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怎樣煉成的?——《中國國家地理:江南專輯》篇首語

「江南」是怎樣煉成的?單之薔

恕我淺陋,我一直以為江南的位置和範圍是沒有爭議的。  

說起江南來,誰的腦海里不湧現出一堆詩詞來。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庭枕上看潮頭……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白居易這幾首《憶江南》,分明說江南在蘇州、杭州,或者說在太湖和西湖那一帶,這正是我心目中的江南。我以為別人心目中的江南也如此。   然而事實並非這樣。研究地理的學者楊勤業教授關於江南在哪裡的文章,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他認為從自然地理的角度看,江南指的是江南丘陵區。那是南嶺以北,洞庭湖、鄱陽湖以南,太湖以西的一片丘陵、盆地相間分布的區域。他的江南北界不僅不是長江,甚至連江南的三大著名湖泊——洞庭湖、鄱陽湖、太湖和周邊地區都不在江南之內。   想來這也好理解。因為地理學家劃分一個區域時,使用的是自然區劃,就是尋找地表上自然屬性相似的地區,把它們划出來,組成一個個區域。在自然地理學家看來,長江並不是一條自然區域的分界線,長江中下游地區,南北兩岸都交錯分布著大片的平原,如江漢平原、兩湖平原、長江三角洲,這些平原顯然是一個統一的自然區域,他們稱之為:長江中下游平原。當把這包括了洞庭、鄱陽、太湖三大湖的長江中下游平原劃分出去後,江南還剩下什麼呢?顯然只剩下了一大片丘陵。

  但這是地理學家眼中的江南,顯然不是大眾心目中的江南。   當氣象學者林之光告訴我他心目中的江南是哪裡時,我更驚訝了,他的江南竟越過長江北到淮河。他認為淮河以南,南嶺以北,湖北宜昌以東直至大海,都是江南,他的根據是氣候,他認為那被綿綿梅雨所覆蓋的地區,都應該是江南。簡單地說,他的江南是梅雨。   和氣象學者觀點類似的是語言學者,研究方言的學者認為從方言的角度看長江中下游以南屬於中國南方六大方言區,這個區域都可以看作是江南。其中的吳語區(江浙一帶)可以看作是狹義的江南。   這時,我已經感到,江南在哪裡?並沒有一個人人都認可的答案。可以說這是一個問題。   江南這個普通名詞為什麼成了特指?   的確,當我們認識到江南在哪裡是一個問題時,疑問就越來越多了。   例如:唐代名詩人杜牧的詩《遣懷》:「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寫揚州的還有一首名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裡的江南分明指的是揚州,可是揚州在長江的北面啊。   這裡顯然提出了一個問題:江北的揚州為什麼算江南?   問題還有許多。比如歷史地理學者石泉曾撰文指出:古文獻中的「江」並不是長江的專稱,至少在唐以前。他用大量史實證明古時許多河流都叫「江」,比如著名的大河淮河和漢水都曾叫過「江」。「江南」也曾指淮河以南和漢水之南。一些不出名的河流也曾叫「江」,如:山東東南的沂河等。既然這些河流都叫「江」,那麼當這些河流某一段東西向流淌時,江的南面當然就叫江南啦。可以想像,當時被稱為江南的地方是很多的。其實我認為既然江南作為一個普通的名詞意思無非是「河流南邊的地方」,那麼無論古時還是現在全國應該有無數的江南,只要有人有江的地方,人們都會把江之南叫「江南」,不叫江南又叫什麼呢?  但是我們必須承認,當人們離開當地,在全國的範圍說江南這個詞的時候,江南就從一個普通的名詞變成了特指的專有名詞。為什麼全國無數的江南最後都失去了叫「江南」的資格,為什麼最後只有某一塊地區可以獨享江南的桂冠?這的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江南經歷了一個濃縮的過程   歷史地理學者周振鶴教授在他的文章中,簡明清晰地為我們描述了江南作為一個地域從古到今的演變,可以說這個過程是一個先擴後縮的過程。在秦漢之際,江南指長江中游的南部,主要是湖北和湖南。從魏晉南北朝開始,江南開始東擴,直到江浙一帶。到了唐代,初唐時在長江中下游以南,南嶺以北的廣大區域設立了一個大的行政區——江南道,從湖南西部直到海邊。