打擊的癥結,他自己似不完全瞭解。

據梅回憶錄所寫,他所領導的美員,有一千五百餘人,每月經駝峰(在中印邊境,為抗戰時美空運航線)運來器材物資一百五十噸,先後共用經費四千二百多萬美元。所佈海岸監視哨及氣象偵測網,自蘇、浙、閩、粵沿海至越、泰、緬,十分完備。與戴合作辦了十個訓練營地 (即情報、游擊訓練班),每一營地少者訓練數百人,多則數千人,每一戰士平均殺死一個半日人,我方亦頗有犧牲;用血肉換來如此輝煌成績,一般說來,其功績確實了不起。

但與我合作的戰略局方面,許家店、樂平及參與爆破、行動作業的美員,總數不到三十人,在敵區佈置的情報、行動及內、外勤工作員的經費,都由我方自己負擔,在工作上美方沒有花費分文,坐收其利。所用物資,僅炸藥及爆破器材若干噸,訓練班學員每人發槍一枝,就是這點東西。而由於我們所供情報(係我國際站鄭庭顯得自內線報告,關於日本軍方調動消息),美軍得以將西太平洋及全日本的海、空實力,徹底炸毀;轉移全面戰局,迫其投降(當然美乃綜合各方情報資料,輪番轟炸,我們所供情報,祇其中一部分;但美迫日投降,則以空軍為主力,陸、海軍僅是配合作用,實係戰史之新章),戰略局得到無數獎譽。兩相比較,梅的成績,自屬微不足道。

梅是海軍官校出身,自視與陸軍西點同為正規大系統;對戰略局認為不海不陸,係不入流的組織。戰略局領導人杜諾萬,初僅上校,旋升將官,權勢日隆。自開始即與梅樂斯貌合神離,彼此都看不起對方,後竟惡化而成仇敵。由於戰略局工作有優異成就,其所花人力、財力、物資卻極微少,美是講現實的國家,對杜諾萬自極器重;以後戰略局且衍變為中央情報局(CIA),為左右美國政策之主流。梅氏懵然不知,吃盡其苦頭。

梅自海校畢業,隨艦來中國沿海服務多年,又與戴合作數年,深入民間略諳華語,目擊民間疾苦及我國刻苦耐勞的民族性,又體會到日本及歐美人對華人欺凌輕視,所以十分同情;認為中國人既不顧一切犧牲生命,竭盡所力苦戰,應給多點物力支援。故奔走請命,爭求援助,竟引起素存優越感的洋人反感。中美合作所的成立,梅認為既在中國地方,運用中國人力及一切關係,理應由中國人為主腦,他自願為中美所副主任;其他美國人,卻指其自貶身價。對若干敵視戴笠的洋人,梅則盡力向其解釋,認戴乃忠誠工作的愛國者,是可信賴的朋友。不要因戴的特工背景而輕視戴,和敵視戴。但梅在中國山區工作,失去重要性,沒有後援,被譏為「稻田海軍」。

中國戰區總司令,名義上是蔣介石,實權操在參謀長(都由美方擔任),手上。自魏德邁接任參謀長(美方自稱戰區司令官)後,因受各方影響,對梅樂斯不斷迫害;最後美方片面撤銷梅的職位,連我國對其授勳也不準接受。致梅被迫精神失常,遭遣送回國。此一美國內部派系鬥爭,本不關中國的事,但因此導致中美合作所瓦解,甚至使美國對華認識錯誤;此事對中國政局影響既深且遠,故我在追憶中特予提起。如想知道詳情,必須閱讀梅樂斯所著「另一種戰爭」。

第十章 最後風浪四十二 日寇向我最後襲擊

八月初,我續護送戴先生和梅樂斯等去昌化方圓鋪。那時日軍自富陽推進桐廬,離樂平僅四十公里。戴對我說:「日寇有對你襲擊企圖,你不必護送我們了,即刻回樂平作應變處置吧!」當時我隨戴外出,指揮部工作全交我妻全權處理;而妻正懷孕待產,已到了預產日期(那時醫和藥都非常缺乏,只是自己推算,八月六日為預產期),我身雖在外,心實縈念公私,瞬息難安。聽戴如此說,正合我心,即於八月六日飛騎回樂平。連夜部署一切,次日即將指揮部人員撤入沈家塢山區。

