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用筆千古不易」
07-01
趙孟頫「用筆千古不易」 趙孟頫(1254-1322 )字子昂,號松雪、鷗波、水晶宮道人。湖州(今江蘇吳興)人。我們既不必籠統地重複前人意見,說他喪失民族大節,身為趙宋遺孑而臣事元主,也不同意時人以「趙宋與元同是統治階級。階級不變,民族矛盾緩和,他做元朝的官也算不了個啥」,來為他尋求開脫。我們這裡僅就其以文字明確表述的書學思想、美學觀,聯繫其書法現實,進行分析,認識其時代特點,辨析其真理性。-事實上,趙書極其精熟地繼承了晉唐以來的書法技法。淪技法之精熟,唐宋以來,恐亦無出其右者。但人們學其書,往往感覺較他書上手易,原因恐在趙書沒強烈的個人氣骨。- 藝術上確有兩種人:一種是摹仿性很強,學哪家能似哪家。但其短處則在立不起自家面目。另一種人,生來個性執拗,強行效仿法帖,也始終難以磨滅個性。在以筆筆絕肖古人為美的時代,前者往往被尊為「精能」,後者則往往被鄙為「野狐禪」,即使工力無可非議,也難獲得時人的承認。然而當人們認識到主體精神在藝術創造中的意義和價值後,前者則被視為「書奴」,「書工」。後者則被尊為具有獨立氣骨的藝術。-趙孟順在臨書上,確有過人的大才和功夫,在風格上也確實多見精熟妍媚。即使各個時期的作品有所不同,如《三門記》、《汲黯傳》都在力求骨勁,也難掩其精妍的基本特點。在藝術上他是一個極勤奮的人,特重書畫的基本功。其詩流轉圓活,其文亦清俊有致。他也確實不是主動投元,而是忽必烈搜尋遺逸,經程拒夫舉薦出來的。是否有報知遇之心,無根據不能臆測。但他的確是以政績和藝術得到忽必烈的寵愛,則是事實。忽必烈死後,他深感漢族官員屢遭排擠,曾發出「今日非昨日,往英嘆流光」的感嘆。仁宗延佑六年(1319),他終於辭官南歸,其妻管道異道出』了南歸的真情:「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風吟月歸去休」,人們從他們的吟哦中,可以窺見他們的真實心境。- 有人說:「如果說趙書全無個性,後人何以有"趙體』之稱?」這正如一種難以言個性的人,被人稱作「他就是這種個性」一樣,趙松雪的書法,集中了晉唐法度,有其精熟的一面,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被人當做學習書法基本技法的範本而被承認的。雖然他能書能畫、能詩能文,但除了少量的題跋和關於技法的論述外,沒有專門的專學著述。我們也只能摘錄其有關的題述來討論他的書法美學思想了。 學書之法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弗精,雖善擾惡;字形弗妙,雖 熟猶生。學書能解此,始可語書也。 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用筆之意,乃為有益。 (《蘭亭》十三玻) 法書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右 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自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 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 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 之不已,何患不過人I陽 (《蘭亭》十三玻) 右軍人品甚高,故書入神品,奴隸小人,乳哭小子,朝學執筆,暮已自誇其 能,薄俗可鄙!可邵! (《蘭亭》十三跋) 從以上這些引文並聯繫其對歷代法帖的一些品評題跋,大抵可以了解他對書法藝術的基本看法。第一,他是一個十分重視技法的人。其次,他教人學習古人,不強調修養,不講求見多識廣,只要「得古刻數行」,專心習學,就可以名世。第三,他也講人品決定書品。而所有這許多觀點中,最著名最引起後人議論的,是「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所代表的書學觀。- 有人曾說,以趙松雪這樣的大師,豈有不知諸事皆變,豈有「用筆千古不易」者?趙松雪所要表達的是一個並不那麼容易發現的真理:即千變萬化的用筆現象中有千古不易的規律,在它的背後,包含著對線條立體感、力量感和節奏感等諸美感的深刻認識與把握。我們說,這樣認識書法線條運用的內在規律,千古不變,固然不錯。