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在宥
在 宥【題解】「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寬容的意思。反對人為,提倡自然,闡述無為而治的主張就是本篇的主旨。全篇大體分為六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吾又何暇治天下哉」,指出一切有為之治都會使天下之人「淫其性」而「遷其德」,因此「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就應當「莫若無為」;一開始就推出了「無為」而治的主張,而開篇的兩句話便是提挈全文的總綱。第二部分至「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借老聃對崔瞿的談話說明推行仁義擾亂人心是天下越治越壞的原因,極力主張「絕聖去知」。第三部分至「而我獨存乎」,通過廣成子對黃帝的談話,闡明治天下者必須先治身的道理,並詳細說明了治身、體道的方法和途徑。第四部分至「起辭而行」,用鴻蒙與雲將的對話,進一步闡明無為與養心的關係,指出無為的要害就在於「心養」。第五部分至「天地之友」,著力說明擁有土地的統治者一心貪求私利必定留下禍患,從而進一步闡明了「養心」和「忘物」的關係,做到了「無己」也就能忘形、忘物。餘下為第六部分,概括了治理天下時遇到的十種情況,指出對待這些情況都只能聽之任之,隨順應合,並就此提出了君主無為,臣下有為的主張。不過,本篇所反映的莊子思想與莊子在前幾篇中抨擊仁義,絕聖棄智的思想似有偏離之嫌。【原文】聞在宥天下①,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②;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③。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④,是不恬也⑤;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⑥,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於陽⑦;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⑧,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⑨,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⑩,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說明邪(11),是淫於色也(12);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13);說禮邪,是相於技也(14);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與藝也(15);說知邪,是相於疵也(16)。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倉囊而亂天下也(17)。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18),乃齊戒以言之(19),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20),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21),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22)。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23),無擢其聰明(24);屍居而龍見(25),淵默而雷聲(26),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27)。吾又何暇治天下哉!【注釋】①在:自在。一說是存,存而不論的意思。宥:寬容。「在宥天下」意思是任天下自在地發展,人和事物均各得其所而相安無事,也就是無為而治。②淫:過,超出。③遷:改變。德:常態,指遵循於「道」的生活規律和處世的基本態度。④欣欣:高高興興的樣子。樂其性:為其性而樂,意思是為保有真性而欣喜。一說「其」字指代「堯」,跟下句的「其」字指代「桀」一樣,亦可通。姑備參考。⑤恬:靜。⑥瘁瘁:憂愁的樣子。苦其性:為其性而苦,為保有真性而苦惱。⑦毗(pí):損傷。陽:與下句的「陰」本指日光的向背,引伸指氣侯上的冷暖,中國古代哲學著作中又藉此解釋事物對立對應的正反兩個側面。⑧章:章法,法度。⑨喬詰:意不平。卓鷙:行不平。「喬詰」和「卓鷙」泛指世上出現的種種不平之事。一說「喬詰」是狡黠詐偽之意,「卓鷙」是卓爾不群之意,可備參考。⑩匈匈:即「訩訩」,喧囂吵嚷的樣子。(11)說(yuè):喜悅,這個意思後代寫作「悅」。(12)淫:沉溺,為之所迷亂。(13)悖:違背。(14)相:助。技:技巧,這裡指熟悉禮儀。(15) 藝:才能。(16)疵:毛病,這裡指辨別細小的是非。(17)臠(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樣子。倉(cāng)囊:擾攘紛爭的樣子。(18)直:止,僅僅。過:經過。「過也而去之」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19)齊(zhāi):通作「齋」。(20)儛(wǔ):舞。(21)蒞(lì):到,臨。「臨蒞天下」意思是來到從政的地位而治理天下。(22)「故貴以身於為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此兩句亦見於《老子》。老莊認為輕身以赴利,棄我而殉物,那麼,身且不能安,怎麼能治理天下。因此,只有貴身賤利的人才可以託付天下。(23)五藏:五臟。「無解五藏」意思是,不敞開心中的靈氣。(24)擢(zhuó):拔,提升,引申為有意顯露。(25)屍:表示一動不動的樣子。「屍居」的意思就是,像受祭的活人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龍:表示精神騰飛的樣子。