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道德失去了嗎?

北京大學教授何懷宏認為道德仍在人心中,只是由於現實氛圍或制度的限制,沒有找到合適的表現渠道。

「我們的道德究竟去了哪裡」?提出這樣的問題,言外之意是不是說今天的社會已經失去了道德?

我們覺得現今的道德情況確實不容樂觀,有時可能還會相當悲觀,比如日常看到的一些新聞事件,不斷有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情節發生。如果把倫理分成兩個層次,一方面是制度層面,一方面是個人層面,那麼,制度層面的道德問題更多。

有時我們經常對社會的很多現象不滿,但是仔細想一想,又會覺得日常交往的熟人或者親友都還不錯,挺好的。如果某人犯了什麼案,周圍的人可能還會認為這人平時口碑還可以,看著挺老實。為什麼會這樣?除了有私德和公德之分,同時也可能有些人本身並不是壞人,而是因為處在某種權力地位上,或者某種誘惑中,才做了不正當的事情。

我們的道德究竟去了哪裡?雖然現實問題很多,也不單是權力的腐敗相當觸目驚心,但是,我不相信中國現在的道德就崩潰了,或者說中國人從本性上就是不好的。道德哪裡去了?其實還在人心中。比如廣東佛山小悅悅事件,很多人路過卻沒人救助,表現很冷漠,大家都感到很震驚;另外一方面,這件事情又引起軒然大波,冷漠的人受到很多批評,後來有媒體去採訪那些當時路過不管的人,絕大部分人說下次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會做點什麼。

有時我們實際上是處於一個天平中,也就是一種處境、氛圍,向哪邊傾斜,帶有某種偶然性。比如一個人在大街上掉落幾萬塊錢,路過的第一個人怎麼做很重要,如果他開始搶灑落的錢,可能後面的人也跟著搶;如果第一個人幫忙撿錢,後面的人也可能同樣會幫忙。人們的惻隱之心,或者說正義感,還是存在的,只是因為各種原因有時可能比較微弱,或者沒有得到合適的表現渠道。如果法律不支持見義勇為的人,就可能會壓制人們的善意,但這些善意是在人心裡的,而且在大多數人中普遍存在。

我舉一個很極端的例子,有一個人跑到幼兒園,強姦並殺死一位老師,打死一個孩子,而在此之前他已經殺死好幾個人,對自己已經絕望,最後怎麼判刑他都無所謂。就是這麼一個人,在幼兒園掐死第一個孩子後,又去掐第二個孩子的脖子,掐到一半他沒有再繼續下去,後來他說自己當時心軟了。其實,現場沒有任何人能制止他,他完全可以把第二個孩子掐死,但就是這麼一個人也能產生惻隱之心。所以,如果能夠追溯過往,他的善意也許能夠被開發出來,不至於走向犯罪。孟子說人皆有惻隱之心,我們還是應該相信,相信有善意,相信有道德。

一些綱常或者說是天經地義的內容,比如不要做殺人等傷天害理的事,就在人們心裡。人們不是沒有善意,但為什麼善意不能變成善行?甚至你做了一件善事,可能還會覺得有點慚愧,害怕自己被孤立,比如有些官員認為不收賄賂,自己會被孤立,如果官場形成這樣的風氣,個人可能就很難抵抗,因此,善意能否變成善行,與氛圍和制度的制約有關。

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社會,能夠用各種手段把人的善意刺激出來。什麼是道德?道德能夠引發別人的善行,能夠感動別人,這是從人與人的關係來界定的。

傳統道德與革命道德

道德的發展在中國有一個轉變的過程。在井岡山時期,確實是相當平等,朱德作為最高軍事首長,和士兵一起下山挑糧,雖然有理念的問題,也有客觀上的策略問題,但大家能夠同甘共苦。

到了延安時期,一方面仍相當平等,而另一方面也出現一些變化,當時一般的幹部只有周末才能夫妻團聚,其他時間都要住在集體宿舍,但是領袖可以不受此限。因此,幹部與普通人之間已經開始出現差異,這種差異使得抱著滿腔民主平等理想到延安的人感到很失望。當然,平等的觀念已經不脛而走,深入人心。

