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十年後看《國畫》
王躍文老師近照
王躍文被認為是在現實題材小說方面最有原創力的作家,他的作品超越和摒棄了某些傳統的文學觀念和價值標準,以比較深刻、獨特和真實的視角觀察和表達生活,為讀者提供了全新的文學想像和藝術形象。他是一位現實關懷情結和社會責任意識很強的作家,其筆觸總是深入到生活最真實的部分,真誠而大膽地表現複雜的現實生活。他的作品深受讀者喜愛,為當今最具讀者緣的作家之一。
十年之後看《國畫》
記者:1999年,《國畫》半年之內再版了五次,次次脫銷。你當時怎麼看這種現象的?是否想到過自己作為官場中人寫官場小說會影響自己的職業前景? 王躍文:我只是很認真地寫了這部小說,但它後來居然那麼暢銷,有些始料未及。我沒有想過自己的寫作會如何的火,那會兒想當個像樣的作家的想法都沒有。只有一種表達的慾望,不吐不快。也許因為我寫出了某種人們不常說、不便說或不明說的真相,才引起讀者們的關注。雖然這部小說後來對我在官場的職業前景造成了直接影響,但當時並沒有這種顧忌。也許是懵懂無知吧,我以為社會早已進步到可以說真話的時候了。 記者:2000年,你因為《國畫》被分流出去,檔案差點被轉到人才市場,成為「人才」,你還寫了公開信進行抗辯。你是否為寫官場小說而丟官後悔? 王躍文:我的檔案不是差點被轉到人才市場,而是有可能轉到人才中心。因為那次機構改革分流出去的人,如果三年之內沒有找到單位,檔案就進入人才中心。所以我曾經自嘲說,如果沒有人要了,我就成人才了。我不是因為被分流而寫公開信抗辯,而是因為某位官員以其不恰當的身份,在不恰當的場合,就《國畫》發表了不恰當意見,我才寫了公開信回應。我從來沒有因為寫了《國畫》後悔過,也並不可惜從官場里出來。我本來就不是官,不存在丟官一說。我當時只是政府機關的一個寫材料的技術幹部,有人會把這活計當成官,那是他們的事。 記者:作為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之後引起了如此之大的社會反響並有了不錯的銷量,對於作家來說也應該是一個極大的安慰。你當時是否有一種創作上的成就感? 王躍文:我還沒來得及享受創作上的成就感,就被一種言說上的緊張感震驚了。捫心自問,我在《國畫》里沒有說謊。當然,我也知道,有時候不說謊的小說不討人喜歡。 記者:事隔11年之後,《國畫》再度出版,其間盜版無數,而官場也發生了更大的變化,寫官場小說的人和作品也增多了。對於這一由你主力推動,發展起來的文學現象,你有什麼想法? 王躍文:我不敢居此首功。如果順著官場小說這種說法,那麼這是中國重要的文學傳統。《史記》與其說是史書,不如說是小說。它中間的很多篇章就是很好的官場小說。最為世情的《紅樓夢》、《金瓶梅》,也能讓人讀出官場,更不用說《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了。現當代文學中的很多小說也都涉及官場,只不過它們多走的是偽現實主義的路子。走得真實些的就有過被打擊的遭遇,比方王蒙先生《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國畫》之後,同類題材小說越來越多,也許是事實。但這絕不是偶然的。如果不因為我的《國畫》而引發這種現象,也會因別人的某部小說肇始。文學是現實的召喚,而中國大多數作家都有很強的現實關懷情結。我以為這是中國作家可貴的品質,應算是民族之幸。如果現實狀況到了人們不願意關心的地步,社會就沒有救了。哀莫大於心死。我也注意到有人對此類小說表示過不屑,說它是官場惡習同出版商經濟合謀的產物。簡直可笑。未必有官場惡習的人,專門為了讓出版商賺錢才「惡習」起來的?太荒誕了! 記者:有讀者評論,《國畫》可謂官場教科書,「想要在官場上出人頭地的人、不想在官場上被宰割的人、想不被當官的欺負的人、想巴結當官的人,甚至在官場上春風得意的人,都可以在這本書中找到一些可學習,可利用,可領悟的東西。」