這是第一次動用行政的力量划出了江南的範圍。此舉並沒有結束長江以北許多地方叫江南的歷史,譬如當時,漢江西南,長江以北的荊州、襄樊、江陵等古楚國的舊地仍稱江南,但是此舉開始了江南的範圍從北向南壓縮的過程。後來唐玄宗又把江南道拆分成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接下來江南西道又一分為二,西為湖南道,東仍為江南西道。這次行政區劃開始了江南的區域從西向東濃縮的過程。   從古代文獻和文學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江南經歷了一個不斷濃縮的過程。   譬如:屈原在《九章》中有詩句:「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這個江南是荊楚江湘之地。到南北朝時庾信的《哀江南賦》,再到清初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套曲,江南已經從兩湖地區濃縮到了今日的江浙地區。

  如果我們把歷代的文學作品或古代文獻中提到的江南,在地圖上標出來,我們會看到,這些點開始時分布得很廣,隨著歷史的推移,點越來越集中到今日的江浙地區,也就是太湖和西湖的周邊地區。   紛紜的江南共有的部分在哪裡   我們做了這樣一件事,就是讓各類學者把他們心目中的江南在地圖上圈出來,最後我們把這些地圖重疊起來,看它們共有的部分——也就是所有集合的交集在哪裡?我們認為這個共有的部分就是真正的江南。   這個江南在哪裡?當我們把結果揭示出來時,我們看到這個江南就是太湖和西湖流域,就是蘇州和杭州周邊地區。其實這個江南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就是我們常識中的那個江南,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中的江南;是「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江南;是「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中的江南;是乾隆六下江南中的江南   至此,我們看到了江南這個概念從一個普通名詞演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從一個空洞的抽象的空間演變成了一個有著豐富意義和內容的地方。可以說江南是「煉」出來的,就像鋼是煉出來的一樣。   江南是怎樣「煉」出來的?   那麼,我是否可以提出一個問題:江南是怎樣「煉」出來的呢?是哪幾種力量煉出了江南?中國人為什麼要「煉」出江南這樣一個地方?   我想至少有這樣幾種因素「煉」出了江南:   首先是自然的貢獻。大自然為我們準備了一個能上演「江南」這齣劇目的地方。江南的氣候、降水、土壤、地形在今天看來是非常優越的,但是在古時,並非如此。因為就氣候而言,江南的淫雨連綿,潮濕濡熱並不比北方溫帶地區的溫暖涼爽更有利於古人類生存,所以司馬遷《史記》中說江南「地下卑濕,丈夫早夭」。土壤更是如此,在沒有發明鐵器前,江南黏滯板結的土壤很難耕作,而北方黃土高原疏鬆肥沃的黃土,特別適合那些使用石器和木器的先民。這也是為什麼中國早期的文明、周、秦、漢、唐在黃土地帶崛起的重要原因。江南地區地處長江中下游的河網地帶,到處是沼澤湖泊,江南的發展與治水的技術密切相關,當攔水築壩和造船建橋的技術不成熟的時候,江南很難發展起來。   因此江南雖是沃土,但是她是後發地區,是儲備著的有潛力的地區。這就決定了中國的文明進程是從西向東、從北向南的雙向過程。江南正是在這個雙向過程中被錘鍊出來的。   這一點可以從江南這個稱謂中看出。顯然這是江北人的視角,只有江北人才會說江南。中國的黃河兩岸有河北、河南,洞庭湖兩邊有湖北、湖南,太行山兩邊有山東、山西;偏偏到了長江卻只有江南,沒有了江北。同樣的問題:南嶺為什麼不叫北嶺,其實問題很簡單,就是因為中國文明是從北向南推進的,這些地名都是從北向南看的結果,是北人的話語。   江南在農耕和游牧的拉鋸戰中成長起來   中國文明的南下,江南的開發,在某種意義上還要感謝北方的游牧民族。北方游牧民族每一次大規模的南下,就是一次中原文明向江南的一次推進。