到文革時期,所謂革命道德所導致的問題就是對不同的人有不同要求,倡導者自己往往並不去實踐他所倡導的道德,而是要求大家去做,要求社會去做,自己卻做不到。這就帶來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人們認為倡導者是不誠實的,或者倡導者認為自己可以是一個例外;第二,對於被要求者來說,他們也就失去了道德主體的資格,因為這是別人要求他們做的,道德就變味了。就道德而言,自己想要做的和別人要求你做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也許這一點在上世紀50年代還不那麼明顯,但到60年代就明顯了,也就是說道德失去主體性,倡導者也失去了真正言行一致的誠信。

這也就涉及到百年傳統和千年傳統的比較,百年道德傳統和千年道德傳統有類似的地方。從道德形態來說,古代的千年道德傳統是一種高檔的道德,我不用「高調」一詞,高調有時會顯得是一種批評,是否定性的,高檔就是倡導向聖賢看齊,是一種君子道德。而革命道德與君子道德也有類似之處,倡導大公無私,無私奉獻,也屬於一種高檔的道德。現在批評專製為什麼往往追溯到古代?有些內容其實可以從儒家或者從古代專制中找到根源,因為兩種道德有類似的地方。

但是,百年道德傳統和千年道德傳統又有不一樣的地方。千年道德傳統講究公開的等級制,不僅社會等級公開,道德等級也是公開的,道德兩分,尊崇君子,對君子的道德要求比一般人高得多,高標準,嚴要求。他們要精通儒家之學,通過科舉考試做官,認為自己處於上層就理應在社會上起示範作用。比如在清朝民眾去嫖娼政府不管,而官員去嫖一定要管,是不允許的,對民眾和對官員的要求不一樣。

革命道德有平等的觀念介入其中,表面上不是等級制,要求社會所有人都應該遵循同樣的道德,做不到的人就會從肉體上或者精神上被批鬥。雖然革命道德倡導所有人都應該無私奉獻,但是後來慢慢演變成一種隱蔽的等級制,而且它不是像過去傳統那樣「上嚴下寬」,而是變成「上寬下嚴」。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斯巴達人有某種共產主義制度,而共產的是上層少數人,他們不允許有私有財產,但是有權位,也有聲名,能得到社會尊重。斯巴達人的武士也掌握著國家權力,但是絕對不能有自己的財產,這是一種機制。在傳統社會,貴族行為理應高尚,有高標準和嚴要求,但到革命道德時期,面向所有人的平等要求最終變成倡導者要求大眾實踐道德,而自己可以例外。

尤其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對待君主和最高領導者,三綱中有「君為臣綱」,隨著君主制被推翻,好像最早破除的也是「君為臣綱」,但實際上最難廢除的恰是「君為臣綱」。文革時期領袖對全社會的控制力,以及領袖的威望是不得了的,甚至古代皇帝也不可比擬。過去天高皇帝遠,民眾有很多空間,而到了權錢社會,民眾的空間變得很小。雖然從形態上看,千年道德和革命道德好像都是很高檔的道德,但是又很不一樣。

近代以來,革命道德對道德本身的傷害是很大的,比如提倡六親不認等,這應該是對千年綱常的最大破壞。現在很多人懺悔,甚至紅衛兵也在懺悔文革時期自己的行為。所以,我講「新綱常」,實際就是要和傳統的千年道德,也和近代的高檔倫理做出區分,也是要區分高檔的道德和基本的底線道德。

當然,這可能不單是中國的問題,甚至是世界性難題,因為過去的綱常是與信仰結合在一起,比如儒家信仰,老百姓認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會遭到天打五雷轟,而現在道德不容易與某一種信仰聯繫起來,整個世界都在脫魅。

所以,我提出了「新信仰」,採取多元的方式建構一種超越存在的信仰,可能是伊斯蘭教方式,也可能是基督教的方式,也可能是佛教的方式,甚至就是一種樸素的自然觀,或者只是冥冥中有一種敬畏卻不知道敬畏什麼,總之,還是需要有信仰的支持。

現代倫理是面對所有人的,而且對所有人有平等的要求,都要遵守,精英不能例外,領袖也不應例外。精英不例外,從傳統角度來看反而是降低了對他們的要求,傳統對精英的要求比對一般人的要求要高。原來有強大的社會壓力,你處在更高的地位,就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包含一種自我要求。現代社會應該是客觀化的,誰進入這一職位,相應要承擔更大責任,屬於一種職業倫理。

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倫理學教研室主任,博士生導師。著有《良心論──傳統良知的社會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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