見(xiàn):顯現。「龍見」,意思就是精神里卻是騰龍顯現。(26)淵默:意思是像深淵那麼默默深沉。雷聲:意思是撼人之力就像雷聲隆隆。(27)炊:炊煙。累:遊動的塵埃。【譯文】只聽說聽任天下安然自在地發展,沒有聽說要對天下進行治理。聽任天下自在地發展,是因為擔憂人們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寬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為擔憂人們改變了自然的常態。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變自然的常態,哪裡用得著治理天下呢!從前唐堯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為有其真性而歡樂,這就不安寧了;當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憂心不已人人都為有其真性而痛苦,這就不歡快了。不安寧與不歡快,都不是人們生活和處世的常態。不合於自然的常態而可以長久存在,天下是沒有的。人們過度歡欣,定會損傷陽氣;人們過度憤怒,定會損傷陰氣。陰與陽相互侵害,四時就不會順應而至,寒暑也就不會調和形成,這恐怕反倒會傷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卻常態,居處沒有定規,考慮問題不得要領,辦什麼事都半途失去章法,於是天下就開始出現種種不平,而後便產生盜跖、曾參、史等各各不同的行為和作法。所以,動員天下所有力量來獎勵人們行善也嫌不夠,動員天下所有力量來懲戒劣跡也嫌不足,因此天下雖很大仍不足以用來賞善罰惡。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始終是喋喋不休地把賞善罰惡當作當政之急務,他們又哪裡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而且,喜好目明嗎,這是沉溺於五彩;喜好耳聰嗎,這是沉溺於聲樂;喜好仁愛嗎,這是擾亂人的自然常態;喜好道義嗎,這是違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禮儀嗎,這就助長了繁瑣的技巧;喜好音樂嗎,這就助長了淫樂;喜好聖智嗎,這就助長了技藝;喜好智巧嗎,這就助長了瑣細之差的爭辯。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存留可以,丟棄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就會成為拳曲不伸、擾攘紛爭的因素而迷亂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會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為其所迷惑竟達到如此地步!這種種現象豈只是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呀!人們還虔誠地談論它,恭敬地傳頌它,歡欣地供奉它,對此我將能夠怎麼樣呢!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於統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類自然的本性與真情。正因為這樣,看重自身甚於看重統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給他;愛護自身甚於愛護統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也正因為這樣,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靈氣,不表明自己的才華和智巧,那就會安然不動而精神騰飛,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動合乎天理,從容自如順應自然而萬事萬物都像炊煙游塵那樣自由自在。我又何須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原文】崔瞿問於老聃曰①:「不治天下,安藏人心②?」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③。人心排下而進上④,上下囚殺⑤,淖約柔乎剛彊⑥。廉劌雕琢⑦,其熱焦火⑧,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⑨,其居也淵而靜⑩,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11),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12),脛無毛(13),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14),矜其血氣以規法度(15)。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兜於崇山(16),投三苗於三峗(17),流共工於幽都(18),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19),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20);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21)。於是乎釿鋸制焉(22),繩墨殺焉(23),椎鑿決焉(24)。天下脊脊大亂(25),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26),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27)。今世殊死者相枕也(28),桁楊者相推也(2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30)。