沈家塢在樂平西南約三十五華里,係一偏僻山塢,須翻過二重山嶺,才達北通於潛,南去淳安及西去昌化的大道。我選擇了此處暫避敵軍鋒鏑,乃因此等冷僻山區,日軍絕不會經此。故將新到美援大批電訊器材、爆破器材及一批尚未開箱的新式武器,全運來此處隱藏。另一原因,是忠義救國軍總指揮馬志超,曾一再懇邀我兼任他的第五縱隊司令。此次戴先生亦當面問我,願否兼任此職?我正在遲疑,為怕兼職後分心,反誤我本身工作(我為了部屬進出陷區通過我方步哨線方便起見,原已掛名忠救軍第五縱隊司令,但並非實職)。至此,思及我部乃專在淪陷區工作的特種部隊,專事探查敵情及從事爆炸日軍軍營、倉庫、崗亭、工廠、鐵路、橋樑等目標,和刺殺日偽要員等工作,其效果和力量,當勝於數萬軍隊,但我們並非武裝部隊,甚至連自衛的裝備和力量都很薄弱,不能和敵軍正面作戰。此時若和日軍遭遇而拚搏,自是太不合算,故只好遷避。並考慮不如趁此接受此一兼職,那麼,依附在忠救軍總部,有第五縱隊的武力作後盾,也好加強自衛的力量。忠救軍總部在昌化河橋鎮,位於樂平西南八十華里,與沈家塢同一方向,到了沈家塢,離河橋也就近了一程了。

八月七日那天,我們是中午一時離開樂平的。當時敵軍已流竄至分水,距樂平只有二十多華里,一時只聞砲聲隆隆,連機槍聲也隱約可聞,情勢相當危急。防守這一帶的二十八軍,似乎已措手不及,竟讓敵軍長驅直入了。

沈家塢只是一個山村,僅十餘戶居民。我們在樂平的總指揮部,平時只有十幾個內勤人員,二十多名警衛及行動員,十餘名交通員,美方皮爾上尉主持爆破訓練,我方爆破教官數人,加上二名雜役,總數約六十人。最近卻剛招集了一批青年學生(約八十人),正在訓練;諸暨組長金頌新,又正好率領所部行動員十餘人,來總部接受爆破訓練,所以人數陡增,約近一百七十人,頓使山村熱鬧擁擠。

我派出了數批哨探和聯絡人員,不斷向分水、桐廬方向,刺探敵我雙方情況;並派有遞步哨,和戴先生保持聯繫。另由爆破教官黃炳炎、王學文等率領爆破隊員,在二重山嶺間佈置地雷,並沿途暗佈警戒步哨,以防日軍來襲。

八、九兩日,日軍停留在分水、印渚埠一帶,並未繼續向西南流竄;企圖及動向未明,我們也暫時停留在沈家塢。九日傍晚接到遞步哨傳來消息;戴先生已飭令忠救軍第二、第三兩縱隊,今晚全力向印渚埠敵軍反攻,限令明(十)日黎明以前,必須克復印渚埠。我們獲訊均甚振奮。當晚八時召集諸幹部如書記胡德珍,助書桂滌非,機要課長楊鳳吉,情報課長何效文,訓練班主任教官黃炳炎,教官王學文、馮湘、嚴大雙、伍柳青、徐鴻才、徐行,警衛隊長黃誠、劉全德,電台總台長王相穆,翻譯官胡伯才等十餘人,共同商議今後行止。有主張去淳安,路程雖較遠,但地較後方,應較安全;有主張去河橋,接兼第五縱隊,與忠救軍同進退。最後決定依照後者主張,明日大家輕裝赴河橋,此間留數人看守,俟總部安定之後,再來搬運。散會後大家都顯得輕鬆愉快,因為行止已定,且聞忠救軍主力將反攻,定卜勝算,今晚可以高枕矣!

