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永遠不會死」,義大利人說的。

「箱門沒有關好,突然敞開,

像下雨一樣掉下來的十幾具屍體,

是永遠不死的中國人。」

「那天,我是一群人中唯一的中國人。在喝咖啡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義大利律師對我眨眨眼,壓低聲音說:""對不起問你這個問題,但是,怎麼說呢,是真的嗎?中國人永遠不死?」——在義大利的二代中國移民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

在義大利,中國人永遠不死,是關於中國移民流傳最廣的傳聞:當地政府調查後發現,許多「活著」的中國人年齡已經高達150歲,就連那本著名的義大利黑幫文學《那不勒斯的黑手黨》的第一章也這樣描寫:

「箱門沒有關好,突然敞開,像下雨一樣掉下來十幾具屍體……是永遠不死的中國人。」

明眼人都知道,這個牛逼吹大了,但這個秘密還是讓義大利猜了好多年。

為了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晚郵報》和《共和國報》的記者歐利阿尼和斯達亞諾,從義大利北部動身,一路南下追蹤了這些「傳聞」的主角,並把見聞寫成書,《不死的中國人》——而其中的一站,正是中國移民數量最多、傳言最烈的小城普拉托。

中國人來了

從佛羅倫薩乘火車,不消20分鐘的光景,就來到了華人聚集地普拉托。

目力所及讓二人產生了奇妙的倒錯感:皮斯托耶澤路上幾乎全是中文牌匾;路邊的法拉利跑車突然啟動,裡面坐的是華人年輕駕駛。仔細聽,引擎的轟鳴背後,是縫紉機的嗡嗡聲,那是中國工人在紡織方陣中忙碌著。雖然看上去灰頭土臉,毫不起眼,但他們的生意卻經略全球。

普拉託人將這塊中國人居住區稱為「聖·北京」——從迎來第一批中國移民,到如今霸凌了整個義大利服裝生產業,這塊飛地只用了短短30年。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第一批中國移民幾經周折抵達了義大利,其中絕大部分來自浙江溫州。

到達法國後,寧紅接到了蛇頭的電話,讓她到機場商店買一頂阿迪達斯的帽子,戴著它在商店等候……蛇頭終於來了,對上號碼,把她帶到里昂車站,在那裡,寧紅上了一輛寬敞的TGV車,踏上了義大利的居留之路——給一家紡織廠每天工作16小時,一周工作7天。

伴隨著打工熱潮,海陸空偷渡路線全面開發,費用一般是15萬,在普拉托干兩年就能賺回來。

在逼仄的廠房裡,一台縫紉機、一張床墊就是事業的開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經過簡單培訓後馬上開工,在沒有暖氣的廠房裡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困了就在工作台上眯一會兒,或者靠MP3里的盜版流行樂提神。幸運的是,不久後,他們便碰上了義大利移民大赦。

「義大利人很友好,」早期到達的人回憶:「他們和中國人太像了!都尊稱歲數大的人為叔叔,都把手錶、汽車當作財富的象徵來炫耀。」就連做起生意來,也是溫州人熟悉的那套家族企業模式。

——但聽說有的義大利人會借錢去度假,他們又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幾乎不花什麼錢,大米買20公斤一袋的,偶爾喝杯咖啡,一個月可以省下1800歐元。」

可以想像那樣一個夜晚:深夜12點,普拉托內城已經入睡,而肩上搭著毛巾的中國工人才三三兩兩下班回家——說他們是勞模界的扛把子都是拘著沒敢放開了誇——「我們肯吃苦,再小的錢也賺。」做一條褲子賺8歐,是義大利人開出價格的1/5。

儘管這樣的賺頭對義大利人來說甚至不值得早晨上鬧鐘,但勤勞的溫州人卻把兒子、妻子、小姨子,用各種各樣的手段都叫到了義大利來。

目前,普拉托的20萬居民中,超過10%是中國人,另外「證件不齊」的還有一萬之眾。

2005年3月8日,來自溫州的孩子們在義大利駐上海領事館簽證處排起了長龍。

他們的背後,是一個幅員遼闊的祖國,以及眾所周知的溫州並不富足的物產。「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做生意,在國內或者去國外。」

