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世界、人生與藝術 成中英 張惠

前段時間,一個聲稱是「舊時真本」的《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被刷屏。據這個「舊時真本」的宣傳,這本只有第81回至108回的《紅樓夢》為吳梅村所評,有著使「紅學大廈轟然倒塌」的影響。但發現者和宣傳者並未公開作品內容,而是僅將部分情節附會明清歷史,導致無法看到其28回全貌的讀者難辨真偽。實際上,這個所謂的「真本」內容荒誕不經,甚至還寫到薛寶釵為薛蟠獻計幾次洗劫大觀園、林黛玉帶領奴僕保衛大觀園、薛寶釵色誘賈雨村等。其背後的真正推手是「利益」。2017621日下午嘉德春拍「古籍善本金石碑帖」專場,康生舊藏程甲本《紅樓夢》被拍出2400多萬元。這一不菲的價格或許直接刺激到這個「紅樓同人小說」隨後的改頭換面。

贗品披上學術的外衣,危害很大。一是白骨精三打而不死,雖經多位學者辨偽,它依然在藉助新媒體的力量蒙蔽不明真相的《紅樓夢》愛好者。二是劣幣驅逐良幣,使讀者無暇關注紅學界真正的研究和發現。有鑒於此,本文作者對《紅樓夢》進行重新審視和思考,認為《紅樓夢》的全部奧義不僅僅是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也不僅僅是「有情之天下」以及對個體命運的體驗和感嘆,而是存在三重世界、三個生命歷程、三種藝術手法。他們希望自己的闡釋能夠更完整地呈現《紅樓夢》的意義和價值,並期待與眾多同好一起探索新的研究方式。

三重世界

  《紅樓夢》中有三重世界,一是生活世界,一是藝術世界,一是哲學世界。

  第一重世界是變化無常的世界,混雜酸甜苦辣,歷經生老病死。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時代,佛學盛行。自王陽明之後的晚明直至清代的佛學傳播,使得民眾接受了這樣的宗教觀念:人生在世,必須相信凈土、不斷修行,才能超越輪迴,達到清凈世界。曹雪芹正是在此基礎上設定了《紅樓夢》的生死觀。

  這個介於儒道之間、變動不居的世界沒有恆常,充滿起伏跌宕,悲歡離合。寶玉和黛玉有前生的夙緣,他對她有甘露之惠,她對他懷報答之心,今生相逢本該天生一對。然而,無端忽來一寶釵,德容言工,無不勝之,又挾「金玉良緣」之勢,使得黛玉在與寶玉交往中常感到不安,寶玉也常有「好景不長」的預感。不僅他們的愛情關係在變,周圍人的福與禍也在變。「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榮寧兩府就是如此。賈敬信奉道教,卻因為吃了金丹燒脹而死。元春封妃省親,富貴已極,「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卻也埋下了敗落的種子。賈家鼎盛之時,「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可到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賈母那裡吃飯,飯不夠吃時丫鬟卻給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飯,榮國府已顯窘態。最終,兩大家族走向衰敗與崩潰。可小說的結尾又說蘭桂齊芳,賈蘭考中了舉人,賈寶玉有一個遺腹子,那麼,曹家是不是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小說含而未露。小說中求長生的死了,望情愛的斷了,想長久的敗了。從《易經》的觀點來看,就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靜極而動。

  第二重世界是有情世界,它更接近於心理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衡量萬事萬物的價值標準,不是金錢,而是緣分和情誼。人在紅塵中有情,這情是自然生髮出來的。雖然世界無常,但情支撐著世界。寶玉「情不情」,對花、鳥、月亮、星星無往不情,甚至對父親小書房裡一軸美人圖都想去探望撫慰一番。他憐香惜玉,愛襲人、晴雯、齡官、芳官等姑娘們,最後鍾情於林黛玉。一位義大利漢學家說過,中國人有各種各樣細膩的感情,這些情因遠近不同而構成各種各樣的關係。是情的出神入化構成了變化,構成了悲歡離合,構成了藝術美感。這就是變化中情的美。

