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鐙形狀的戒指--戴鑫英口述--定宜庄
我家到1961年才解體
戴:我們家墳地有三處,東直門外也有。我祖父家裡兄弟姐妹挺多的,同父異母嘛,特別是解放初期,清王朝也沒了,牽扯到財產問題。走得不是那麼特別近了,到我父親他們那輩兒,說乾脆算了,老爺子要沒的時候咱們就單立祖墳,這樣就改墳了。
定:可以隨便就單立祖?
戴:可以呀,弄不到一塊兒就單立祖。某一輩上一個男人死了,起一個九尺九的坑,祖墳一般都是九尺九,大墳頭啊,就單立祖。
定:那你們家也有墳少爺了?
戴:有哇,是個漢人,馬家,一直到現在都有聯繫。我們家墳地在東郊的太平庄,就是現在的有機化工廠,大郊亭。馬家就是我們新立祖墳的墳少爺。我們的墳地8畝多一點,但是我們家從來沒收過租子,等於他給我們看著墳,打多少糧食我們一粒也不要,他們就是象徵性地送點棗呀,送點香椿哪,送點鮮老玉米,可是1961年度荒的時候,他們覺得北京比較緊張了,就大口袋送糧食,送玉米面來。這些老的契紙我都保存著,寫著當時立祖墳時這塊地四周圍挨著哪家的墳地。反正我記著我們家的西北角是富察氏家的,為什麼選這塊地兒呢,因為用它那字兒吉利。
滿族人很講義,這是努爾哈赤在後金時候就強調的。他為什麼最早在赫圖阿拉就蓋關帝廟,供關公?就是利用關公的忠和義倆字兒。滿族家庭跟傭人的關係,作為僕人也忠,主人也善待這些服務人員,就象是你給我家服務,咱們就是親戚了,很融洽,不是對立的情緒,不是那種主和奴的關係。象我們家吧,我給乳母穿過孝。我乳母姓鞏,這老太太死的時候通知我們家,我母親就帶著我穿孝,雖然是主僕的關係,但是我吃過人家奶,就得給人穿孝。這裡就有寬容和忠和義。
我父親和母親差4歲,我父親大。我父親在郵電局,共產黨接收了以後,他算留用人員,就給調張家口,口外去了。所以我母親就掌這家。她是倉楊家的後代,也看慣了家裡的管理了。
我大伯死得早,我大媽年輕守寡,一直跟著我們過。我大媽也是京旗,正白旗。可是到我們這一代,純的滿族家庭就不多了。滿洲人也有他狹隘的地方,年青守寡,不興再改嫁,這樣怎麼拴住她本人呢?怎麼讓她有感情寄託呢?按數學順序,由第二個屋裡的,長子,長女,過繼給大爺屋。我父親行二,頭生第一個姐姐,第一個哥哥,從小就過繼給我大媽屋了,所以我大媽的一兒一女,是跟我同父同母的大哥大姐,我們實際是親的,但在戶口上是叔伯哥們兒。管自個兒親生父親母親沒有直接稱呼,叫二爹,二嬸兒。可是這樣一個是從感情上她有寄託了,一個是財產不外流了,她就有一份財產了。
定:那她靠什麼生活呢?
戴:一塊兒過呀,我父親我三爹他們掙錢。一直維持,原來40多口人一直在一塊兒,都在一塊兒做飯。我們院是大院呀,老宅子,就由我母親統管,我母親行二,稱二奶奶,就是掌家。
定:您母親管家的時候,是連錢都歸她管?
戴:錢,還有平常開支,日常的。有保姆,也有澆花的,也有聽差的。後來到抗日戰爭的時候所有家裡的僕人、奶媽什麼的就全離開了。把這些人都辭了之後,還一塊過呀,就妯娌仨輪流值勤。40多口人,今兒我大媽做飯,明兒我媽做,後天我嬸做,伙食是兩個灶,小灶是4個人吃,我爺爺奶奶,我哥哥我姐姐,他倆都是我們這輩兒的頭生,兩個,其他人吃大灶。我母親那人比較厚道,知道屈己從人,沒有這個優點不能掌家。你掌家了借這機會撈,那你家就快敗了。
定:她厲害嗎?