你如何看待這種效果? 王躍文:古人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套用此話,還可以講:庸者見庸,奸者見奸,壞者見壞。打個比方,水果刀是餐具,但它也可用來殺人。有人說《國畫》在讀者中的負面影響很大,我認為這是無稽之談。我更不同意抹黑一說。長著眼睛的人都知道,《國畫》較之於真實的生活,不過就是冰山一角。我並沒有窺視欲,也不會滿足別人的窺視欲。我寫的不過是現實的官場生態和官場人生。 記者:我去年採訪時,你曾經談到自己的經歷,父親在官場的失意導致被打成右派,你們全家都生活在由此帶來的陰影中,你個人的成長和性格發育也被影響。你後來寫官場小說,對官場的人性和權力運作進行了細微的刻畫和描寫。在潛意識中,你是否有反抗權力、打破官場潛規則的想法? 王躍文:潛意識裡的東西,自己是捕捉不到的。但我自覺的意識,就是不服從我不認同的規矩,不管你講得如何堂而皇之。不光是官場潛規則,社會上任何不健康的東西,我都深惡痛絕。有回從醫院出來,保安收取停車費之後,手就裝模作樣的撓痒痒,想混掉不給發票。我見不得這種貪人,瞪了他說:票呢?他才很不情願地撕了票。同車人卻說:我從來不問他們要停車票,與其說讓他上面的人去貪,不如讓他貪了算了。我聽了這似乎又是一理。
小說文本
記者:《國畫》這一書名語帶雙關,含義甚多,你當年在創作時是怎麼找到這一意象的? 王躍文:《國畫》這書名未必就很好,有人就說它很彆扭。我當時起這個書名,並沒有多想。只是中間寫到了畫家,就索性用「國畫」二字作書名。不管如何說,它似乎已約定俗成了,被讀者們接受了。 記者:我最近把《國畫》、《梅次故事》又讀了一遍,發現裡面有許多總結性的話可謂入木三分。諸如「有時候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上司對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馬上換地方,別等著人家來修理你。不然你就只好死牛任剝了。」「群眾呼聲再強烈,抵不上市長一個噴嚏!」等等。你是如何敏感地捕捉到這些細微之處的? 王躍文:我想說那句文學套話,感謝生活!我在這個場合浸染了那麼多年,感觸和體驗太深了。有時候甚至能神機妙算。十幾年前,我去某公園散步,發現原來臭哄哄的廁所修葺一新。同行的人感嘆:政府終於幹了好事了。我說:說不定是哪位領導散步時尿急,鑽進廁所小便,熏得眼睛都睜不開。這位領導官很大,就只皺皺眉頭;如果他官不算太大,就會罵人。公園負責人肯定在旁陪著,嚇出冷汗,馬上改造廁所。不巧,事後我同這個公園的管理處處長熟了,一問,還真是領導上廁所後批評他們了。還有一次,也是去這個公園裡散步,一位酒後騎三輪警用摩托的公安闖紅燈撞了我的車後逃逸,不出三百米又攔腰撞上一輛的士,再也跑不掉了。公安的老婆馬上打電話叫人。這位公安又是這個公園派出所的。公園來人後,火速處理事故,態度非常之好。我就想:此事蹊蹺。照慣常情況,總會有些糾纏。不久,同公園其他熟人說起這事,他們說原來是市委書記馬上要來散步,他們必須在書記到來之前把事故處理好。 記者:《國畫》中寫到,有一個官員讓搞電腦的老婆設計了一個「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為他們定了ABCD若干級。譬如,省級領導為A級,若干有聯繫的省級領導就編成代碼A1、A2、A3等等,廳局級就相應編成代碼B1、B2、B3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麼人物,採取什麼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我覺得在現實中是極有可能的。這一細節是否有真實來源? 王躍文:沒有真實的來源,但我聽人說過類似的事情。