在中原文明與北方游牧民族的衝突中,江南是迴旋之地。   每當北方的游牧民族揮師南下,中原的漢政權無法抵擋之時,江南就是偏安之地。江南使中華文明避免了滅絕的命運。皇帝都被擄走,國家和文明還能存在,如北宋的「靖康之恥」。這全賴江南也。江南是中華文明的「避難所」、大後方。中華文明就像候鳥,當嚴冬來臨,就遷到了江南,每當春天來臨,又飛往北方。杜牧有詩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這句詩贈給中原的漢文明是很貼切的。中原的漢文明在與游牧民族的拉鋸戰中,正是靠退居江南,休養生息,待羽翼豐滿,而又捲土重來的。歷史上許多古老的文明都是在游牧民族的鐵蹄下滅絕了,幸運的是中華文明五千多年來綿綿不墜是因為我們有江南。   中原文明曾經遭受過游牧民族的多次重創,引起大規模南遷的是這樣的幾次。   一次是西晉末年(311年)的永嘉之亂。匈奴等游牧民族攻下洛陽,擄走晉懷帝,晉室政權流亡南方,建立了東晉。北方士族豪門紛紛南遷,進入長江以南,史稱「衣冠南渡」。   還有一次是宋代(1125—1127年)的「靖康之恥」,金兵滅亡北宋帝國,擄走宋朝徽、欽二帝,宋室被迫南遷,建都臨安(杭州),史稱南宋,這次中原文明的大舉南遷,規模之大,超過以往各次。   再有一次大規模的中原文明的南遷雖然不是游牧民族引起的,但效果是一樣的,那就是發生在唐代天寶十四年(755年)的「安史之亂」。   三次衣冠南渡,中國的農業中心從北向南轉移,文化的中心亦隨之南移,造就了江南的經濟和人文基礎。   而每一次游牧民族的南向牧馬,漢文明的衣冠南渡,都是對江南的一次開發、拓展和提升,也是對江南這個概念的錘鍊。正是在這一次次的錘鍊中,江南長大了,成熟了,江南的形象越來越鮮明了。   行政區劃是塑造「江南」的重要力量   在江南這個概念形成的過程中,行政區劃的作用舉足輕重。我們已經說過唐代劃定的江南道,和後來把江南道拆分只留下江南西道和江南東道。此舉對江南概念的形成十分重要。   而且像位居江北的揚州為什麼算是江南,也只有搞清楚歷史上的行政區劃,才能明白。在歷史上,比如東漢和南北朝時期,在現在的江蘇跨越長江南北的地區設有行政區揚州府,治所在現今的南京。這一帶那時都稱為「揚州」,江北許多區域都在揚州的轄區,與江南一起稱為江南就不奇怪了。   把揚州看作是江南更重要的原因是揚州與江南的神似,甚至可以說揚州曾經比江南更江南。大運河畔、長江邊上、東海之濱的揚州,她的繁華、她的富庶、她的舞榭歌台、她的詩詞歌賦、她的琴棋書畫都和江南的蘇杭相通、相似、相媲美。因此杜牧把揚州當江南來吟詠就可以理解了。   決定一個地區風貌的因素有這樣幾個,一個是自然區,一個是行政區,還有一個是文化區。它們的互動和交錯作用,才造就了一個地方的風貌。   就文化區劃而言,揚州應該屬於江南。自然區劃、行政區劃、文化區劃,這三者很難重合,揚州就是這三者錯位的典型。揚州在江北卻叫江南,這是文化對自然區劃的超越,是文化力量的顯現。   江南的形象是文學作品塑造出來的   江南的意義更多地是通過文學建構起來的,也是通過文學走進人心的。   江南的美好就是通過這樣一些文學作品建構起來的。如南北朝時,一則軼事說: 江南的陳伯之叛梁北逃,他的好友丘遲以書信相勸,信中寫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樹生花,群鶯亂飛。」這句話引發了陳伯之的思鄉之情,終於回到江南的梁朝。   《世說新語》說,晉人張季鷹,在洛陽做官。見秋風起,想起家鄉吳中的蒓菜羹、鱸魚膾,遂棄官回家。   江南是一個能讓北叛的人南返,讓做官的人棄官的地方,我們獲得這樣的認識,全是文學的魅力。   文學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表達國人對各個地區的心靈體驗,提煉和過濾人們的地區情感,以典範的語言表達這種情感。我們對各地的差異性和獨特性的感受很多是來自於文學。   我們承認像庾信、韋莊、白居易、蘇東坡、張岱這些詩人、文學家說出了人們對江南這個地區的獨特感受,而且他們的感受和體驗質量之高,令人嘆服。   文學賦予了江南這個空間以意義。當白居易、韋莊、柳永等捻毫賦詩時,也許他們想不到,那正是賦予江南以歷史意義的時刻。   造出「江南」來是為了滿足人們對天堂的渴望   鐵馬、秋風、塞北,   杏花、春雨、江南。   這副對子,很有意味,與江南對應者,不是江北而是塞北。