戴:不厲害。但是她做得正行得正,而且公道,嘴也直,口直心快,誰都怵她。甭管我祖母,外祖母,還有我至親的老太太,她們都很講禮貌,很規矩,說話聲兒也不大,什麼事都有板有眼,這是我對滿族老太太這些印象。
定:對媳婦是不是特別厲害?
戴:從我親友里了解,滿族家庭受氣的可能性特少,因為它都是親做親,要不就是同事。我大伯父的,我大媽,她是我祖父的把兄弟的女兒,怎麼能給氣受呢?我父親跟我母親結合,是我祖父在宮裡工作,外祖父也在宮裡工作,他們是同事關係結的親,這也談不上給氣受。我三嬸是我們家墳少爺的女兒,做的親。負責我們家墳地的,就是我嬸的親弟弟呀,就叫馬二舅。你給他得罪了,他上你墳地那兒撒尿去扔糞去對不對?滿族蒙族在北京京旗里講究門當戶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所以很少出現什麼虐待呀,歧視呀。而且我們這家庭早期是有文化的家庭。
定:都說滿族媳婦是最受氣的。
戴:不對,那不對。滿族人不歧視婦女。滿族女人有兩大特點,一個天足,傳襲游牧民族的習慣,不裹小腳,裹小腳是漢族最殘酷的對婦女的迫害。另外一個女人在家族裡不管婆家娘家不受歧視。有傳說滿族為什麼女人掌家呀,因為將來有做皇后的可能,這個是無稽之談,皇上也沒說要幾十萬妃子呀,這說法不能成立。就是滿族人強調男主外,女主內,就跟皇室的分工似的,皇上管朝政,皇后主掌後宮,傳襲到滿族普通家庭也是男人去掙錢去,女人掌家,就養成這麼一個習慣。所以女人掌家有它的民族特色,有它的文化背景,使男人能完全放下心來出去。
定:這算什麼民族特色?漢族家庭也是男主外女主內呀。
戴:那也看什麼家庭。不同經濟收入家庭有不同的掌家,那窮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掌什麼家呀,反正掙來就吃唄。掙不來北京話叫扛著。就是沒的吃,餓著。據說人餓大發了,看太陽不是紅的,也不是黃的,是綠的。
另外京旗裡頭的滿族姑娘都挺能幹,有的老姑娘沒出嫁的,姑奶奶,協助嫂嫂和兄弟媳婦掌家,但是掌家還是外娶的外姓兒媳婦,那會兒離婚率幾乎是零。
我們家正式解體是1961年,就各屋過各屋的了。那時候我也都有工作了。我們跟我大媽算一家,我三爹屋在我們那宅子的東院,馬路對面有一宅子,也單過了。徹底完蛋是「文革」,您不知道,從「文革八一八」接見紅衛兵以後,甭管你誰的房,祖祖輩輩留下的,自個兒的房產,住好幾代了,人家全拿著小三合板,臨時寫一個墨筆字「公產」,一釘上,就沒有私房了,就得交房錢了,自個兒的房還得向共產黨交房錢。等抓起「四人幫」兩年以後才落實政策,把房退回來。
定:您母親跟您奶奶一塊生活過嗎?
戴:生活過,關係特好。從小就沒看見過我大媽她們妯娌仨受過我奶奶爺爺的氣,沒有,很和美。就因為這種家庭氣氛,所以才能到1961年才解體。要是老吵,早就——清末可能就分家了。她們妯娌之間也好,沒紅過臉。孝是一家人安定的主要因素。不孝敬老人這家就完了。橫的講究疼兄愛弟,講究家族每一輩平的團結。這種家族文化要是全面推開的話,對整個國家是有利的。
定:您說您祖父是兄弟三人,然後還有5個姑姑,您知不知道您幾個姑姑的情況?