誰知事態演變,竟出意外。我就寢未及一小時,哨探紛紛來報,首批說:入夜後我方忠救軍尚未出動,印渚埠敵軍卻向西南移動,有向樂平方向進襲模樣。第二批來報:忠救軍第二縱隊,在西樂堰(在樂平西北五華里與樂平隔河遙對)與敵軍遭遇,雙方展開劇戰。接著又報來:忠救軍已有不支模樣,可能後撤。於是我們也只好急作應變準備。

至清晨二時許,忽聞「轟!隆!」兩聲巨響,似乎近在三數里間;正在驚疑,忽見我們的警戒步哨匆忙來報:「適才的兩聲巨響,乃是我們埋在塢外第一座山嶺前的地雷被觸發了。先是我在大路上發現一大隊人正探索南行,認是敵軍前哨,故即來報;急行中剛翻過二重山嶺,突聞嶺外傳來巨響,似是那隊敵人摸上山來,而觸發了我們埋置的地雷。」

我聞訊立令叫醒全體人員,準備提前開赴河橋。

緊接著暗佈在山嶺上的另二名警戒步哨,倉皇跑來報告:「先前所發現的那隊敵人、似是分出一小隊人,摸上山來,觸發了我們埋在山腳的第一道地雷;巨響聲中,我們在山脊上隱約望見火光,嗅到煙硝火藥氣味和聽到人聲,所以急急趕回報告。從那山下到此,還要翻過兩座山嶺,約有五華里路程。至於那隊敵人,是否繼續摸上山來?就不知道了。」

我思量:這小隊敵人,觸發了地雷,可能認定前面必有部隊而繼續前探。也可能認為荒僻山區,藏不了大部隊,不足重視;且天黑路生,前面不知有何埋伏?不值得探索而退回大路,另找目標去了。但即使繼續前探,他們路不熟天又黑,一路上我們還有數處地雷;要到達塢內,當需一段時間,我們還來得及佈置迎戰。於是立刻緊急集合,決定將全體分成兩組:一組是有戰鬥能力的,約有近百人,由我親自率領,扼守沈家塢山口,阻遏敵人入塢。原佈置塢外山嶺間的警戒步哨,全部撤回;我們只能退保塢內新到器材、武器、炸藥等。一組是無法作戰的老弱、婦孺、雜兵及新招的訓練班學生(尚不懂使用武器者),共約七十人,由我妻帶領,立即由塢後小路撤離沈家塢,向較安全地區轉進。

那時妻已逾預產期而未產,大腹便便頗顯辛苦。同志中陳浩泰之妻亦正懷孕待產。其他尚有劉全德、杜世德二同志攜帶眷屬;數十學生,尚是純樸未琢,不滿二十歲的大孩子;和部分內勤人員,攜帶重要文件;數名警衛,聊以保護。美員皮爾及譯員胡伯才,也與他們同行。他們一行在三時許倉皇就道。

妻臨行時問我:前往何處較妥?但前敵情況不明,我亦無從決定。只能黯然說:「前敵情況無法預測,我們職責、任務重大,恕我難以照顧家庭、兒女,只好交妳兼顧了。至於應該去河橋?還是去淳安?一切要妳審察前敵情況,當機立斷,自行決定了。我在此亦不會久留,敵如來犯,當盡力抵抗,阻其入塢;萬一失利,只好率隊突圍,翻山越嶺去打游擊了。若其不來,則將器材、槍械等隱蔽藏妥後,隨後來河橋或淳安,和你們會合。但願能是後者,讓我們很快就可重聚。」此時月黑風高,四周蟲聲啾啾,一片肅殺景象!而強敵當前,前途茫茫,實也顧不得兒女情長了。只好黯然道別!

送走了老幼文弱的一行,我將留在沈家塢的戰士們分配任務:黃誠、嚴大雙、馮湘、劉全德、伍柳青、王學文等各率一部人員,分別在山口兩旁擇定據點,分組佈防。我和黃炳炎、何效文、桂滌非,為臨時作戰指揮部。王相穆電台,準備隨時通報和隨身撤移。金頌新組人員係外勤單位,暫時未派任務,隨我行動。並指示大家:日寇如越嶺進犯,必予迎頭痛擊,若僅小隊哨探,定可將其殲滅。如果大隊入侵,我們予敵重創之後,只好越後山向淳安方向撤退。萬一彈藥用盡,無法脫身,只好自盡殉國,絕不可被俘。一切部署停當,也著實忙亂了一陣。但直到天色大亮,日上三竿,塢外卻毫無動靜。