有位官場老手,做小官時把他所需巴結的關鍵人物都記在筆記本上,名字都用暗號,只有自己看得懂。哪些人必須在什麼日子之前看望或請吃請玩,一年請多少次,都有周密安排。不出幾年,飛黃騰達。我虛構所謂「公共關係處理系統」只是藝術誇張,不過現在計算機技術進步且普及多了,說不定早就有人這麼幹上了。 記者:無論是《國畫》還是《梅次故事》,我在讀完之後都有一種很明顯的悲劇感。首先,你筆下的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是卻有一種文學的真實,這真實讓人氣餒,卻又無可奈何。其次,這些權力場上的人,一個個被權力所扭曲,無疑也是人性的悲劇。還有,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你的官場小說已經筆下留情,而讀者在現實中看到,你筆下的故事在現實中每天都在上演。你自己是否很悲觀? 王躍文:我自己內在氣質是悲觀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悲觀,而是深層次的對人性的悲觀。考察官場,如果官場中人只把權力追逐作為人生目標,註定其人生是個悲劇。權力是會腐蝕人的,而追逐權力的過程,也許就是人性淪落的過程。我們耳聞目睹那麼多的官場人的悲劇,不管是因權力鬥爭而敗北,還是因貪污腐敗而獲罪,說到底都是人性的悲劇。官員們只有真正像他們堂而皇之所宣稱的那樣而奉獻,才會從權力崇拜中解放出來,實現真正的人性自由。但是,談何容易!
小說形象記者:朱懷鏡這樣的官員在官場已經很少了,他是否寄託了你的部分理想,或者是你自己的寫照?王躍文:朱懷鏡被很多讀者認同和理解,說明中國人對官員的道德期許並不高,甚至說中國人對道德的要求在降格以求。一句「人之常情」,可以消解一切原則、道義、是非,這是我們民族性格中很糟糕的東西。朱懷鏡雖然是善良厚道的,絕非大奸大惡,但他圓滑自私、趨利避害、投機鑽營、玩弄權術、沒有信仰、沒有原則、也沒有真正的道德感和正義感。他僅僅是不主動做壞事,在不損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也做點好事,有時候也被迫違心地做點壞事。但就是這樣一位官員,小說中人人把他當朋友,視他為知己,他自己也以官場清流自居,雖然有時也自責和暗自懺悔。讀了《國畫》的官員們,很多願意以朱懷境自居;老百姓甚至以為官員能像朱懷鏡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誠然,既便這種降格以求的官員,我們在真實的生活中也難得碰見。我可以肯定地回答,這不是我的理想官員,也並不是自己的寫照。記者:《國畫》和《梅次故事》中的朱懷鏡有些不一致,你為什麼要這樣處理?王躍文:朱懷鏡因為《國畫》而一舉成名,許多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有些場面上,人們也以互稱朱懷鏡相調侃,可見他真是活著的人物。《梅次故事》的主角依然是朱懷鏡,有人卻說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部小說也因此遭人質疑。朱懷鏡的所謂變,就是在依然的周旋與權衡中,在糾纏與迷惑中,他終於有抗拒,有堅守,有開拓。朱懷鏡在梅次的風格有別於荊都,實在是他自然不過的人生軌跡。古人論畫常說,運墨而五色備矣!墨生五采,干黑濃淡濕,謂之五墨。陰陽明暗、凹凸遠近、蒼翠秀潤、動靜巨微,盡在五墨之妙。我不太喜歡把小說故事做得劍拔弩張,或峰迴路轉。這無意間或許有了沒骨畫的韻致,不重線條勾勒,好用墨色暈染。朱懷鏡與人談論繪畫時感嘆:人生百態,無非五墨。做人做事,也要五墨自如。個中三昧,誰人得會?我最初曾以《五墨》命名這部小說,並寫了個很不錯的題記以釋名,但出版社怕引起有關部門字面的的誤解而沒有採用。小說叫做《梅次故事》實在是偷懶的做法。記者:你曾說過,官場中的下級對上級是一種人身依附關係,朱懷鏡在《國畫》中依附於皮市長,在《梅次故事》中依附於王莽之。