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31)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32),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33)!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注釋】①崔瞿:虛擬的人名。②藏:乃,「臧」字之訛。「臧」是善的意思。③攖(yīng):糾纏,擾亂。④排:排斥,壓抑。進:推進,提升。「排」和「進」分別喻指不得志之時和得志之時;「下」和「上」則分別指兩種心態,即頹喪、消沉和歡欣、氣盛。⑤囚:拘禁。⑥淖約:柔弱美好的樣子。彊(qiáng):「強」字之古體。⑦廉:方正,有稜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隨合世事。劌(guì):割傷。雕琢:猶言刻削。⑧「熱」與下句的「寒」分別形容兩種截然的心態:情感激動和情緒低落。⑨疾:快速;這裡指心境變化迅速。俛:「俯」字的異體。「俛仰之間」比喻時間短暫。撫:臨。⑩淵:這裡是深沉的意思。(11)僨(fèn)驕:驕矜而不可禁。系:綴連,這裡含有拘絆的意思。(12)股:大腿。胈(bá):白肉。(13)脛:小腿。聯繫上一句,「股無胈」與「脛無毛」都是用來形容勞累奔波的。(14)五藏:即五臟,這裡泛指心胸和思想。(15)矜:苦。「矜其血氣」就是說耗費了無數心血。(16):「歡」字的異體,今簡化為「歡」。兜:人名,傳說跟堯作對、被堯放逐。崇山:地名,傳說在當時中原之地的南陲。(17)三苗:帝堯時代的古國名,地處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處西北。(18)共工:帝堯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處北方。(19)施(yì):延續。三王:即夏、商、周三代。駭:驚駭。(20)大德:指人的基本觀念和生活態度。(21)竭:盡;「求竭」指永遠不能滿足。一說「求竭」即「糾葛」,與上句之「爛漫」對文。姑備參考。(22)釿(jīn):「斤」字之異體,即橫口之斧。(23)殺:疑為「設」字之誤,處置的意思。「殺」,繁體寫作「殺」。(24)椎鑿:穿孔的工具。決:打穿,引伸指刑戮、處決。以上「釿鋸」、「繩墨」、「椎鑿」都是木匠的工具,借指傷害人和約束人的刑法和禮義。(25)脊脊:相互踐踏的樣子。一說是淆亂的意思。(26)伏處:隱居。嵁(kān)岩:深谷。(27)乘(shèng):古代一車四馬為一乘。「萬乘之君」指能統馭上萬輛戰車的國君,即大國的國君;這裡泛指居於統治地位的諸侯。(28)殊:斷。「殊死」也就是斬首。(29)桁(háng)楊:加在被囚禁者頸上和腳上的刑具。相推:一個挨著一個。(30)離跂(qí):奮力的樣子。攘臂:舉臂。桎(zhì)梏(gù):腳鐐手銬,用於拘系罪犯刑具,這裡喻指用來束縛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31)椄(gié)槢(xí):「槢」通作「楔」;「椄槢」就是連接腳鐐或手銬左右兩部分的插木。(32)鑿:孔。枘(ruì):榫頭,即插入孔中的木拴。(33)嚆(hāo):吼。「嚆矢」即響箭,這裡含有導向、先導的意思。【譯文】崔瞿子向老聃請教:「不治理天下,怎麼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說:「你應謹慎而不要隨意擾亂人心。人們的心情總是壓抑便消沉頹喪而得志便趾高氣揚,不過消沉頹喪或者趾高氣揚都象是受到拘禁和傷害一樣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順應能軟化剛強。端方而稜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傷害,情緒激烈時像熊熊大火,情緒低落時像凜凜寒冰。內心變化格外迅速轉眼間再次巡遊四海之外,靜處時深幽寧寂,活動時騰躍高天。驕矜不禁而無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內心活動吧!「當年黃帝開始用仁義來擾亂人心,堯和舜於是疲於奔波而腿上無肉、脛上禿毛,用以養育天下眾多的形體,滿心焦慮地推行仁義,並耗費心血來制定法度。然而他還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後堯將歡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將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將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這些就是沒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證。延續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驚擾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盜跖之流,上有曾參、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爭辯又全面展開。這樣一來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詐,或善或惡相互責難,或妄或信相互譏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漸衰敗了;基本觀念和生活態度如此不同,人類的自然本性散亂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紛爭迭起。於是用斧鋸之類的刑具來制裁他們,用繩墨之類的法度來規範他們,用椎鑿之類的肉刑來懲處他們。天下相互踐踏而大亂,罪在擾亂了人心。因此賢能的人隱居於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諸侯憂心如焚戰慄在朝堂之上。當今之世,遭受殺害的人屍體一個壓著一個,帶著腳鐐手銬而坐大牢的人一個挨著一個,受到刑具傷害的人更是舉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鎖和羈絆中揮手舞臂地奮力爭辯。