可這是現代人的理解,卻不一定是趙孟撥本人的理解。如果他真是從內在的規律認識問題,就不會把這話與「結字因時相傳」對立起來。-「結字」形式千變萬化,不也有內在的「千古不變」的規律?結字雖因時相傳,結字的規律卻也是「千古不易」的。他這兩句話都是從技法上講的,而不是從規律上講的。世上千變萬化的任何事物,哪一樣沒有「千古不變」的內在規律?何須趙孟煩專門把用筆作一個問題拿出來強調?原因正在於他只重筆法,把古人筆法看做是千古不能變,變了就失去古韻的根本法則。他那兩句話聯繫全文看,確只是從用筆與結字方法談問題。-而在無法使問題說透時,才說「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俊氣」是什麼?從何而來?齊、梁間人何以「乏俊氣,,?他也說不清,只說「然古法終不可失也」。他心目中只相信筆法,「得古刻數行,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可是自己能日寫萬字也不到晉人境界,他無法解釋,只能扯出個「缺乏」(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時代所使然)什麼「俊氣」。他一方面把書法看做是工藝性勞動,同時又把王羲之用筆視為「千古不易」的標準。他的確深愛王書的韻度,但是王書的美學精神、藝術品格何以產生?站在他的時代,他應怎樣學王?實在沒多少理性認識,只覺得要「玩味古人筆意」。-古人筆意當然要反覆認識玩味,但究竟是把古人筆意當做一種工藝手段來玩味、來學習、來運用,還是把古人的筆意如實當做既根據工具使用技能、也根據字體的需要和時代的審美理想,以書家的情性來運用的一種表現手段呢?「右軍字勢,古法一變」,結字變了,「用筆」沒有變嗎?—事實說明:僅僅有前者是不夠的,趙孟順的字,連最厭惡它的傅山也不能不承認「尚屬正脈」,即晉唐古法是有的,技巧是精熟的,但就是沒有其衷心嚮往的「雄秀之氣,出之天然」,而只有被後世人聯繫其政治立場來譏貶的甜熟。他所謂的「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看來也只能以精熟的技藝「名世」,真正具有高格調能反映書家真情性面目的藝術是難以想像的。- 其人品書品同步論,也使自己處於尷尬的境地:如果以大節論品,他自己首先「無品」(傅山等人正是因此很看不起他)。如果以「朝學執筆,暮已自誇其能」論品,固「薄俗可鄙」,但是否只有「奴隸小人,乳臭之子」才是這樣?達官貴宵就不可能這樣?趙孟頫出現這種觀點,說明他確實只以身份地位論書,沒有精深的理論思辨能力,只能以其書來宣傳自己的美學思想。王羲之書,李世民稱「盡善盡美」,張懷瑾卻能指出其草書「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舌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於諸子。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按趙的「人品書品論」,就難以作出這種科學分析了。 現在我們再來討論趙孟頫那首著名的七言題畫詩。 從「石如飛白木如籀」的類比而落腳到中國書畫有同理之處,畫家也需要理解和具有書功,這無疑是有意義的。但是,如果僅從畫法、書法來認識,就未免有些簡單。這既把繪畫中表現樹石的技法程式化,也把書法線條的內涵美簡單化了。從這種類比看,說明趙孟頫確實有技法的敏感,看到以線的運用為主的中國畫技法與書法用筆的共同點。而書畫藝術在美學原理上的共同點,卻完全沒有接觸到,雖然他是兼擅者。這也可以反證他所說的「用筆千古不易」,不是講什麼用筆規律的總體把握,而僅僅是論用筆方法。 按書法點線運用之理,確與國畫線條有相同處,國畫表現形象的線條,確要從書寫方法中汲取營養,但決不僅僅因為畫里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線條類似飛白,或枝幹的線條如箱文,就認為「書、畫」本來就是一碼事。今天飛白書早已淘汰,畫樹木也不一定要從篆籀中求法。總之,處處可以看出趙孟頫是一個只看到形式、技法,而看不到內在精神的畫家和書家。當然這也許與他能畫,有形式敏感,造型能力強,易於把握法帖的用筆和結體有關。但是作為中國書畫,沒有很高的精神境界是不能人高品的。明代的莫雲卿也說:「勝國諸名流,眾皆推吳興。世傳《七觀》、《度人》、《道德》、(陰符》諸經,其最得晉法者也。