戴:她們都嫁給滿族人或者蒙族人了,但是都是有職業的人,所以家裡親友特別繁多。
我家的婚喪嫁娶諸事宜
定:你們跟雍和宮喇嘛有關係嗎?
戴:有關係呀,北京的老滿蒙族比較知名的家庭都和雍和宮有聯繫,回民有清真寺,滿族沒有廟宇呀。我們家歷代都和宮裡的大主持有聯繫。家裡有什麼事,不管是白事也好,有病人也好,都來請他們念經,到四幾年還請喇嘛念經呢。另外這些家庭,廟裡也指著他們給他贊助,香油了,蕎面了,主要是金錢,現鈔,給他贊助,這麼維持。「文革」以後就斷了,廟也關了。
定:你們信嗎?
戴:我不信。可是家裡頭親友不是滿人就是蒙人,按我的理解,那就純粹是給親戚看,我家老人沒了,去請雍和宮喇嘛,這樣迎合族中一些至親的需要。你給老爺子辦白事,怎麼連雍和宮喇嘛都沒請?說不過去。其實滿族人的宗教信仰很混亂。
從我祖父就無神論了,他不信教,他和雍和宮喇嘛的關係不是宗教上的,是文化上的,也有些蒙醫方面的,我祖父這人挺好學的。和雍和宮的聯繫到我祖父那兒就沒了,運動一個接一個怎麼聯繫?
定:雍和宮的喇嘛那時候是從蒙古來的還是蒙八旗的?
戴:他們是三種來源,一個是蒙古草原來的,一個是青海來的藏族,還有西藏地區、西康地區這些地方來的喇嘛。咱們自己不出喇嘛。那喇嘛教在解放前跟服兵役似的,要選到北京雍和宮來當小喇嘛,來學藝來,有學唐卡的,畫畫的,有學蒙醫的。也有的就還俗了。要是功夫深的話,有一定造詣的話就升級了,就留下來,不回草原了。北京蒙民裡頭沒有當喇嘛的,也不選。都是在草原地區的。
定:你們家那些婦女也去么?
戴:也去。尤其是正月十五啊,正月初八啊,北京話叫打鬼,那是一個宗教節日,都要去。
滿族還有這麼一個規矩,就是人要死在醫院了不能回家,死人不能回宅,辦喪事只能找廟裡,所以都跟大寺廟有關係。我們家跟金魚衚衕的賢良寺關係很近,因為我們家早就是一個有文化的大家族了,所以我們家有病人都上德國醫院,就是現在的北京醫院。我伯父就死在德國醫院了,所以他的靈不能回宅,就得在廟宇里辦喪事。
過去不存在死亡證,出城出殯,要兩個證明,一個證明是殃榜,家裡死了人把風水先生請來,不是請他算命來,是給寫一個東西,什麼時候咽的氣啊,好象算命板,晚上供起來,然後他從那窗戶紙撕一角,讓死人的靈魂飛走,這叫殃榜。長期在我們家服務的叫王登雲,王登雲是漢人,漢人迎合滿蒙的民俗。這人我都見過。他也開命館,算命,還兼陰陽先生,他有羅盤,看風水,看宅子也好,墳地也好。滿蒙家庭人死了,墳穴不能隨便打,就把王登雲請到我們家墳地去,他說在哪兒打坑,就在哪兒打坑。遇上紅白喜事啊,給孩子起名字什麼的,也請他。結婚合八字也是他。
定:那婚契是不是也是他寫呀?
戴:那不叫婚契,叫龍鳳帖。
定:婚姻的時候有好多禮節,誰跟新娘子說啊?