唉,真是太過份了!他們不知心愧、不識羞恥竟然達到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謂的聖智不是腳鐐手銬上用作連接左右兩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謂的仁義不是枷鎖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麼知道曾參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盜跖的先導!所以說,『斷絕聖人,拋棄智慧,天下就會得到治理而太平無事』。」【原文】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①,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②,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③,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④,以遂群生⑤,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⑥;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⑦。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⑧,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⑨。而佞人之心翦翦者⑩,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11),築特室(12),席白茅(13),間居三月(14),復往邀之(15)。廣成子南首而卧(16),黃帝順下風(17),膝行而進(18),再拜稽首而問曰(19):「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20),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21);至道之極,昏昏默默(22)。無視無聽,抱神以靜(23),行將至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24),閉女外(25),多知為敗。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26),至彼至陽之原也(27)。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28);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29),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30)。」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無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士。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31),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32),吾與天地為常。當我(33),緡乎(34)!遠我(35),昬乎(36)!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注釋】①黃帝:軒轅氏,相傳為中原部族的祖先。②廣成子:傳說即老子,實為虛構的人物。空同:亦作崆峒,神話中的山名。③佐:輔助。「佐五穀」即幫助五穀生長。④官:用如動詞,管、主宰的意思。⑤遂:順應,順著。⑥質:正,本質。⑦殘:余剩,殘損。⑧族:聚集。雨:用如動詞,指下雨。⑨益:漸漸。荒:迷亂,晦暗。⑩佞人:讒諂的小人。翦翦:心地狹劣。(11)捐:棄置。(12)築特室:指為了避喧囂而另闢靜室。(13) 席:鋪。白茅:古代祭祀時用於縮酒,這裡取其潔白的特點,用以表示潔身自好。(14)間居:猶言獨處;清心養性,因而杜絕與他人來往。(15)遨:請,求教。(16)南首:頭朝南。(17)下風:下方。(18)膝行:意思是用膝蓋著地而行。(19) 稽首:叩頭至地。(20)蹶(guì)然:急遽的樣子。(21)窈窈(yǎo)冥冥:深遠昏暗的樣子。(22)昏昏默默:晦暗沉寂的樣子。(23)抱神:持守精神。(24)內:內心,精神世界。「慎女內」即持守心思,摒棄思慮的意思。(25)外:人體外在的感受器官,如眼和耳。「閉女外」就是封閉住你的感受器官,即「無視無聽」的意思。(26)遂:順,引申為達到。(27)前一「至」字是動詞,去到的意思;後一「至」字是形容詞,極的意思。(28)藏:府,居所。(29)一:渾一,這裡實指「道」。和:指陰、陽調諧。(30)未常:疑是「未嘗」之誤。(31)「百」,言其多;「百昌」就是說萬物昌盛。(32)參:同。(33)當我:向著我而來。(34)緡(mín):泯合。一說不在意,不放在心上的意思。(35)遠我:背著我而去。與上句之「當我」對文。(36)昬(mín):昏暗。一說同「緡」,也是不在意的意思。【譯文】黃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詔令通行天下,聽說廣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見他,說:「我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至道的精華。我一心想獲取天地的靈氣,用來幫助五穀生長,用來養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陰陽,從而使眾多生靈遂心地成長,對此我將怎麼辦?」廣成子回答說:「你所想問的,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萬事萬物的殘留。