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說 | 1 | 聽他說，那單純的不幸

採薇老師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柳永，和他的《鳳棲梧》（佇倚危樓）。

聽他說，那單純的不幸

柳永

鳳棲梧

佇久久站立倚危樓高樓風細細。

望極盡春愁，黯黯心情沮喪的樣子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夕陽里，

無言誰會理解憑闌憑欄，即開頭的「佇倚危樓」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也想縱酒狂飲，喝得大醉。

對酒當面對歌，強樂還終究無味。

衣帶漸寬逐漸消瘦終不悔，

為伊消得值得人憔悴。

在柳永的時代，或者說，在北宋那個和平、繁華、文採風流、詩滿懷而酒滿甌的時代，他是流行樂壇最受歡迎的詞人。

然而青樓中的名聲會阻礙自己進入官場，這大約是柳永始料不及的。相傳宋仁宗曾在臨軒放榜的時候特意把柳永的名字拉掉——做這件事的也可能是皇太后，因為那時太后垂簾聽政。宋代的殿試通常只是過個形式；幾百個人中，皇帝或皇太后居然會盯住柳永，跟他過不去，成見想必很深。

等到皇帝開恩、放他過關的時候，柳永已是年近半百甚至年過半百了。風流倜儻的才子，兩鬢已經斑白。便是這樣，好運剛來，惡運也到了。

中了進士的柳永趕到睦州上任，知州呂蔚對他特別欣賞，柳永上任才一個多月，他就正式向上級推薦，要朝廷升柳永的官。本來，知州的職責中就有一項是向朝廷推薦賢才，而朝廷也從未規定過任職多久才能推薦，可是，這回被推薦的是柳永，而柳永又遇到了郭勸。

郭勸是以廉潔、方正、耿直著稱的官員，只要是他認為不對的事，連太后和皇帝都要駁回，何況是區區的柳永。當時他負責官員的考核和升遷，問道：「柳三變以前沒做過官，初次做官才剛剛一個多月，他的政績在哪裡？地方官憑什麼推薦？」

郭勸問得很在理，柳永於是很鬱悶。柳永陞官的夢想破滅不算，還引得朝廷出台了一項規定：初次做官的人，不做滿一個任期，不能推薦。這條規定從此開始直到宋朝滅亡，管了兩百多年。

柳永再次出了大名。這項規定，直接涉及到每個做官和將要做官的人。他的官運因此大受影響，不僅這次沒能陞官，連帶以後好多年都只能原地踏步。睦州推官之後，他又做過餘杭縣令、定海曉峰鹽場監官、泗州推官，都是平調。

等到著名的詞人晏殊作宰相的時候，他前去投訴。晏殊辟頭就問：「你寫詞嗎？」柳永巴結道：「像相公您一樣，我寫詞。」拍馬屁拍到馬腳上，晏殊怫然：「我是寫詞，可是我沒寫過『綠線閑拈伴伊坐』！」柳永只好灰頭土臉地退了下來。那一句，來自他模仿妓女自述的口吻寫成的一首詞。柳永碰這個釘子的時候，大概是年近六十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柳永升任著作郎。著作郎品階不高，但工作是記錄朝廷每天的活動，也算是清貴之職了。可能就在這時，他寫了許多歌頌皇帝的詞。

這是他努力改善自己處境的方法之一。

方法之二是結交宦官。據說某一年秋天，老人星出現，這是皇帝健康長壽的預兆，一件很吉利的事情。柳永急忙寫了一首詞，托相知的宦官送進宮中，宮中張樂的時候，教坊就把這首詞唱給宋仁宗聽。神使鬼差，這首詞中有些字句居然與仁宗追悼他父親宋真宗的輓詞相同，而且還有不少不吉利的字眼兒。仁宗大怒。

仁宗沒有降罪，但柳永想陞官也就不可能了。他也老了，此後的官職，都是太常博士、屯田員外郎之類的閑官，沒有實際的職掌，也沒有很多的俸祿。柳永死的時候境況很凄慘，他客死在鎮江，二十多年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做潤州知州，安葬了一批無主的旅柩，把他一道埋了。

柳永一生都在討好別人，討好皇帝、討好大臣、也討好妓女，可是承他情的，只有妓女。有記載說葬他的不是王安禮，而是和他相好的妓女，她們湊的錢。每年清明，她們都到他墳上祭掃，叫做「吊柳會」。

柳永許多贈妓的詞，由於羼入了過多的慾望，讀起來俗不可耐；可是也有一些，與他的凄苦交織在一起，就格外動人。他是個俗人，有俗人們共有的願望和追求，當他求而不可得的時候，他盡情地訴說著，那就沒有俗、沒有雅，只有單純的不幸。

生命值　　　　

這首詞也收在歐陽修的詞集里。

這種精緻的抒情小品，在柳永詞中很另類，但在馮延巳、晏殊、歐陽修的作品中，常能遇到。它們的主題看來像是男女相思，可是愛情的因素往往淡到極點；又由於中國古典文學中以男女喻君臣的傳統，人們對這些詞的主題往往有別樣的解釋。

王國維把這首詞中「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別解為成大事業、做大學問中苦苦追尋的階段時，便以為作者是歐陽修。

智慧值　　　　☆

從字面上看，詞的主題是追求愛情而不可得時那種很特別的無怨無悔。可是，字裡行間的憂傷與渴望是如此深廣，使我們有理由相信其中包含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和用世之情。

實際上，這種一往情深的執著，常常讓我們想到對人生終極價值的追求。那是一種絕望的美。

情感值　　　　

屈原說：「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詞中的情感沒有如此激烈，卻更加動人。它是狂熱平復之後清冷的憂傷。作者很清醒地明白，自己所追求的可能永遠也得不到；很理智地相信，自己終究也無法放棄這樣的追求。

知道不會有結果，卻永不可能打消終成正果的幻想，這就是他準備接受的命運。他所追求的對象是如此完美，以至於這種情感的折磨和痛苦的掙扎就是幸福。

技法值　　　　

這首詞從第一句起，只是一點一點地訴說自己的憂傷、寂寞、失意，直到末一句拈出「伊人」，讀者才恍然明白這些情感的指向：都是為了她、只是為了她。

通篇都是不甘心的憂傷，偏偏逼出了末句的無怨無悔，這在邏輯上是矛盾的，——所以在情感上是動人的。

總　評　　　　

咬釘嚼鐵地說「終不悔」，可見那無法擺脫的遺憾在怎樣地蠶食著心靈，否則何必這樣苦勸自己？苦勸之後，果真能夠從此心甘情願、再無怨悔了么？怕也未必。

一顆心在理智與情感的鞦韆上顛來盪去，每一個迴轉都是撕裂般的痛苦。

這便是有追求的人必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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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薇老師，上海高中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