戴:一般都是姑姑,女方的姑姑。因為都早婚哪,不象現在社會這樣開放,這方面得進行性教育,不讓男孩女孩覺得很突然的。人有兩大天性,一個是生下來就會吃奶,一個是成熟了就會……,這也得有正確方向,不要在洞房之夜出現不幸,也不要有一種恐懼感。但這個東西沒人輔導,就只能口述。男孩一般舅舅給講一講。滿族強調有一塊白綢子,第二天婆婆和嬸婆驗處女……所以現在當天辦事,當天晚上就回門,不對了,沒見著那個……這都破俗。都是第二天回門,漢族有的三天回門,也是保證新婚夫婦休息,把那個綢子收起來。滿族強調這個,蒙族不太強調這個。可是京旗的蒙古旗人百分之九十九隨滿族,就也有白綢子這個規矩了。
滿族像我們這家庭吧,哥們兒剃頭,都是一個人,張師傅,漢人。我們家小孩的胎毛都得他剃。我們家生孩子,像我上邊有的哥們兒,姐們兒,都在外國醫院接生的,婦嬰醫院,就是早期外國人開的婦產醫院,現在已經併到北京婦產醫院了。後來家庭不是挺興旺了,就請收生婆,收生婆姓權,叫權姥姥,就在泡子河住,跟我們大羊毛的宅子隔一個衚衕。她是滿族人,附近的一般滿族家庭也好,漢人也好,都請她去,她有經驗哪,老太太。她的職業就是收生,她也有孩子,丈夫有他的職業。她是屬於滿族家庭比較下層的。
定:她能掙不少錢嗎?
戴:對。滿族規矩,誰收生的,洗三,她得來,響盆哪,往銅盆里扔金屬幣,也有扔現洋的,小孩滿月、一百天她也得來,來一次她就有一筆收入。她就是專職的,我們家這輩人就是你負責了。權姥姥沒了,她女兒又接上去,我們家的晚一輩,我的侄子,就是權姥姥的女兒接生。沒有儀器,她就能處理各種難產哪,倒位哪,都行,經驗特別多。保證順產,保證母子安全。所以舊一套醫術啊有它的……後來取締私人的,強調執照了,權姥姥女兒就併到東四婦產醫院了。咱們也有滿醫。滿醫我單有書。我去拿去。
定:您哪兒拿去啊?
戴:我說有個醫生啊,現在掛的牌子就是「滿醫真傳」。現在本人就任南韓醫科大學的名譽教授。是跟宮廷里傳出來的,受宮廷大夫的影響。
定:那時候滿族好象老姑娘多,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戴:老姑娘多這個事情有個歷史階段,清王朝遜位之前不存在這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辛亥革命引起歷史大變遷,滿族家庭的姑娘規矩多,有的人家不敢要,另外高不成低不就,按現在話說,耽誤了。那會兒接觸機會少,社交活動也少,受教育的只是一少部分。所以耽誤了就耽誤了,就徹底一輩子不解決婚姻問題了。就好象說遲到了就不光是遲到了,課不上了,就還曠課了。滿族的稱呼混亂,有的女的叫男稱,叫姑爸爸的,一般就都是老姑娘。
定:老姑娘是不是死了也不能進祖墳?
戴:對。我們滿人蒙古人有一規定,沒結婚的姑娘如果故去了,不能進祖墳,小孩死了也不能進祖墳。所以我們家老輩的凡是女孩子,象什麼我姑姑,她沒結婚,這人故去了,就借地埋人,那也不能隨便找地,就埋在我奶奶娘家的,我奶奶娘家不是在架松么,就埋在架松的肅王墳邊上。而且滿族人還一個規定,抽大煙死了,不能進祖墳。你抽大煙,抽白面死了,在外頭倒了,雖然找到屍首了,不能進祖墳。愛埋哪兒埋哪兒。這也貫穿著是教育子女,只能學好,不能學壞。
定:您的祖母、母親都是滿族人,不是蒙古人對吧?她們到你們家有差別嗎?
戴:有差別,滿族人祭祖是祭板子,蒙族人祭口袋,還是不太一樣,但請安都隨滿族,我從小就看他們見面都行民族禮。
定:會唱呼麥的是您父親?