他能夠化險為夷,與他「跟線」和及時「抽身「有一定的關係,這是否也是官場人物的「原罪」?王躍文:最近出版幾部舊作,出版方讓我寫些所謂的感悟,我專門寫了一條:不可鑽營投靠。全文如下:「世如棋局,時有變數。今日若有投靠,明朝必定背叛。投靠是背叛的開始,背叛是投靠的終結。不要投靠任何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的投靠。因投靠發跡者固然有之,實則是場賭博,輸贏難逃天算。靠搜羅投靠者而烏合營壘的亦有之,實則也是賭博,未必勝券在握。君子不黨,實非迂腐之論。鼠目寸光者,只圖眼前小利,自可不斷投靠,大不了不斷背叛。然而欲成大器者,必不朝秦暮楚。常聽人宣誓拜認主子:我就是您的人了!但人人生而平等,早是普世價值。當今之世,發誓臣服於人者,不顧臉面和尊嚴,所言必是假話無疑。這種人最靠不住。」我說的這些在現實中其實是迂腐之論,有些人就靠不斷地拜認主子發跡。只要用人制度沒有根本的改變,官場的人生依附關係就不會改變。我寫的那些所謂感悟,大抵都是君子之道,加些不算庸俗的世情觀察。記者:你曾經說過,幾乎有個規律,凡是拿錢買來的官,必然貪得無厭;凡是當孫子討來的官,必然欺壓百姓。《國畫》和《梅次故事》中的部分官員似乎基本如此。可是,朱懷鏡似乎是一個例外。這一例外是否需要更強大的精神力量和道德資源?王躍文:朱懷鏡的官其實也是跑來的,也是買來的,只不過他比別人稍聰明些,做得不那麼赤裸裸,做得讓人好接受。現實中一手交錢,一手發貨的權錢交易、買官賣官生意,屢見報道,並不新鮮。朱懷鏡只是個良心沒有完全泯滅的官員,用網上流行的話說,疑似好官。記者:《國畫》和《梅次故事》中的朱懷鏡,都有一段艷遇。這是你作為寫作者對相對較好的官員給予的獎賞,還是在現實中的觀察和提煉?王躍文:我再次聲明,朱懷鏡不是我要寫的好官,只是真實的官員而已。艷遇對於手中有權的官員來說,比蜜蜂遇上鮮花容易多了。差不多有個規律,沒有一個案發貪官沒有情婦,而差不多大部分貪官都因女人而更貪。朱懷鏡在女人方面人情味一些,且女人都那麼真心待他,只是他的福氣。記者:畫家李明溪以及那個裝裱家卜未之符合人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淡泊名利,鄙夷權力。但是,兩人境遇是,畫家瘋了,裝裱家死了。你是否認為,孟子所云的「大丈夫」在當下難以立足,劣幣驅逐良幣才是「合理」而「真實」的?王躍文:好的法則是優勝劣汰,但有時候卻是劣勝優汰的壞法則在起作用。君子鬥不過小人,自古如此。好的秩序尚未完全建立之前,品行方正之人只能淪為無能。好比秩序混亂的火車站售票口,守規矩的干不過插隊的,插隊的干不過票販子,票販子如果同車站公安、售票窗口相互勾結,老實人就只能買高價票了。而窗口外的人誰也干不過計劃室配票的人。有時候,你不覺得現實就像一個秩序很糟的火車站嗎?官場與現實記者:很多剛畢業的大學生說過,他們快畢業的時候,老師鄭重其事地向他們推薦《國畫》。你如何看待這種現象?王躍文:我也聽不少年輕朋友說過,他們大學或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老師鄭重建議他們讀《國畫》。我聞之暗覺悲涼。中國古代的君子,胸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必讀之書是《論語》,他們相信半部《論語》足以治天下。若生逢亂世,想要出人頭地,便只讀《戰國策》和《孫子兵法》之類,亂世中要生存下來,非用策與計不可的。然而策或計越用得多,人心便愈加險惡狡詐。中國人卻偏要把心機曲折美化,叫做「城府深」,或曰「心思縝密」。策或者計,確都可用。但人若把不擇手段只求成功的策或計當作信仰,那是非常可怕的。我常想,中國的年輕人現在能夠信仰什麼?什麼可以作為他們的生活教義?撿數之下,似覺一片荒寒。