  第三重世界是虛空世界,既超越有情世界,又是隱藏其後的恆定的價值觀。道家講究清凈無為,佛家講究一方凈土。它們都主張沒有情感牽累和興衰變化,超脫悲歡喜樂,追求悟性的化境。相對於有情和變化,這種價值觀是一個恆定的真相。有情世界則是對虛空實境的偏離。從佛家來說,比如唯識宗,它的種子叫作染識,其變化就是從無染到有染,這麼美好的凈土還會變成無常的人生。從道家來說,原始為太和,打破太和才產生出人生的發展和困境,而人只有凈化慾念,才能恢復平衡。因此,《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是有情世界、無常世界的一個平衡。曹雪芹精心安排了太虛幻境這一原始點,使小說在演示了榮辱興替後通過悟性來抵達虛空世界。

這個世界裡沒有落花,沒有變化,沒有憂愁,也不懼時間。一切圓滿無缺,不必擔心生老病死和飛來橫禍,更不會有猜疑和背叛。然而,有深意的是,你必須捨棄了「實」的現實世界,捨棄了「情」的有情世界,才能抵達這個憑虛凌空、有大自在的虛空世界。但「實」與「情」是極難割捨的,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小說中真正了悟的可能只有寶玉一人。多病而入佛門的妙玉和厭棄淫亂而出家的惜春,都是因為懼怕風塵骯髒違背了自己的心愿才嚮往空門的清凈世界,這不過是小乘佛教的「自度」。但可悲的是,依據《紅樓夢》第五回的伏筆,恐怕妙玉「欲潔何曾潔」,到頭來紅顏屈從枯骨,連自度也難以達成了。

三個生命歷程

  《紅樓夢》還寫了三個生命歷程。第一個生命歷程是希望。寶黛初見,一個驚呼「這個妹妹我見過的」,一個自忖「何等眼熟到如此」,善於察言觀色的王熙鳳也打趣「既吃了我家茶,如何不與我家做媳婦?」甚至連下等小廝都知道,寶玉的婚事「早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在這個生命歷程中,寶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共讀西廂,同憐落花,充滿了希望。

  第二個生命歷程是煩惱。不僅寶釵金鎖上的篆文「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與寶玉佩玉上的是一對,而且後來到大觀園做客的湘雲也有個金麒麟,這更使得黛玉憂心不已:「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金環玉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便恐由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韻事來。」不唯如此,大觀園中的其他人物,也因情感和生活上的各種關係,產生煩惱。比如,襲人「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她的口氣」。當襲人故意以尤二姐被王熙鳳折磨以致吞金自盡、香菱因夏金桂陷害被薛蟠毒打等事來試探黛玉,黛玉回答「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但這無心之言卻令襲人暗暗不快,此後她疏遠黛玉,甚至進讒言,不能說與此毫無關係。又如,王熙鳳本來過了一個很風光的生日,既有賈母來提議,又有大家眾星捧月一起湊份子,充分顯示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已然給足了她面子。但是就在這一天,王熙鳳抓到了丈夫賈璉和鮑二家的在她自己的床上偷情,理虧的賈璉反而拿劍要殺她,直鬧到壽筵上賈母和眾人面前,令她顏面盡失。

  第三個生命歷程是無奈和失落。賈府從蓊蔚洇潤經由元春封妃省親走向高潮,但修建省親別墅花費巨大,無疑又埋下了衰落的伏筆,後來逐漸走向摧枯拉朽式的崩潰。前述的三重世界裡已經提到,這是一個顛覆性的變化。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姥姥安定的生活,雖然平淡無奇,卻並沒有大的起伏。她進大觀園,雖然也艷羨夫人小姐養尊處優的生活,但還是認為,大有大的繁難,自己的鄉村生活也有自己的好處。比如,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但賈母最終也沒把外孫女嫁給孫兒,而是支持了寶釵和寶玉的金玉良緣,對外說是「林丫頭心太細」。這種基於利益所作的決定有無合理性?不合理,但真實。這實際上是不同類型的人在衝突矛盾中一種可能的歸宿。這對於今天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文化結構與文化結構之間的衝突都具有啟發性,因為《紅樓夢》寫出了人性真實的一面。黛玉臨死才領悟到世事的殘酷,對紫鵑說「我這裡沒有親人,你好歹送我回去」,並非病危說昏話,而是椎心泣血之言。