九時許,我和黃炳炎、金頌新一同至山口各據點巡視。至一小山頭上,金頌新由望遠鏡內發現,遠處一山坡上有十餘名軍人,向妻行方向緩緩而去。並謂:從服色及各持三八式步槍判斷,定是敵軍無疑。我恐妻等碰上日軍,十分擔憂(實際係我方保安隊,因相距有一千多米,金判斷錯誤)。就趕緊下山,一面命傳令兵將情況傳知各據點,嚴密戒備,注意防守;一面命江天一守護槍械、電訊器材等,萬一山口戰起,前線抵擋不住,敵人闖進塢內,必須及時將爆炸裝置引發,自行炸毀這一大批槍械、器材等,不能資敵。又以金頌新本身工作重要,留此實無必要,命他即刻率領帶來受訓的組員,速回諸暨,照常工作。我和黃炳炎更互相約定:萬一到了彈盡勢危境地,必須注意各留最後一發子彈,交互自殺。

時間在緊張等待中過得極慢,一切卻仍是平靜如常。午後二時,又接遞步哨來報:「忠救軍與敵軍之戰,我第二、第三兩縱隊,被敵擊敗,敵軍直撲河橋總部,此時河橋正在鏖戰中。戴先生和梅樂斯等,諒早離開,詳情不明。」戰況如此,使我驚疑不定。想不到忠救軍竟會如此不堪一擊。我的退路現在只有淳安一條了。但是敵如擊破河橋總部,會不會乘勝轉攻淳安呢?妻等一行,也不知會不會闖去河橋,反先遭受戰禍?他們是自衛力量如此薄弱的一群,真教我憂心如焚!

敵軍現在既已直撲河橋,此地危機無形減少。但我們仍不能掉以輕心,入夜後各仍枕槍待旦,全神戒備。

直到次日清晨,妻派人送來書信,略告情況:

「(一)一路平安。昨晚暫駐於潛與分水交界處一山嶺上,鄰近通淳安的大道,下午擬即去淳安。

「(二)昨(十)晨九時許抵達叉路口,向西往河橋,向南通淳安。我認為敵既南移,忠救軍總部乃大目標,可能直撲河橋,我們應以去淳安較妥。只是眾議紛紜,我只好說:既如此,我亦不勉強;現在不明敵況,只在盲目摸索。我的判斷教我去淳安。你們要跟我走?還是要去河橋?各人自由選擇吧!結果十之八九決定跟我走。皮爾上尉願去河橋,也有七八人跟他走了。

「(三)中午驟雨,我們在路邊休息。去河橋的人陸續折回跟上來,據說:他們走到離河橋約五華里之處,遙聞槍砲聲緊密,河橋已有戰事。還不斷有難民從河橋方向湧來,所以折回來了。但不見美員,問胡伯才,答稱:『皮爾疲極,在涼亭裡睡著了;不管我怎麼叫他,總不肯起來。說是即使敵人刺刀架在頸上,也要睡一覺再說。這傢伙不知死活,我氣不過,就先走了。但他隨後也一定會跟上來的。』我說:『這不成!我們有責任保護盟軍安全。』逼著胡伯才回去找他。結果,等了兩個多鐘頭,胡才把皮爾找回來。今晨他們將起程去淳安。

「(四)昨日中午避雨時,巧遇金頌新一行也趕到,故悉各情。知塢內可能有情況,深以為憂。但下午路上一直有人來往,還遇二十八軍的人說:午後過沈家塢嶺前,平靜無事。但願如此!

「(五)昨晨倉促上路,葛苓、河光均從睡夢中拖起,由譯電員毛耀南用籮筐挑著走。河光忘未穿鞋,後在農家休息時,才向他們買來一雙舊鞋,卻是兩個大拇指都洞穿在外。現河光只要一低頭,就眼淚汪汪說:鞋子破了,腳趾出來了。不時獨自低頭暗泣。」

我知他們都安全,就放了一半心。即覆信告妻此間情形,大抵暫時可無事。並告以我們不久也可能去淳安,和他們會合。

四十三 陣前忽聞勝利喜訊

妻因時值青黃不接,一路購買食糧,十分困難,知塢內無事,下午又派二人回塢,挑取食米和一些日用衣物,並告知今日決定休息一天,十二日再動身赴淳安。我就簡覆數語即讓王漢傑安排他們挑物回去。來人剛走不久,電台送來重慶急電,經譯電員周聚奎譯出,竟是通告:

「美國在日本長崎和廣島投下兩顆原子炸彈,日本天皇已於八月十日廣播投降,並昭告各地日本皇軍,停止一切軍事行動,各在原佔領地向各當地政府獻降受俘。抗戰已經勝利,八年戰禍已告結束。」

想不到勝利來得如此突然!我立即令人追回妻處來人,一面修書告妻喜訊,並囑暫緩去淳安,仍駐原處,等候消息。

接著王相穆亦喜氣洋洋跑來說:「我們在此讓鬼子窮追猛打,日夜不安,想不到他們天皇卻已經投降。我們已是勝利者了!」並謂:「重慶的報務員說:現在那邊正到處在放鞭炮。重慶的軍民,一齊在瘋狂慶祝抗戰勝利!」我當然也非常振奮歡欣,立刻集合諸同志,宣佈喜訊。於是大家都興奮得狂呼蹦跳,歡聲雷動。

我考慮到正在進攻河橋的日軍,聞訊必將退回原駐地待命。須防其不服天皇命令,在撤退途中,報復性的襲擊我軍和恣意殺戮洩憤。特另作部署,將警戒線恢復到兩天以前情形。仍派嚴大雙、徐行、馮湘各率所部,暗在兩山嶺前佈防,監視日軍撤退行動。塢內山口,留黃誠、劉全德、伍柳青、王學文等把守,並派黃誠在附近一帶巡邏。一面派人赴樂平探視,始悉十日凌晨,曾有一小隊日軍,從西樂堰方向來到樂平對面,欲過河而無渡具,曾涉水至中流仍折回去,故敵人未到樂平。另外岳母攜帶重光及其奶媽夫婦,原安置在另一山塢,以為那裡地點僻靜,應較安全,故此次應變時未再將他們移動。誰知敵軍由分水翻山過來,首先襲擊我友阮清源游擊總部,把他們衝散了;順道到了岳母等所居山塢,幸他們已先隨鄉民避入山林,而敵只係過路,入塢略事休息,即行離去,未與相遇,幸得無事。

關於日軍此次流竄經過,及忠救軍作戰情形,茲摘錄梅樂斯將軍回憶錄「另一種戰爭」對此役的片段記述:

「沿途聽到有日軍進襲的消息。

「後來我們才曉得那一支日軍部隊,為數約一千人,但指揮者竟是一個將官。

「他們的目標,就是要追戴將軍和我。

八月九日那天,忠救軍打死了六十個日軍,傷了至少十人。

「戴將軍反攻的命令,黃昏時下達的;應命而來的第二縱隊以急行軍方式,穿山越嶺而來。第二天拂曉,即遭日軍兩面凌厲攻擊。我軍與第三縱隊配合,施以迎頭痛擊。

「我的瘧疾害得真厲害,但我非走不可。後來我聽說我們離開昌化湯家灣幾小時,日軍就到了那個地方。大肆搶劫、放火,連我留在那兒的制服、東西,全被燒了。

「在兩天的戰鬥中,忠救軍共殺死日軍一三二人,打傷了一五○人以上。

「當我正在聽取最近情況報告時,電務員忽然對我講起甚麼『大炸彈』的事,我不大懂。後來送來報告,才知道兩顆原子彈落下日本。」

回憶錄又講到魏德邁為商討結束戰事及受降事宜,定八月十三日在重慶召集會議,梅樂斯奉召出席。他一路服下壓制瘧疾的重藥,翻山越嶺,到了淳安,乘吉普車星夜趕去福建建甌,因飛機遲到一天半,十五日梅才飛抵重慶。那個會議早已舉行完畢,魏德邁甚為惱怒,梅也十分氣惱。他因深受各方打擊,身心交瘁,又服各種過量丸藥,精神反常;被當做狂人看管起來,不準接見中國朋友。他的回憶錄寫道:

「戴笠非常焦急,蔣委員長也甚關懷,深信我祇是工作過勞,絕非發瘋。於是中國政府以史無前例的速度,頒贈我一座大綬雲麾勳章,待我以中將之禮。在中國這是極崇高的勳獎,必須曾與中國部隊比肩作戰的人,才有資格獲得這樣的榮譽。中國朋友認為這樣才可以藉頒獎的機會看到我。戴笠曉得我的許多麻煩,都由他引起,所以他自己不來看我。蔣委員長特派毛人鳳將軍與潘其武來頒勳。他們在杜林賓館外面被擋了駕,勳章交給衛兵;毛將軍高聲朗誦那感人心脾的頒勳詞。據說,這是蔣、戴的指示,要其看一看我,究否真有病容?……」

