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揭密中國式「同志家庭」

2015-12-12 09:15來源:《鳳凰周刊》2015年第34期作者:徐佳2750次點擊:我要評論

不少同性伴侶有組成家庭以及撫養下一代的願望,但在現實中,法律、道德、身份、社會容忍度等外部問題,再加上「家庭」內部的微妙關係,都是嚴峻的考驗。小歐的媽媽窩坐在賓館房間沙發椅子上,眯著眼睛對記者笑著說:「姑娘,你和我兒子同歲,你倆處著試試?」原本一直低頭沉默的小歐爸爸一下子伸出手來制止:「別瞎說。」這個不大的標間里擠著八九個小歐一家剛結識的同鄉,他們都是來廣州參加同性戀親友會組織的「第八屆全國同志親友懇談會」的。從全國各地趕來的700多名同性戀者及其父母,在500平方米的會議廳里,舉著話筒分享「出櫃」、代孕、養育孩子等經驗。小歐是把父母騙過來的。到了現場,父母才知道,兒子堅持讓他們從江西趕來參加的並不是一場異性戀間的「相親大會」。剛知道兒子是同性戀時,小歐的媽媽哭了好半天,她對兒子說:「你回村裡去,吃些馬鞭,能治好的。」聽說「同性戀不能治」,小歐的媽媽眼睛發直地點了點頭,但她希望小歐能有個孩子。小歐媽媽的心愿引發了一個爭論多年的話題:同性戀家庭是否適合養育孩子?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里能否健康成長?

2015年9月12日,第八屆全國同志親友懇談會上,聽完父親接納自己同性性取向的分享後,淺水(化名)對父母說出了一直難以說出口的「謝謝你們!」說完,一家三口抱作一團。儘管在會場內部,這是一個如何操作的「技術問題」,但在會場之外,這卻是一個是否可行的「道德問題」。即使是在2015年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全境合法的美國,這一話題也時常引起風波,在同性戀群體相對更為低調的中國,養育孩子的同志家庭就顯得更為隱秘。兩個爸爸2008年8月27日,同志楊勇深刻地記住了這一天。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的他,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迎來了當時12歲的亮亮劈頭蓋臉的問話:「爹地,你是同性戀嗎?」楊勇頓時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而此時的亮亮卻像惡作劇成功一樣,倒在沙發上樂不可支:「哈哈,爸爸都跟我說了,你們都是同性戀。爸爸還說你很愛他,是不是啊?」這是楊勇的同性伴侶柳明策劃的一場「出櫃」活動。柳明是亮亮的親生父親。亮亮稱呼柳明為「爸爸」,稱呼楊勇為「爹地」。亮亮在9歲時已經迎來叛逆期,突然不那麼聽話了。他不僅喜歡問「為什麼只有男生有小雞雞」這樣的問題,有的時候還會突然心情低落。被追問原因,他指著楊勇和他的同性伴侶柳明說,「你們倆咯。」基於亮亮9歲時的反常,柳明決定向孩子坦白:哪怕現在孩子似懂非懂,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成為自然。如果隱瞞,將來亮亮長大了發現自己的家庭與眾不同,可能會「想不開」。在這場父與子的「出櫃」中,柳明也教會亮亮如何面對同學,比如同學議論起同性戀話題時盡量避開,不主動跟別人談論自己的家庭等。如今,已經高三的亮亮回憶起這段往事,評價柳明的舉動「很機智」:「老爸第一次對我說他們兩個是那種關係之前,我本身對自己的家庭情況很習慣,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和我講我就沒有什麼負面情緒,長大也很適應,沒有什麼困擾」。2015年11月7日,亮亮所在學校為高三的學生組織了「成人禮」。楊勇和柳明雙雙出席,他們發現今年春節才給亮亮買的「人生第一套」西裝又變小了一點。他們和亮亮一起走過學校布置的「成人橋」——意味已經長大成人,又跨過「成功橋」——寓意高考成功。相比穿著校服的其他學生,穿西裝的亮亮成為學生的焦點,楊勇有點得意地說,很多女同學去找亮亮合影。亮亮並沒有覺得兩個爸爸的出席會為自己帶來不便。同學間並沒有詳細詢問過自己的家庭狀況:「一般我會說一個是親爸爸,一個是乾爹。如果有人再深問我也會講,但其實也沒有人問過」。上小學的時候,亮亮曾經遇到過《我的爸爸》這樣的作文題目,他將兩位爸爸的故事和性格特徵融合在了一起。沒有經歷過「父母」式家庭生活的亮亮將兩位爸爸的關係形容為「性格完美互補的老夫老妻」,甚至覺得自己的生活「比別人過得更好一些」。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家庭面對非議,「我一定會站在我們家這邊」。社會接納困難重重不管反對者是否願意承認,在不斷開放和多元化的中國社會,他們都將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擁有孩子或者計劃要孩子的同志並不在少數。而且,隨著社會聯繫的增加,這一隱蔽的群體正日漸浮出水面。