最開始,他們為北部的成衣廠加工,慢慢地,他們為自己生產。

恰逢90年代,東方運起而西方凋敝,大部分普拉托商販開始搬離自己的工業區,對於這些土著來說,把鋪面賣給中國人是很划算的買賣。「中國人走進商店,笑著問:""出讓嗎?』這是他們為數不多會說的義大利語。」

80年代,第一批出國打工的溫州人站穩了腳跟,開始每個月給老家匯外幣。圖為1986年,溫州蒼南縣,群眾排隊等待領取匯款。

「這些長著杏眼的工人在連續工作很長時間之後,還能保證裁剪和縫製的質量。」——憑藉著近乎病態的奮鬥精神,很快,中國人的名氣便傳了出去。

歐洲的服裝銷售商蜂擁而至,既有用卡車拉貨的大商人,也有用轎車後備箱拉貨的小商販。

積累了一定的本金後,這些華人廠家又開始接下一些中檔服裝品牌的訂單。漸漸地,Gucci、Prada也開始找他們代工奢侈皮包和配件。

業內有個不成文的默契:能等三到六個月,需要500到1000件的,到中國的工廠買;如果只有兩周的時間,需要100件,你就來普拉托。

世界不大,義大利就更小了,經過一陣狼煙式的擴張後,華人把持了整個城市最重要的生產。而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馬泰拉的沙發製造業和米蘭的皮革作坊里。

誰會想到,從遙遠的浙江農村出發時只帶了一隻紙箱的人們,在二十年後卻帶著成摞的現金回去買下了一幢又一幢「摩天樓」。

就連義大利人也忍不住感慨:當普拉托或米蘭開始荒蕪時,它們很快就變成了中國城。

中國人永遠不會死?

但很快,這種超常的東方力量便開始顯示出消極的一面。

與溫州廠房拔地而起相對應的,是普拉托的沒落。自馬可波羅到訪中國的七百多年來,這裡一直是為義大利人驕傲的「歐洲紡織工業中心」。然而從2010年開始,普拉托失業率從4%逼近10%,職介所人滿為患。

就在當地的工人排著隊下崗的時候,中國人卻合夥開起了工廠——這讓他們的勤勞,以及鼓起來的錢包都變得不可原諒。被山寨GUCCI侮辱過的老皮匠希莫娜說:「他們模仿,模仿,不做任何原創的事情,他們就像猴子。」

在普拉托地區,有6000多家企業註冊在中國人名下,約佔普拉托經濟總量的11%,但這樣的繁榮並未完全反映在當地的稅收記錄中。

經稅務稽查署2010年的估算,每年大約有5億歐元通過西聯匯款從普拉托流向中國。在這裡,非法勞工只要出示護照,就能把掙到的歐元寄回家。

而且,原住民發現,新來的鄰居是如此的神秘——除了在那些豬去鼠來的中國新年裡揮獅舞龍,其餘的時間裡,義大利人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像南美人那樣開心,也不像摩洛哥人那樣像我們的堂兄弟。」

在當地人眼中,中國人從來不給米蘭和尤文圖斯喝彩,也不參與公共事務;母親從不去拿孩子的成績單,孩子們不參加同學的生日會。工人們的臉上毫無表情,搞不清楚是高興還是沮喪,只有幹活,幹活,幹活。