戴:怹給我講過,說這是草原的一種音樂形式。
定:他怎麼知道的?
戴:那就不知道了,怹可能受我祖父他們的影響。也就是自個兒家裡,自個娛樂,我們獨門獨院兒,家裡沒別人。怹也能唱一些個滿族的東西,聽怹唱過。我母親會一種拉弦,鋼合金的,這麼來回一撥也能出音,會弄這個。原來「文革」以前我們家還有這東西,後來就找不著了。所以我受家庭的影響比較深,好多東西都繼承下來了。
我母親是1969年「文革」時候因病故去的,六十六還是六十七歲。三年以後我父親也故去了,怹老兩口從發病到死亡都是24小時。按滿族的規矩說,生前修行的好,死的時候「胡蘿蔔就酒嘎崩脆,」就是痛快,一是本人不遭罪,另一個不給兒女帶來麻煩和精神折磨。我們家老人雖然不迷信,沒有信什麼宗教,但是他們很懼怕火葬。實際滿族祖先就是火葬,可是進入北京受漢族的影響,就怕這個。那時候「四人幫」沒倒呢,在那種「極左」的情況下,我就在樓上鋪上大棉被,怕吵人家啊,然後自己買木材做棺材,按照傳統的圖案,頭裡是五福捧壽,後頭是腳踩蓮花,給土葬了。到1974年我大媽死的時候更左了,基本上不準土葬。我說我大媽不容易,青年守寡,幫著我母親把我們帶大的,大媽的喪事只許比爸爸媽媽辦得大,辦得好,規格只能高於爸爸媽媽。所以我大媽也是按土葬處理的後事。
定:也是您給她打的棺材?
戴:打的棺材。當時極「左」,不許土葬,也不興行賄受賄,就求人家。我母親(的棺材)就違反民族習慣,回娘家了。我外祖父的墳地還有呢,已經是集體化的地了,就求人家在地邊兒上找了一塊地兒,下葬了。後來建大屯中學,你要是起靈的話,滿族和蒙族習慣死人從咽氣起就不能招陽光,挪一下棺材,骨頭揀上來,那就得搭五彩棚,那多麻煩哪,我們煩這個揀骨。我說老太太也喜歡孩子,既然是操場呢,坑也深,就讓小孩陪老太太,就不要再驚動她老人家了。
定:您跟您母親感情特別好是吧?
戴:對,我一直就跟著我母親跟我大媽。是她們給我帶大的,她們對我的教育完全是傳統的教育。孝,忠,而且不能越軌。
到我父親死時候呢,我們太平庄那老墳不是搬遷了,蓋有機化工廠了么,看墳的搬到王四營白鹿司去了,我們找到原來給我們看墳的馬家,他們已是那個村的領導了,一說,所以我父親和我大媽分別葬在馬家的搬遷地,借地埋人。我大媽也沒跟我伯父併骨,我母親也沒跟我父親併骨,找到地兒能土葬,了結老人的心愿,這是目的。作為紀念呢,反正每年我母親周年,我不管別的兄弟姐妹,我還是要吃一天素,悼念亡靈。我那屋就一直供著我母親遺像。
定:我從第一次到您家我就注意這個了,您為什麼只供您母親遺像沒供您父親的遺像呢?
戴:因為掌家的是女人,所以都是供母親的懸影啊,這是滿俗,到節日的時候才把故去的祖先像全掛出來,沒有像的掛靈牌。我搬遷的時候我母親(的遺像)沒上車,我認為把老人跟傢俱一塊兒送不禮貌,我是從老宅子那地方捧著像來的。做鬼的人哪,她能認得這新牌位。在科學上講人的肉體和靈魂同時消失,可是在信仰上,老認為故去的人,尤其親人,他的靈魂永遠伴著你。可是到這兒就完結了,到下一代就顧不過來了,現在也不準了,愛火不火,愛化不化。
定:就您供奉您母親?