又如,林黛玉這位「絳珠仙子」有先天不足之症,多愁多病。賈寶玉這個「神瑛侍者」發願要用360兩銀子配一種葯,管保黛玉吃了就好了,平日也對她百般溫柔體貼,唯恐違逆其意。然而,林黛玉最終卻因他夭折身亡。再如,賈家世代王侯,四大家族同氣連枝,哪想到皇帝一聲抄家,忽喇喇大廈傾,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詮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無奈了。

三種藝術手法

  《紅樓夢》中有三種藝術手法,既有關文學美學,也涉及文字美學。

  第一種藝術手法是現實主義,即身臨其境地描摹現實生活,也可以稱之為冷靜的寫實派。比如,劉姥姥一進賈府:

  劉姥姥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

  此處,甲戌本側批:「『蹭』字神理。」而次日天還沒亮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對門丁和周瑞家的處處「陪笑」,到了鳳姐住處則「屏聲側耳默候」,不僅飯後不住地道謝,而且求施捨時「先聽見(鳳姐)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諸如此類的描寫,把一個求人施捨的窮婆子仰人鼻息、極盡討好又戰戰兢兢的心態和舉止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又如,賈芸想到榮國府謀個好差事,先求賈璉無果,又想著給鳳姐送點禮物,但實在囊中羞澀,不得不來找開香料鋪的舅舅卜世仁,想賒些冰片、麝香來巴結王熙鳳,沒想到這位舅舅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先不論這話里說的賒欠貨物之事是真是假,單從字面來看,「前日」不過是三天而已,就搞出立合同這等事情,怎麼看,都不合乎邏輯。就算醉金剛倪二放高利貸,給出還款的期限也不會只是短短的三天。所以,可想而知,這個舅舅其實是拿這個不知真假的事情來搪塞自己的外甥。他不但不賒賬,還訓斥賈芸,「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之後又虛情假意地留吃飯,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了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舅舅和舅母的虛偽、吝嗇也立刻形神畢肖。

  狄更斯、雨果寫大時代,曹雪芹寫鐘鳴鼎食的大家族的衰敗過程,都涉及人的各種感情。所以我贊同曹雪芹生於1715年這個觀點,也就是抄家的時候他大約13歲,經歷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歲月,也經歷過「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窘迫和屈辱。因為《紅樓夢》中所寫的興衰榮辱如果沒有親身體驗,僅憑聽來的追憶是寫不出來的。

  第二種藝術手法是浪漫主義,也就是詩詞歌賦的形式。我們看到,小說描寫到寶黛之間的愛情,比如寶玉眼中的黛玉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而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見到警幻仙子,太虛幻境的景色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警幻仙子的外貌是「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以上都是用駢文來呈現的。此外,十二釵不僅美貌,還多有才華,這些才華也是通過詩詞來表現的。譬如,薛蘅蕪偶填柳絮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探春用駢文寫結社的帖,妙玉用詩文典故恭賀寶玉生辰,還開展了組詩社、詠海棠、詠紅梅、中秋聯句等活動。寶玉心中最美的林妹妹,更是一生與詩書結成閨中友,與筆墨結成骨肉親,自己也成了詩的化身。除了瀟湘館布置得像個上等書房一般,還在不同的場合和心緒下,填寫過《桃花行》《秋窗風雨夕》《葬花吟》《五美吟》《題帕三絕》。真是「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紅樓夢》的詩詞成了小說里的另一種美。曹雪芹寫這麼多詩詞,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能嗎?不是的,因為「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本來就是他批判的對象。是僅僅為了塑造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運嗎?也不盡然。因為雖然柳絮詞寄託了寶釵的志向,葬花吟暗示了黛玉的夭亡,甚至海棠詩據說也暗示了湘雲日後被丈夫猜疑而孑居。但是還有很多詩詞歌賦的作用並不限於此。例如,對警幻仙子的外貌描寫,「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迴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就是仿照《洛神賦》中的「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以鋪敘警幻仙子美貌無雙,也同時暗示寶玉夢中的非真實性。而寶玉的《芙蓉女兒誄》雖說最後一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是暗示寶黛之戀的結局,但這句話卻僅占整個《芙蓉女兒誄》三十分之一的篇幅。寶玉的《姽嫿將軍詞》則更和人物的性格、命運無關了。可以說,曹雪芹小說中的詩詞是其瑣碎日常的另一境,是其「迥別紅塵」的另一種表現。