猶太教有部聖典叫《塔木德》,猶太人的孩子七歲便開始修習,終生遵奉。那是一部可以培養出一個民族高貴靈魂的書。而我們中國的所謂聖賢之學到了尋常百姓手裡,也不過是世故庸俗的生存之道。哪怕是這些古人的余唾,也被我們拋棄百餘年了。我深明那些老師囑咐自己的學生讀《國畫》時的良苦用心,可我不願意這本書被誤讀成策與計之類的東西。我更有自知之明,知道《國畫》也並非一部了不得的書。如果年輕人涉世之初真的必讀《國畫》,我願詛咒它速朽!記者:你認為,官員及其家人們長期高高在上,他們身上的優越感早已模糊掉了起碼的道德原則。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嗎?王躍文:我認為真是這樣的。他們以為自己不正當或非法取得的東西都是應該的,他們憎恨人們對腐敗的憎恨,似乎人們沒有理由如此。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過,很多高官一旦倒下,都是一家人進局子。不是誰在故意株連他們,而是他們全家都在集體犯罪。一家人共同犯罪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個清醒的人嗎?不是他們不願意清醒,而是他們早沒有道德原則了,早沒有法律觀念了。真以為這天下就是供他們胡作非為的。我不敢說這是普遍現象,因為無從拿到統計學資料;但至少這是常見的,我們隨便翻開哪天的報紙都會看到這種報道。須知,媒體關於這方面的報道其實是打了很多折扣的。記者:有作家和評論家認為,當代作家被讀者所冷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逃避現實。但是,就官場小說而言卻並非如此。你對此有何見解?王躍文:我並不以為所有作家都必須來寫官場,我自己就寫得有些厭煩了。現實需要人關注,但官場不是唯一的現實。當然,官場目前是中國「最大的現實」,太多東西引人注意和思索。這也是官場小說受到讀者青睞的原因。我倒是注意到另外一種現象,即目前文學評論界對關注現實的文學作品頗為不屑。我認為是中國某些知識分子道德立場出了問題。記者:2009年,鄭州市規劃局副局長逯軍問採訪經適房土地建別墅問題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張弘: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你如何看待其行為?王躍文:這位官員的話是荒唐的,卻是真實的。說明他潛意識裡,官方利益同人民利益就是對立的。事實上也是如此,很多地方作出的某些決策,都直接傷害著群眾利益。官方同大的利益集團相聯繫,合謀侵害群眾利益,這種現象很常見。一個好好的國有企業,就因為某領導一句話,就打著改革的幌子,引進民營企業參股、控股,置職工意見於不顧,置職工利益於不顧,最終造成流血事件,這不很奇怪嗎?深究下去,必有大事。記者:韓寒說,日記門主角,廣西某市煙草局長韓峰是個好乾部,你怎麼看?王躍文:韓寒顯然是在反諷。韓寒這篇博文我看了,嬉笑怒罵,妙趣橫生。韓峰當然不是好乾部,但他的那點兒壞,放在很多幹部身上,幾可忽略不計。社會上很多人同情韓峰,韓寒博文上做了個投票統計,贊成韓峰是個好乾部的竟然在百分之九十六以上。當然,這個調查本身並不能回答問題,因為很多讀者是抱著遊戲心態的。我並不認為韓峰是個好乾部,但仍投了贊成票。不過,至少說明一點,群眾把幹部形象標準已放得很低了。人們已經以最低標準要求幹部,你還要亂七八糟,未免太不厚道了。記者:你認為,精英們的墮落比群虻的墮落更可怕,社會深層的災難將從精英的墮落開始。以你對官場的觀察和理解,精英的墮落已經給中國社會造成了哪些危害?王躍文:很多的所謂精英已成為利益階層,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話語立場發生了變化。中國知識分子自古講究為民請命,但這個傳統正在迅速消解。