自從你治理天下,天上的雲氣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來,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黃就飄落凋零,太陽和月亮的光亮也漸漸地晦暗下來。然而讒諂的小人心地是那麼偏狹和惡劣,又怎麼能夠談論大道!」黃帝聽了這一席話便退了回來,棄置朝政,築起清心寂智的靜室,鋪著潔白的茅草,謝絕交往獨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廣成子頭朝南地躺著,黃帝則順著下方,雙膝著地匍匐向前,叩頭著地行了大禮後問道:「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修養自身怎麼樣才能活得長久?」廣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說:「問得好啊!來,我告訴給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遠;至道的至極,晦暗沉寂。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持守精神保持寧靜,形體自然順應正道。一定要保持寧寂和清靜,不要使身形疲累勞苦,不要使精神動蕩恍惚,這樣就可以長生。眼睛什麼也沒看見,耳朵什麼也沒聽到,內心什麼也不知曉,這樣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體,形體也就長生。小心謹慎地摒除一切思慮,封閉起對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敗亡。我幫助你達到最光明的境地,直達那陽氣的本原。我幫助你進入到幽深渺遠的大門,直達那陰氣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陰和陽都各有府藏,謹慎地守護你的身形,萬物將會自然地成長。我持守著渾一的大道而又處於陰陽二氣調諧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經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還從不曾有過衰老。」黃帝再次行了大禮叩頭至地說:「先生真可說是跟自然混而為一了!」廣成子又說:「來,我告訴你。宇宙間的事物是沒有窮盡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盡頭;宇宙間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測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極限。掌握了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為皇帝,在下可以成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見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為土塊。如今萬物昌盛可都生於土地又返歸土地,所以我將離你而去,進入那沒有窮盡的大門,從而遨遊於沒有極限的原野。我將與日月同光,我將與天地共存。向著我而來,我無所覺察!背著我而去,我無所在意!人們恐怕都要死去,而我還獨自留下來嗎?」【原文】雲將東遊①,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②。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③。雲將見之,倘然止④,贄然立⑤,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⑥,對雲將曰:「游!」雲將曰:「朕願有問也⑦。」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⑧。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⑨。雲將不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⑩?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11),不知所往。游者鞅掌(12),以觀無妄(13)。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14)。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15),逆物之情,玄天弗成(16);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17),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18)!僊僊乎歸矣(19)。」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心養(20)。汝徒處無為(21),而物自化。墮爾形體(22),吐爾聰明(23),倫與物忘(24),大同乎涬溟(25),解心釋神,莫然無魂(26)。萬物云云(27),各復其根(28),各復其根而不知(29);渾渾沌沌(30),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31),示朕以默(32);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注釋】①雲將:雲的主帥。②扶搖:神木;一說為颶風。鴻蒙:自然的元氣。「鴻蒙」跟「雲將」一樣,均已擬人化,成為寓言中的人物。③拊(fǔ):拍擊。脾:當作「髀」,大腿。雀躍:像小雀一樣跳躍。④倘然:驚疑的樣子。⑤贄(zhì)然:站立不動的樣子。⑥輟(zhuò):停止。⑦朕(zhèn):我,一人稱代詞。⑧節:節令;「不節」即不合節令。⑨有:語助之辭,「有宋」也就是「宋」。⑩天:這裡實指鴻蒙,敬如上天的意思。(11)猖狂:漫不經心地隨意活動。(12)鞅掌:眾多、紛紛攘攘的樣子。(13)妄:虛,不實。「無妄」即真實,現實的存在。(14)放:依,仿效。(15)經:本指織物上的縱線,引申為常規,正常序列的意思。(16)玄天:即指天。