九月二十九日,梅被送回美國。休養一段時間,健康恢復。一九四七年初,由海軍上將金氏支持,出任「哥倫布號」巡洋艦艦長;但連降二級,黜為上校,派往中國沿海服務。中國方面請其主持補行戴笠將軍葬禮,但為馬歇爾阻撓,不準其正式為美代表。柯克海軍上將乃特准其穿便服去南京參加葬禮。一九四七年五月,梅乘原艦回美;因其忠勤服務,一九五八年八月重升至海軍少將。一九六一年癌症去世,追贈海軍中將。

我離開警校校門,正值日本積極侵華,故即刻參加對日工作。八年抗戰,更全部身臨敵區,未曾擔任過一天內勤工作。除二十九年去重慶參加四一大會外,沒有踏進過軍統局大門,中美合作所更從未去過,他們內部糾紛,絲毫無知。勝利後奉調湯恩伯部,工作繁忙,與軍統局等於脫離關係。一九四七年初,梅樂斯乘哥倫布號巡洋艦來上海,我正擔任第三方面軍兼京滬警備總司令部第二處處長,視梅乃戰時合作的戰友,仍不知道這些糾紛,絕未想到和我合作的美方人員竟都是站在他的敵對──戰略局方面。記得梅曾柬邀我夫婦去他艦上相敘,當時我妻正懷幼女在身,行動不便,故妻未應邀同去。我為歡迎老戰友,邀請羅長光同志為翻譯,攜帶紹興酒一甏,上了哥倫布巡洋艦,梅以軍禮接待。略談彼此近況,他親自領導參觀艦內設備。言談間表示將去南京訪問,表面彬彬有禮,毫無不愉快之色,並在甲板上一同拍照留念。拍了二張照片:一張是我和梅二人合照,梅回國後,把它放大,並親筆簽名題詞寄給我;另一張是我們二人及二位翻譯共四人合照。

梅在回憶錄內自認被擊倒:「我們的組織已被解散,我們的前途也被毀去;但這個打擊,還並不到此為止。」

當初成立中美合作所時,梅樂斯接受戰略局的要求,讓其派一小部分人參加工作;結果因其成績優越,被戰略局喧賓奪主,梅樂斯反而被美軍當局輕視和迫害。梅用幽默的筆調,引用伊索寓言的故事,自比蠢笨的阿拉伯人,受了他的駱駝之愚。這個故事說:

「一天晚上,這頭駱駝在沙漠地方冷得嗦嗦發抖;牠想求牠的主人把帳篷祇是略略打開一點,讓牠凍壞了的鼻子略為取一點暖。這個主人心腸很軟,而頭腦笨拙,他答應了駱駝的要求。但駱駝得寸進尺的一步步進入帳篷,還不到第二天早晨,駱駝已整個身子到了帳裡,主人反給擠出帳外,受著寒凍。」

此次日軍來襲,顯然戴、梅行蹤被其偵悉,意圖追蹤狙擊,同時攻擊我們。樂平本為首當其衝,因我應變得快,剛好諸暨組金頌新部行動員,來樂平受訓,故一次即將新到的槍械、爆破器材等,連同總部人員,一齊遷入沈家塢。日軍撲空,乃直前進攻河橋忠救軍。戴親指揮,與其往返衝殺,梅在附近山上觀戰;這時正是美國投下原子彈及日皇宣佈投降之時。故日軍迅即撤退。

四十四 難中產子國喜家慶

十二日晨,與妻同行之楊鳳吉同志,派人送來一信,大意謂:我妻十一晚九時,陣痛發作,勢將臨盆。即將其送去雞爬坑一墾荒者之茅屋內,由女工蘭亭陪侍;已於十二日清晨三時,誕生一男嬰。雖然無醫無藥,幸母子平安,特來報喜。並謂葛苓、河光由她照顧,可勿為念!又,原定本日赴淳安,現是否如舊進行?請示遵。我得喜訊,喜憂參半:既喜獲麟兒,卻憂妻無醫無藥,產後不知能否無恙?且我目前忙於應變,無法分身前去看她,心甚不安。一面即覆信鳳吉:兒女託她勞代照顧,抗戰既已勝利,不必再去淳安了。在原處暫駐,等候後命。