除此之外,一些中國人的生活習慣也為人詬病:不管在哪,只要嗓子癢了,他們就拉著長音發出「咳——」的一聲,緊接著就是清脆的一聲「啪」,唾液就牢牢地黏在柏油路上。

有些指責更是無端謠傳——說米蘭的中餐廳,中國人為一個小圈子的客戶烹飪聖伯納多小狗。

「城裡寫滿了難聽的話,讓中國人離開,不許中國人進某些場所。只有賭場用巨大的漢字寫著""歡迎!』。」

沒有朝陽群眾的洞察力,義大利人只能紛紛瞎猜,其中最著名的指控是:中國人好像永遠不死。

「仔細想想,從來沒見過中國人的葬禮,但也不常見秘魯人、摩洛哥人或塞內加爾人的葬禮。不過總之,中國人永遠不死。」

或者說,至少他們沒有留下任何屍體。

據義大利國家統計局在2006年的統計,義大利人的死亡率是9.9%,而在1997~2001年間,中國移民的平均死亡率只有0.6%。

1991年,該地區政府開始調查為何在過去的12個月里,在普拉托或附近的兩個城鎮沒有任何中國人死亡的官方記錄。2005年,政府仍然感到困惑——那年,在數量超過4萬的中國移民中,只有3人死亡。

當地人開始懷疑,中國的黑幫集團把屍體運回中國後,將證件倒賣給新來的人以牟取暴利,就像《那不勒斯的黑手黨》描寫的,在那不勒斯碼頭,「這些永生者的證件在人們之間轉手」——這一計劃很容易奏效,畢竟,義大利警察分辨不出中國人的長相。

2018年1月,華人版「教父」張乃中被捕,普拉托調查組稱,在追捕期間曾看見中國商人在一家餐館裡排著隊向他鞠躬。4月,《全景》雜誌刊登了張的照片。

謎底揭曉以後

雖然始終沒有找到確鑿無疑的證據,但未經推敲的傳言就這樣一遍遍地重複。「幹活兒太多、藏了很多非法移民、只顧做自己的事、有臭味」,連同「永遠不死」,構成了義大利人對華人的普遍認知。

這證實了一個普遍的經驗:「對哪裡缺乏認知,流言就在哪裡四起。」幸運的是,在走訪的過程中,歐利阿尼和斯達亞諾逐漸了解到中國移民的真實生活,「中國人不死」的秘密也昭然若揭。

「中國人的死亡率非常低,是因為移民的年齡比義大利人年輕很多。而且,就中國的情況而言,病人和老人更希望落葉歸根,回到故土,而不是客死異鄉。」

而在醜聞的震中——那不勒斯碼頭,兩人找到了碼頭的主人:「所以,屍體從貨廂傾瀉而下是真的嗎?」「就在您眼前,您自己評價。」碼頭主指著一派平靜的集裝箱說。

事實證明,小說的「屍體」情節純屬子虛烏有。那本書的作者後來解釋說,這是小說,「摻和了歷史和虛構」的內容,只是不料與謠言形成了虛實結合的關照。

——事實上,如果目的是為了把死人的身份文件轉給活人,有許多更謹慎的辦法,「藏匿十幾具屍體,誰會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親人呢?」義大利華裔協會的年輕人解釋道。

隨著了解越來越深入,「中國人有沒有暗中倒賣死人的居留證」對於兩人的調查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事實上在媒體的報道下,新來的移民已經很難再以任何方式「渾水摸魚」——更吸引他們的發現是:「原來中國人並非沒有感情的dealer」。

當被問到「做過的所有工作中,你最喜歡哪一個」時,曾經干過進出口、成衣和翻譯的夏微秀給歐利阿尼的答案是:不工作。而在威尼斯賭場上遇到的那個「不一樣」的中國男人則說:「我的心很累,一個人不能連續十年,每天辛苦12個小時。我30歲了,想有一點點生活。」

「所以說,中國人也會高興和哭泣,只是沒人去看他們的眼睛。即便去看了,大家也會說:總之他們都一樣。」

——更值得玩味的是,如今第一代移民和他們的後代之間,也橫亘了新的不理解。

父親們繼續以中國人的方式對每一個客戶微笑著,而那些取義大利名的女孩男孩們已經用「Buongiorno」代替「你好」,在金融或會計課程上和義大利同學熱烈地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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