(17)止:亦作「昆」,「止蟲」即昆蟲。一說「止」是「豸」的意思,「止蟲」即豸蟲。(18)毒:這裡是受毒害太深的意思。(19)僊僊(xiān):「僊」是「仙」字的異體。「僊僊」指輕揚的樣子。(20)心養:養心,即摒棄思慮,清心寂神。(21)徒:只。(22)墮(huī):通作「隳」,毀棄的意思。(23)吐:當是「咄」字之訛,「咄」與「黜」同,廢棄的意思。「黜」與「隳」相對,「吐」字則不可通。一說「吐」當是「杜」字之誤,杜塞的意思;亦可通。姑備參考。(24)倫:倫理。一說「倫」通作「淪」,淪沒,意思是跟外物泯合而一塊忘卻。(25)涬(xìng)溟:混混茫茫的自然之氣。(26)莫然:即漠然,像死灰一樣沒有感知的樣子。(27)云云:眾多的樣子。(28)根:這裡指固有的真性。(29)知:感知。(30)渾渾沌沌:各任自然,渾然無知,保持自然真性的狀態。(31)降:這裡是傳授、教誨的意思。「降朕以德」即以德降朕,把對待外物和自我所應取的態度傳授給我。(32)默:義同「養心」,即清心寂神的意思。「示朕以默」即以默示朕,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曉諭給我。【譯文】雲將到東方巡遊,經過神木扶搖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鴻蒙。鴻蒙正拍著大腿像雀兒一樣跳躍遊樂。雲將見鴻蒙那般模樣,驚疑地停下來,紋絲不動地站著,說:「老先生是什麼人呀!你老先生為什麼這般動作?」鴻蒙拍著大腿不停地跳躍,對雲將說:「自在地遊樂!」雲將說:「我想向你請教。」鴻蒙抬起頭來看了看雲將道:「哎!」雲將說:「天上之氣不和諧,地上之氣鬱結了,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不調和,四時變化不合節令。如今我希望調諧六氣之精華來養育眾生靈,對此將怎麼辦?」鴻蒙拍著大腿掉過頭去,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將得不到回答。過了三年,雲將再次到東方巡遊,經過宋國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鴻蒙。雲將大喜,快步來到近前說:「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叩頭至地行了大禮,希望得到鴻蒙的指教。鴻蒙說:「自由自在地遨遊,不知道追求什麼;漫不經心地隨意活動,不知道往哪裡去。遊樂人紛紛攘攘,觀賞那絕無虛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麼!」雲將說:「我自以為能夠隨心地活動,人民也都跟著我走;我不得已而對人民有所親近,如今卻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聽您的一言教誨。」鴻蒙說:「擾亂自然的常規,違背事物的真情,整個自然的變化不能順應形成。離散群居的野獸,飛翔的鳥兒都夜鳴,災害波及草木,禍患波及昆蟲。唉,這都是治理天下的過錯!」雲將問:「這樣,那麼我將怎麼辦?」鴻蒙說:「唉,你受到的毒害實在太深啊!你還是就這麼回去吧。」雲將說:「我遇見你實在不容易,懇切希望能聽到你的指教。」鴻蒙說:「唉!修身養性。你只須處心於無為之境,萬物會自然地有所變化。忘卻你的形體,廢棄你的智慧,讓倫理和萬物一塊兒遺忘。混同於茫茫的自然之氣,解除思慮釋放精神,像死灰一樣木然地沒有魂靈。萬物紛雜繁多,全都各自回歸本性,各自回歸本性卻是出自無心,渾然無知保持本真,終身不得背違;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離本真。不要詢問它們的名稱,不要窺測它們的實情,萬物本是自然地生長。」雲將說:「你把對待外物和對待自我的要領傳授給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曉諭給我;我親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領悟。」叩頭至地再次行了大禮,起身告別而去。【原文】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①!因眾以寧②,所聞不如眾技眾矣③。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④。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⑤。夫有土者,有大物也⑥。有大物者,不可以物⑦;物而不物⑧,故能物物⑨。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⑩,獨往獨來,是謂獨有(11)。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大人之教(12),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13)。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14)。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15),以游無端;出入無旁(16),與日無始;頌論形軀(17),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18)!有者(19),昔之君子;無者,天地之友。【注釋】①曷常:即何嘗。②因:隨順,順乎。寧:安。③傳統斷句把「所聞」列在上句之末,而「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語不可通,故未從之。④攬:把持,撮起。⑤有土者:擁有國土的人,指國君。⑥大物:舊注指至高無尚的人物,疑非是,聯繫下一句,當從字面講,「有大物」即擁有萬物。⑦這句之「物」字用表被動,即「為物所用」之意。⑧這句里有兩個「物」字,前一個表主動,後一個表被動,「物而不物」是說用物而又不為外物所用。⑨物物:物使天下之物;前一「物」字用如動詞。⑩九州:九州所指歷來含義不定,這裡可以理解為當時中原一帶人們熟悉的地域。(11)獨有:指不為外物所拘滯。(12)大人:即上句的「至貴」的人。(13)響:回聲。(14)配:匹對,這裡指應答;問話者為主,應答者則為匹對。