我為安頓內勤人員及偵察敵情,不時策騎來往。過河時因河岸傾峻,從馬上翻身趺下,傷了手臂;綁紮之後,仍照常行動。訛傳我負傷,戴先生曾派人越山送信慰問。

當日軍自河橋匆忙撤退,突有一小隊人馬進入小路,折向沈家塢嶺前而來。被我暗佈該處的嚴大雙、徐行等發覺,立即開槍攔截,日軍也立還槍,一時槍聲大作,擊傷了數名日軍,我方徐行亦負傷。日軍旋即退回大路而去,傷者亦被救去;僅一傷馬,受驚竄入山林,為我們俘獲。我即跟蹤其後監視其動向;一路見多具屍體,多係老百姓,鮮血殷然,剛死不久,諒係途遇撤退中之日軍而被殺。旋接戴先生的急信通知,囑我星夜去杭州及上海,指示日偽軍維持當地秩序,等候我政府接收命令。

那天是八月十六日,我奉命後立即先去晤妻。途經楊鳳吉等所駐山頭,見葛苓、河光尚安好,只是父母不在身邊,可憐兮兮。據楊告:妻產後因流血過多,又無醫無藥,昏迷了兩天兩晚,十四日才清醒過來。昨天她去探望妻,告訴她抗戰已經勝利,她欣喜若狂,精神大振。我就急急趕去雞爬坑,二人相見,十分欣慰!妻雖憔悴多了,但精神歡愉。嬰兒正熟睡,雖較瘦小,卻五官端正,鼻高口小,有點像女孩,頗為漂亮。妻說:「孩子可憐!這幾天都沒有奶吃,昨天才開始有奶,剛才第一次吃飽奶,所以睡熟了。」

我打量一下環境,此室竟是六面通風:原來除屋頂以外,全用竹子搭成的。四周牆壁用二指寬的竹片絞成,所以從空隙裡可以清晰看到外面景物;地面是用較粗的整枝竹夾成,所以走上去不平而有彈性,空隙更大,可以清楚看見下層養著一群大小豬隻;禾草的屋頂,破了一大片,隨風起落,風過來,那片禾草被掀起,翻了過來,就看見青天白雲,風過去又把禾草蓋了回去。六面通風,真是難得見到。所以屋裡一點不熱;只是豬臭難聞,「咕,咕,」叫聲,亦頗聒噪。

妻見我在打量此屋,就笑道:「這倒沒問題!一個人本來就是坐不過一方,臥不過一席;你看我睡的禾草鋪的地鋪,可比家裡的床更舒服呢!此室四面通風,而且上下透氣;涼爽,還可隨時欣賞四周風景。經此風浪,將來倒也值得回味!」又解釋道:「這裡很荒僻,屋主是兄弟倆合家在此墾山種包穀(即玉蜀黍)。因陳浩泰太太亦近臨盆,看她體質嬌弱,此去淳安,山路崎嶇,路又遙遠;十日那一天,還走不到三十里路,她已是筋疲力盡,腳底起泡了。所以特命毛耀南覓得此僻處,認較安全;商得屋主同意,請他們將兄弟兩家近十口併住一間,騰出這間,借給我們暫住。原意讓陳太太留此待產,豈知她一聽情況,堅決不肯留下,並說:萬一去淳安途中,我實在不能走了,你們只管把我丟在路邊,不必管我。如此荒僻山野,我寧死不去。沒法,只得由她。想不到晚上我自己用上了。」