  叔本華說過,人生的悲苦可以通過藝術的方式來宣洩。《紅樓夢》中,情被轉化成了能夠感化人心的意象。比如《葬花吟》,「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林黛玉不能離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但是在自己創造的藝術王國里,可以實現「坐忘」。詩詞歌賦,成了紅樓夢超越無常人生、產生藝術美感的方式。曹雪芹有現實主義,卻又不限於現實主義,他以獨特的審美眼光從悲歡離合中提煉出藝術,留給後人體味和感受,使他自己的《紅樓夢》成了所有人的《紅樓夢》,也即西方所言的「凈化」作用。

  第三種藝術手法是超驗主義。《紅樓夢》是曹雪芹歷經滄桑之後,痛定思痛,為經歷的種種尋找脈絡而寫成的作品。小說開篇為什麼會有一塊無才補天的頑石?不要忘了曹雪芹寫書的初衷:「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他在人世間沒有讀書中舉,沒有承擔起讓世俗社會艷羨的「光宗耀祖」的「補天」重任。所以他為自己設計的仙界出身是「先天不足」——「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也就是說,只有他自己是「無材不堪入選」。又如寶黛如此相愛、相配卻不能終成眷屬,所以在他們的前身中,絳珠仙草曾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卻並無水來還他,於是想「他既下世為人,我也下世為人,將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還得夠了」。換言之,轉世為人的寶玉和黛玉本來就是為還淚的一段緣分,淚盡緣止,本來就無姻緣之分。篇首的神話不是迷信,不是俗套,而是曹雪芹為人生中遇到的最感不合理和不甘心的經歷做出的一種解釋和安慰。

  對於《紅樓夢》的研究,新紅學開山鼻祖胡適先生,首倡「作者」和「版本」兩條研究路徑。胡適先生的得意門生、著名考證派新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則進一步將「紅學」界定為「作者學、版本學、脂學、探軼學」四個方向。兩位學者雖為大家,成就彪炳,然而將作為小說本體的《紅樓夢》原文研究排除在紅學研究之外,實在有失偏頗。近幾十年來,雖然不斷有學者對紅樓夢小說原文做出紮實的研究,但絕大多數集中在人物、醫藥、法律、飲食、服飾、園林等等微觀方面對小說進行把握。在此,我們認為,對《紅樓夢》小說原文的研究應該而且必須包括在紅學研究的範圍之中,嚴肅的紅學研究必須包括五大方向——「作者學、版本學、小說本體學、脂學、探軼學」。而本文即嘗試兼用文學與考證的方法對《紅樓夢》小說做出的整體藝術研究。紅學並非只有歷史考證一枝獨秀,而是必須以歷史考證、文學分析和哲學詮釋三足鼎立。紅學成果不僅要在學報和報紙等紙媒發表,而且也要藉助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傳播,使更多《紅樓夢》愛好者有據可依、以真去偽、以真達義,以此邁向21世紀「電子智能紅學」的新通途。

  (作者:成中英,系美國夏威夷大學終身教授、深圳大學饒宗頤文化研究院特聘教授; 張惠,系深圳大學饒宗頤文化研究院客座教授、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配圖均選自清代改琦繪《紅樓夢人物圖》。)

《光明日報》(2018年05月04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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