(15)挈:提。適復:往返。撓撓:紛紛。(16)旁(bàng):依。(17)頌:容。論:語。「頌論」猶言容顏、談吐。(18)這句里有兩個「有」字,其中前一「有」字是動詞,據有、持有的意思;後一「有」字用如名詞,指存在著的各種物象,包括自身的形軀。下一句之「有」字則同於本句後一「有」字的用法。(19):「睹」字之異體。【譯文】世俗人都喜歡別人跟自己相同而討厭別人跟自己不一樣。希望別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別人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總是把出人頭地當作自己主要的內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頭地的人,何嘗又能夠真正超出眾人呢!隨順眾人之意當然能夠得到安寧,可是個人的所聞總不如眾人的技藝多才智高。希圖治理邦國的人,必定是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這樣做的後患的人。這樣做是憑藉統治國家的權力貪求個人的僥倖,而貪求個人的僥倖而不至於喪失國家統治權力的又有多少呢!他們中能夠保存國家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國家的,自身一無所成而且還會留下許多禍患。可悲呀,擁有土地的統治者是何等的不聰明!擁有土地的國君,必然擁有眾多的物品。擁有眾多的物品卻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夠主宰天下萬物。明白了擁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豈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這樣的人已經能往來於天地四方,遊樂於整個世界,獨自無拘無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來,這樣的人就叫做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的人,這就稱得上是至高無尚的貴人。至貴之人的教誨,就好像形軀對於身影,傳聲對於迴響。有提問就有應答,竭盡自己所能,為天下人的提問作出應答。處心於沒有聲響的境界,活動在變化不定的地方,引領著人們往返於紛擾的世界,從而遨遊在無始無終的浩渺之境,或出或進都無須依傍,像跟隨太陽那樣周而復始地沒有盡頭;容顏、談吐和身形軀體均和眾人一樣,大家都是一樣也就無所謂自身。無所謂自身,哪裡用得著據有各種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種物象的存在,這是過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種物象的存在,這就跟永恆的天地結成了朋友。【原文】賤而不可不任者①,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②,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陳者③,法也④;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⑤,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⑥,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⑦,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⑧,薄於義而不積⑨,應於禮而不諱⑩,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11)。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注釋】①任:任憑,聽任。②因:順應,依隨。③(cū):「粗」字的異體。陳:陳述。④法:效法,這裡指可以效法的言論。⑤廣:擴大、推展的意思。親近容易形成偏愛,擴大了親近的範圍也就成為「仁」。⑥節:禮儀。積:增多。⑦中:順。一說獲得的意思。⑧會:合符。恃:依靠。⑨薄:通作「迫」,接近、靠攏的意思。⑩諱:迴避。(11)因:循,遵從。【譯文】低賤然而不可不聽任的,是萬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隨順的,是百姓;不顯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陳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論;距離遙遠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義;親近然而不可不擴展的,是仁愛;細末的小節不可不累積的,是禮儀;順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於一氣然而不可不變化的,是道;神妙莫測然而不可不順應的,是自然。所以聖人觀察自然的神妙卻不去幫助,成就了無暇的修養卻不受拘束,行動出於道卻不是事先有所考慮,符合仁的要求卻並不有所依賴,接近了道義卻不積不留,應合禮儀卻不迴避,接觸瑣事卻不推遲,同於法度而不肆行妄為,依靠百姓而不隨意役使,遵循事物變化的規律而不輕率離棄。萬事萬物均不可強為,但又不可不為。不明白自然的演變和規律,也就不會具備純正的修養;不通曉道的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辦成。不通曉道的人,可悲啊!什麼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卻處於崇高地位的,這就是天道,事必躬親有所作為而積勞累苦的,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較,相差實在太遠,不能不細加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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