它暗示了江南的和平,安逸,美好,因為與它相對是鐵馬(戰爭)、秋風(肅殺,凋零,冬之將至)。   中國人形容某個地方富庶時,用的詞往往是「江南」,如「塞上江南」。江南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堆金積玉地,溫柔富貴鄉」。   其實許多詩中的江南,並不是江南實際的樣子,而是我們希望江南應該有的形象。   最典型的就是歷代詩人們對西湖的描繪。   袁宏道的西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   張岱的西湖: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柳永的西湖: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據說金主閱此詞,慕西湖勝景,遂起投鞭渡江之思)   必須承認,這些詩詞對江南的描寫太理想化了,其實江南未必如此,但為什麼詩人對江南理想化的誇大的描寫,會被人們所欣賞,所接受呢?這些描寫江南的詩篇為什麼會被千古傳誦,譽為名篇呢?   這透漏了這樣的信息,江南不是一些事實的集合體,江南對於我們還有另外的東西。「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已經直白地說出了中國人的一種願望,即江南是理想的居住地,是值得生活在那裡的地方。   其實江南的概念體現了一種終極追求:即天堂情結。人是一個要把世界對象化的動物,其他動物則否。在對象化的過程中,必然要產生「天堂情結」,即構築一個夢想的棲息地。往大里想,就是歷代都有的各種「理想國」和「烏托邦」,往小里想,就是「桃花源」和「香格里拉」。一個國家,誰也無法禁止國民對國土上各個地區進行比較,也就是進行地區的選美比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這種比較中,總會有某個地區被選中,成為一國之「國花」。比如法國人的普羅旺斯,英國人的大湖地區等。中國人的「國花」就是江南。   江南怎樣了?還是夢中的模樣么?   提出這個問題後,我想到了上海。上海算江南么?就位置而言,她的確在江南,而且我們中華文明從西向東發展的歷程到上海可以說是到了空間的極至。如今上海的聲名已經超越了江南。上海能取代江南的位置么?繁華可過之,富貴可過之,但是江南在中國人心目中天堂的位置,上海能取代嗎?————————————————————————————————————

(吳語協會的專題:http://wu-chinese.com/bbs/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912) 目錄 最能體現江南精神的12種風物 烏篷船:水鄉流動的生命撰文/杜文和 攝影/董建成 大閘蟹:陽澄湖哺養的美味撰文/杜文和 攝影/馬宏傑等 輯里絲:江南絲中極品撰文/柯平 攝影/謝光輝 龍泉劍:鐵英淬鑄的冷兵君子撰文/王旭烽 藍印花布:鄉野的氣韻撰文/柯平 攝影/劉華等 油紙傘:消失的精緻撰文/柯平 攝影/榮建 黃泥螺:此味只應江南有撰文/夏雨清 攝影/桑金偉 龍井茶:一杯清茶有山水撰文/沈貽偉 霉乾菜:陽光曬出的家鄉菜撰文/夏雨清 攝影/董建成等 揚州澡堂:江南那池「忘憂湯」撰文/ 王振忠 攝影/馬宏傑 紫砂壺:紫砂泥土蘊乾坤撰文/王旭烽 攝影/馬宏傑等 紹興酒:鑒湖水的精華撰文/杜文和 攝影/董建成 江南何處是?(眾說紛紜話江南,江南到底在哪裡?) 氣象學者說:江南是梅雨撰文/林之光 地理學者說:江南是丘陵撰文/楊勤業 歷史學者說:江南是沿革撰文/周振鶴 經濟學者說:江南是財賦撰文/馮賢亮 中文學者說:江南是「江南」撰文/李小凡 語言學者說:江南是方言撰文/項夢冰 江南的核心地帶 湖邊盛開人文之花——西湖與杭州撰文/王旭烽 偏安的江南——秦淮河與南京撰文/葉兆言 攝影/田松滬等 江南天堂——園林與蘇州撰文/車前子 攝影/李玉祥等 眾星拱北斗——太湖與江南撰文/張家強 攝影/張炎龍等 「最後結論」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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