蘭亭在一旁也說:「這裡真是荒僻難行。那晚來時,又是黑夜,草長過人,一路還要砍草開路;十里路,卻足足走了三個半鐘頭。不要說我,連抬師母(指妻)的伙伕,都跌了好幾跤,真擔心把師母摔下來。師母一路上咬牙沉吟,我非常擔心。問她,她說:再不到,只怕會生在路上了。好不容易熬到這裡,師母又在發愁說:孩子下地怎麼包?臍帶怎麼剪?你又是未出嫁的姑娘,不懂,怎麼辦?我只好硬起頭皮說:師母不用怕!我看見過嫂嫂生產,知道一點,我來試試吧!二點半到這裡,三點鐘孩子就落地了。我把孩子包紮好,孩子真漂亮,好可愛!我看他不夠暖和,就把我的夾襖也給他裹上。等一切弄好了,但是師母卻昏迷了過去。而且血流得那麼多,我真害怕極了。師母一直昏迷著,有時在喃喃囈語,時常伸手摸摸枕下手槍,有時在流淚嗚咽;兩天兩夜,從未睜開過眼睛。我眼看著又是駭怕,又是難過;只好一直守著她,陪著她流淚。直到十四日上午,她才第一次睜開眼睛,四面看看,問我:孩子呢?我大喜,趕緊把孩子抱到她身邊,她側身逗弄,顯得很高興。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接著也第一次進食,吃了大半碗米粥。我告訴她:昨天黃誠隊長曾來探望她。她卻說:昨天?昨天我們不是還在山頭上嗎?我說:不是的,師母!孩子生下後,妳一直昏迷不醒,只不時喃喃囈語,流著淚,摸摸槍,真把我擔心死了。師母更睜大眼睛說:怎麼會?我說:妳生孩子是十二日清晨三點鐘;黃隊長來是昨天,十三號;今天已是十四日了。孩子這兩天都沒有奶吃,哭時,我只好用絲棉蘸糖水讓他吮吸。師母這才嘆口氣說:原來如此!那真是虧了妳,也苦了妳了!但人還是很虛弱,我勸她不要多講話,少想,多養息。昨天楊小姐來,帶來勝利的好消息,她高興得不得了,精神大振;今天更加好了。真是謝天謝地!」

我就問妻:「勝利的喜訊,我不是十一日就在回信上告訴妳了嗎?還要你們暫緩去淳安。那挑夫原已動身回來,還是把他追回去取信的。」

妻說:「沒有啊!那天下午你並沒有回信。」她側頭想了一想,突然醒悟道:「是了,信一定被XX(姓名已忘,是一名雜兵)丟失了。怪不得那天傍晚他回到山頭,一路嚷說:『日本人投降了,我們勝利了!』有人迎著他相問,我也出去問他:『你說什麼?日本人一路打勝仗,怎麼會投降?』他放下挑擔,還在笑著說:『聽說人家都在放鞭炮哩!……』一面伸手在胸前抓摸,卻突然垂手低頭,不作聲了。我又問:『誰放鞭炮?』他還是傻笑著,不作聲。我以為他在開玩笑自作樂,被我聽到,不好意思了;他原是個楞小子,也就不理會他了。原來他把信丟失了,不敢再提被追回取信和抗戰已經勝利的事。這傢伙真是誤事!要不是那天晚上我突然生產,我們還要冤枉跑去淳安呢?而且我如早知勝利的喜訊,這幾天就不會這樣擔心和苦惱了。鳳吉他們,因這兩天閒著無事,幾個還在實習中的報務員,試著架台與相穆總台試通,才得知勝利的好消息。所以鳳吉昨天特地趕來告訴我;我們還正在奇怪;如此大事,你怎麼沒有送信告訴大家?」

那雜兵如此誤事,實該好好懲戒一番。只因抗戰勝利,大家都興高采烈,又忙著應變、善後和推進杭、滬諸事,這件小事,一擱,也就忘予追究了。

我們因戰事結束,和平來臨,宇內光明,為嬰兒取名宇光,作為紀念。我並將奉戴先生新命,明日即將去杭州,處理日、偽一切之事告妻,請她稍事養息,先回沈家塢,主持指揮部事務,然後遷回樂平,等候後命。可能我部即將遷往杭州或上海,我們將在那邊重聚。

隨即互道珍重,匆匆握別。後悉妻是八月十八日回沈家塢,二十五日率領總部人員回樂平;九月五日再結束樂平總部,率領全部人員,由水路推進杭州。

我回沈家塢後,略作緊急部署,一面調集行動員,並在訓練中的學生隊裡,挑選一批優秀者,編成青年營;委派金華組長陳昴林為營長,準備開去杭、滬,擔任緊急任務。我即於八月十七日,匹馬單騎趕去杭州。到達杭州時已天黑,不能進城,即宿城外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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