戴:我一直供著。現在我弟弟那屋也供著,他愛人出國了,要是不出國也不能供,她不讓供。我哥哥他們也是嫂子們不讓供。
我認為人要想開了。我的孩子們張羅說我們給你買墓地吧,我說別搞這個,你們買一塊墓地,幾千塊錢,一萬塊錢,現在共產黨的政策,三年以後就要管理費了,三年以後就催你交錢,到期不交錢就慘了。你承認我,可是你的下一代、下下代根本不認得我,早晚一鍬讓人揚了,與其讓人家揚還不如咱自個兒揚呢。我對孩子就這麼交待,我說將來我要是故去了,你們要真孝順我,你們別買骨灰盒,把骨灰取來,分成兩份,一份揚在你奶奶,就是大屯中學的操場上,等於我骨灰在我母親身邊呀,另外一份,你們到內蒙去旅遊去,往北一撒,我從朔漠來的,落葉歸根了,這是你們最大的孝了。這是思想開闊,看透了。
剛才談到1961年的時候分家,我母親為維持這個家不容易,餓呀,就把一些珍貴的東西換成錢了,買了「高級點心高級糖」了。後來「文革」來了,當時我是青年,我總覺得家裡這些東西,這既不是電台也不是手槍,應該保存下來。它代表了京旗歷史的一部分。象一些老房契呀,族譜、龍鳳帖啊,八旗宗室學堂的畢業證書啊。我就覺得有些東西很重要,多少錢不能再賣了。你看這是一個水晶墜兒,是滿族男人腰帶上掛的東西。這是我祖父的朝珠,我們孫子輩兒的一人分兩顆。這是我母親的純金耳環。這是星星石,這是朝服頂子上的珊瑚。你看為什麼我戴這個戒指呢?因為這是家裡傳下來的,只有蒙古人戴這種造型的,馬蹬戒指。我在街上還真沒見過這樣的戒指。我們還供這成吉思汗的像。像我們這樣的蒙古旗人家庭不多了。
我們家還一特殊的,一有照相術啊,當然是皇室先有,王府後有,然後第三就是我們家,從我祖父我父親一直傳到我,就保存了北京這些古老照片,我給整理了,中央台他們來人給拍了,而且還播了。
戴鑫英生活照(定宜庄攝於2003年)
現在不管學術界也好,民間傳說也好,藝術界影視界也好,老是把提籠架鳥吃喝玩樂跟八旗子弟劃等號,不對。八旗子弟遊手好閒只是一些王公貴族,他本身按世襲是屬於王呀,貝子,貝勒呀,但是在官場上沒有任職,俸祿比較高,這種人他閑著沒事,可不是提籠架鳥么,什麼養蛐蛐兒呀,養鳥呀,養魚呀,只有拿這個消遣,消磨自己時光。真正的八旗子弟不能和吃喝玩樂掛在一起,由清朝接下明朝的疆土來,不管是打的也好,經過談判也好,為什麼擴大了呢,還不是八旗子弟兵,滿蒙漢的八旗兵去打的?穿滿族服裝,提籠架鳥的,好多是漢人有錢的人,這些他們都學。咱們中國民間有個順口溜,叫「貧學富,富學娼,」這人窮的時候羨慕有錢人穿什麼,當他有錢了,怎麼辦呢,他得別出心裁,就學娼,窯姐兒穿什麼他穿什麼,男的也如此,學匪,學十三太保,弄那銅紐絆兒。
我舉一個例子來糾正這一說法:日本時期在北京,有上半身穿日本服,戴個戰鬥帽,穿剌馬蹬馬靴的,也不是正經軍隊衣服,根本沒有軍銜。那都是日本鬼子么?不是,是冒充日本兵的高麗棒子,他們壞事做得比日本兵還壞。無所不為,白麵館就是他們興起的。你要把他當作日本鬼子,這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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