我看目前中國經濟處於戰國時代,強者通吃,惡者得道。不少學者就拿他們的學問替財富掠奪者辯護,這就喪失了起碼的良知。精英們如果開始墮落,他們會為自己的行為找出很多理由,編造出許多歪理邪說,不但自欺,還要欺人欺世。所以,有新民謠說,不怕流氓幹壞事,就怕流氓戴眼鏡。記者:前些年,有一次談到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時你曾說,文學是良心,不是玩具。你現在是怎麼理解這句話的?王躍文:我當時說這話的語境,是針對所謂藝術形式而言的。我向來反對文學上的極端技術主義,尤其對那些沾沾自喜的簡單模仿很不以為然。可有些作家卻熱衷此道,眼裡只有玩技巧一事。文學的形式和內容之關係,中國自古就有高論。子貢說:文猶質也,質猶文也。這話完全可以用來討論文學的形式和內容。文,指的就是形式;質,指的就是內容。古人認為形式和內容是不可分割的,好的形式和內容必是合二為一。說到底,文學的目的不是玩形式,而是需要內容。文學之「文」的本義,就是指的花樣。通俗地講,人們要說話,要表達,為了更喜聞樂見,才玩些形式。這就是文學。而目前中國的文學,我覺得最需要講究道德感、責任感,所以說文學是良心。記者:你曾說,「就連腐敗都是有級別的。有些人有資格腐敗,有些人沒資格腐敗;有些人的腐敗不算腐敗,有些人稍微出格就是腐敗;有些人的腐敗甚至是有制度保障的,比方各種高級豪華接待場所里的享受。」你把這種現象叫做腐敗歧視。這種中國特色產生的原因,是否因為官場的利益共同體而導致?王躍文:我說腐敗歧視,自然是句幽默話。記得當時是說件新聞。2003年2月25日,浙江溫州三里村兩委召開擴大會議,將會議移到杭州召開,一行19人住進杭州西湖國賓館。在為期5天的會議中,三里村集體共支出43555.9元。細細算來,人平每天458元,房費會去掉一半,人平每天伙食並不高。但因為他們是村幹部,此新聞曾轟動全國。原來,腐敗也是有級別的!村幹部開會這麼鋪張當然不對,可是更高級的會議呢?有誰問過這個問題?當然,誰也過問不上。記得二十多年前,南方某省副省長在廣州被人宴請,吃了四千多塊錢,因為這件事被省人大罷免了職務。據說這位副省長自己後來還掏錢補了部分宴請費用。這事現在說來,幾乎天方夜譚。記者:中國社會的人治色彩幾乎沒有減弱,老百姓的「清官」意識濃厚,主要是制度性的體制改革滯後造成的嗎?王躍文:我覺得您的提問已經回答了問題。從根本上講,仍是人在治人,人在用人。各級有各級的權力崇拜,各級有各級的一言堂,各級有各級的諸侯天下。各地如此,各部門如此,各單位如此,上下如此,南北如此。今天如此,但願明天不再如此。
作家簡介:
王躍文,1962年生,湖南省漵浦縣人,現服務於湖南省作家協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現已出版長篇小說6部:《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西州月》、《龍票》、《大清相國》。中短篇小說集7部:《官場春秋》、《官場無故事》、《沒這回事》、《文學湘軍百家文?王躍文卷》、《王躍文作品精選》、《官場王躍文》、《今夕何夕》。散文、隨筆集3部:《有人騙你》、《我不懂味》、《胡思亂想的日子》。榮膺2006年度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多次獲《當代》、《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國作家》等刊物文學獎。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湖南省首屆青年文化名人」等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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