使置古帖間,正似聞闊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緒紳中。語言面目,立見乖柞。蓋矩鑊有餘,而骨氣未備。變化之際,難語無方。"J』欲利而反弱,「』』欲折而愈決。右軍言曰:"平直相似,狀如運算元,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文敏之瑕,正坐此耶。」而明末清初的傅山對他的評價就更尖銳了。(第十章介紹傅山時將會談到) 同時代人怎麼評價趙孟傾呢? 元仁宗曾將趙孟頫和他的妻子管道異、兒子趙雍的書法合裝成帷,「使後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婦、父子皆善書也」。 陸深曾評價: 文敏臨張長史中帖,筆法操縱,骨氣深穩,且不用本家一筆,故可寶也。聞 公嘗背臨十三家書。取覆視之,無毫髮不肖似。此公所以名世也。-《輟耕錄》稱: 文敏以書法稱雄一世。其書,人但知自魏晉中來,晚年則稍入李北海耳。嘗 見《千字文》一卷,以為唐人書,絕無一點一畫似公法度,閱至後方知為公書。 王黎雲: 近世以書家名者,惟松雪公憤最得二王筆法,幾所謂未達一間者。 (馬宗霍:《書法藻鑒》) 郭天錫雲: 子昂百技過人,就中楷書尤妙絕。 (馬宗霍:《書林藻鑒》) 李銜雲: 子昂之書,全法右軍,為得正傳,不入異端:》 (馬宗霍:《書林藻鑒》)從這些評論中真可以看到元代許多人的書法藝術理想。 明人就不這麼評他了。王世禎雲: 自歐、虞、顏、柳、旭、素以至蘇、黃、米、蔡,各用古法損益,自成一 家。若趙承者則各體具有師承,不必己撰。評者有奴書之俏則太過,然直接右 軍,吾未敢信也。小楷法《黃庭》、《洛神》,於精工之內,時有俗筆。原告刻學 李北海,北海雖桃而勁,承者稍厚而軟。帷於行書極得二王筆意,然中間逗漏處 不少,不堪並觀。(《藝苑危書》) 從這一事實可以看出,有怎樣的審美觀點,就有怎樣的審美評價。趙子昂臨張旭帖可「寶」之處,不在他食古能化,而在他能「不用本家一筆」;臨十三家書,「無毫髮不肖似」,作為基本功練習,下功夫臨像古人,以取其精華,自無不可,但若視此為書家的本事,不僅晉唐人不這麼看,連宋人也不這麼看。如果每一代書人都以此為能事,有鍾、張就沒有二王,有二王就沒有歐、虞,有歐、虞就沒有顏、柳。法前人之事代代都有,法前人也是學書的必然,但強調以前人之面目為高,則自元代始。唐人都只把摹拓古人當作保留傳播古人書跡的手段,而不是把它當做自己的藝術,也不以此顯示自己的工力修養。宋人也不以肖似前人為學書目的。所以米莆曾在未立家時,人有「集古字」之譏,而他終究努力融會變化,最後達到「人不知以何為祖」。- 到了元代,風氣為之一變,作為大家的趙孟m,以能寫出古人多種面目而「不用本家一筆」,居然成了「可寶」的理由。其他一些書家,儘管後人說他們怎麼「奇態橫發」、「神秘不測」,其實都不過是晉唐書法系統中的「微調」。沒有創造要求,沒有審美價值上的個性自覺。相反,重肖似古人面目,不重得古人的創造精神,這尤疑是創作意識的退化。元代這種書法美學思想還影響到後代。從這種審美思想觀點出發,他們對宋人的追求(講氣格,講觀韻,以平淡天真為美等等)無動於心,甚至持否定態度。王!讓禎就認為趙孟頫雖不及唐,但超過宋人,就是承襲了這種以法度、工力為美的審美觀的。即使對宋人有所肯定,也是人品學問上著眼。相傳趙孟頫偶得米莆《北懷詩》,卷中有幾行殘缺,他便依照刻摹拓本進行填補,但是這個被人贊為臨古人「無一筆不肖」的大家,易紙六七次,終不能如意。這才承認米葦在筆墨功夫上的成就他遠未達到。這是趙孟}}4白己承認的事實。其實,以子昂之熟未必比不過米顛,實在是因趙缺乏米那種精神氣格。然而一些眼中只有唐法的人,還硬說他直退虞、歐,遠勝宋人。- 總之,趙孟頫的書法美學思想是以得古人面目為尚,以技法精熟為美。其對晉唐法帖所用的功夫,和在其書法實踐中所表現的狀況,足以充分說明這一點。而元人(乃至明清人)對其書藝的各式各樣的讚譽,也正說明元代書法思想的復古主義時尚,這種I付尚不是偶然的,它恰是南宋程朱理學思想在書學思想上的反映。書學思想從來不是孤立的,它自覺不自覺都以歷史和時代的文化、哲學、美學思想為背影。元代以後,雖然是異族統治.而漢族儒生卻自覺繼承和洛守這一傳統,直接以儒家哲學思想以程朱理學精神觀照書法,在我們講《衍極》的書法美學思想時將會充分看到這一點。 (陶宗義:《書史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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