李秉光和阮文順是居住在美國華盛頓特區附近馬里蘭州的同性戀家庭,他們於2011年11月18日在華盛頓特區登記結婚,圖為二人與他們的亞歐混血龍鳳雙胞胎兒女。同性戀親友會執行主任阿強說,去年親友會通過社交網路組建「彩虹家庭群」,「一下子就加進來200多個人」。其中,為阿強所知的活躍的育兒同志家庭就有20多家,這些同志通過代孕、領養或是收養醫院棄嬰的方式成為「家長」。懇談會結束後,幾位在懇談會上分享過育兒經驗的同志嘉賓在一家互聯網媒體上與網友進行在線交流,自我介紹後,未來得及「寒暄」,即已進入「混戰」。網名為「袁姐」的網友說:「不贊同同性戀收養孩子。同性戀本身就是病態、不健康的方式。如果是一個正常的孩子,更願意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在一個同性戀家庭,一個變態的生活方式,讓一個正常無辜的孩子遭受心理和精神上的傷害」。「為什麼很多人不喜歡我們?」在一場類似議題的互聯網爭論中,一位自稱來自同志家庭的女孩專門寫下了自己的故事。她同樣擁有兩位爸爸,一位來自美國的「大爸」,一位來自中國的「小爸」。作為「兩個爸爸」的女兒,女孩自小過得不是很順利。從上幼兒園起,就不斷有小孩問這位姑娘「為什麼有兩個爸爸」,其他家長對此嗤之以鼻,拒絕讓小孩接近她。小學的時候還曾經有個女同窗在班上的互換日誌公開寫她是「怪人」的孩子。女孩現生活在美國,但她曾在中國上了三年小學,因為美國的「大爸」被學生投訴是「同志教員」,「小爸」也在美國找不到工作,所以不得不回中國「避風頭」。這是一個在中國刻意低調的家庭。後來,為了避開鄰居的「蜚短流長」,兩位爸爸分居中美兩地,「小爸」是以「獨身爸爸」的身份在中國養育女孩的。這位正在美國讀高二、考過美國權威鋼琴考級制度CM(Certificate of Merit)十級的女孩在用蹩腳的中文如此敘述:「必定的是,我們一家履歷了不可思議的疾苦,儘管兩位爸爸勇敢的蓋住了大部分。」「我不是怪物,我並不為我的家庭感到恥辱,我的家庭很可愛,我很幸福。我比好多其他的同齡人都要優異,我很愛我的兩個爸爸,我就是同性戀者養大的孩子。」組成一個擁有孩子的同志家庭,是需要門檻的。大部分同志家庭獲得小孩的渠道,是通過代孕。能夠支付得起80萬-100萬人民幣代孕費用的同志,多是社會中產階層以上。即使是照看孩子的保姆,也無法當著僱主的面多說什麼。代孕出生的孩子多為外籍,這些讀著國際學校的小孩,如果在學校里遇到命題作文《我的媽媽》,家中的兩個爸爸會直接找到學校:「以後不要給我們孩子出這樣的題目,我們是同志家庭,連英國護照的家屬關係都只寫Parent(親長)1,Parent2」。最難的關卡:父母即使可以或坦誠或隱晦地面對孩子,或勇敢或曖昧地面對社會,但如何面對父母,卻是中國同性戀人群最難解的心結之一。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道德,以及老無所依的未來擔憂,對他們形成的心理壓力,使得中國的同性戀人群對於結婚生子有著更大的需求。成為「爹地」,為楊勇帶來的直接後果卻是與父母的決裂。作為幺兒,自小到大,楊勇一直是家中最受寵的。與柳明和亮亮組建小家庭後,楊勇將父母接到廣州家中,向他們介紹柳明是自己的朋友,亮亮是自己的乾兒子。在楊勇的計劃里,亮亮的可愛以及自己與柳明的和諧,將感動父母,他們會潛移默化地接受這樣的關係。事情卻遠沒有如此順利。楊勇的父母根本無法接受亮亮,他們最大的願望是楊勇結婚,育有自己親生的孩子。此後,楊勇迎來的是來自父母漫無邊際的「逼婚」。2003年,楊勇回家鄉掃墓時,被母親騙到神婆面前。神婆說,楊勇被「女鬼」附身,要施法。這是親子決裂的最後一根稻草,楊勇拋下母親決絕而去,此後兩年和家中斷了聯繫。如今面對年事已高的父母,楊勇能盡之孝也只局限在金錢上的贍養,由家中的姐姐代替自己照顧父母,雙方仍不能互相接受。這成為楊勇心中巨大的「憾」,以至於他對亮亮最大的期許,是「自由」。成為父母,首先要面對自己的父母。現實中,楊勇並非孤案。戴偉是深圳一所大學的教師。如今,他的小孩已經「住」在一個美國代孕媽媽的肚子里5個月了。美國發達的代孕產業為戴偉提供了一切便利,而對於戴偉來說,除了常規需要考慮的條件,為了能夠在中國低調生活,他要求在美國的捐卵者一定是「亞裔」。戴偉的父親用了半年的時間來接受兒子的性取向,反反覆復。「我挺心疼我老爸的」,戴偉說,父親認為人生應該選擇「做一個高尚的人」,而戴偉的性取向在父親看來就是「不高尚」的。所以,戴偉要小孩的決定,也沒有讓父親感到即將含飴弄孫的喜悅,反而讓他因為不知該如何對外解釋這個孩子的來歷而更加苦惱。父親覺得,如果戴偉一直沒有婚姻,自己可以一直對外稱「孩子大了,管不了」,可是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怎麼對親戚朋友交代呢?目前戴偉只能教給父親這樣的說辭:孩子是自己在美國留學期間「不成功婚姻」的結果。(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鳳凰周刊》記者/徐佳本文節選自《鳳凰周刊》2015年第34期總第563期《揭密中國式同志家庭》責任編輯: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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