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世界最大兩棲動物,我們原來一直愛錯了

作者/江山

編輯/張國

資料圖片

趙海鵬第一次在野外看見中國大鯢,是在2014年貴州省梵凈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附近。他們已經很久沒在野外見過野生大鯢了,這一發現讓他所在的科考隊格外興奮。

這種俗稱「娃娃魚」的生物,學名為「中國大鯢」。經過數億年保持至今,是現存最大的兩棲動物,生物界的「活化石」之一。

多年以來,生物學家一直將大鯢劃分為中國大鯢、日本大鯢、美洲大鯢3個物種,其中中國大鯢處境最為危險,早在2004年就載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屬於極度瀕危物種。

但是,這隻4年前發現於梵凈山腳下溪水中的「野生」大鯢讓人們大吃一驚。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領銜的一支國際研究團隊通過基因比對發現,這隻大鯢並非貴州當地「土著」,而是來自陝西。

兩周前,他們公布了一項歷時10年的研究結果:一直被視為單一物種的中國大鯢至少由5個隱存物種組成。

這一發現意味著本已危機四伏的中國大鯢保護工作面臨更大的挑戰——近年來,規模化養殖、野外放歸等一系列「保護」行為,也許直接污染了大鯢不同物種的基因獨特性。

1.7億年前的侏羅紀時期,大鯢與恐龍為伍時,人類的祖先尚未誕生。這種行動遲緩、性情溫順的兩棲動物躲過了小行星撞擊地球,經曆數度物種滅絕和新生,存活下來。

這一次,發表在國際學術期刊《當代生物學》上的論文標題就是,《中國大鯢揭示隱存物種的悄然滅絕》。

1.「這一結果讓我們一下子坐到凳子上,目瞪口呆」

經過近10年的考察,中科院昆明動物所與國內外多個科研單位和林業部門合作,在全國範圍內收集到70個野生和1034個養殖的中國大鯢樣本。

其中在2013~2016年,多個科研單位曾參與一項調查計劃。4年間,各地區科考隊在16個省97個縣可能的大鯢棲息地開展獨立調查。

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他們只在4個縣找到了野生大鯢,共計24隻;而在這些河流周邊1000米範圍內的問卷調查表明,當地居民上一次見到大鯢的平均時間是19年前。曾經廣泛分布在黃河、長江、珠江流域的大鯢,不知從何時開始沒了蹤影。

「找到一隻野生的日本大鯢平均需要1.2小時,美洲大鯢需要2.2小時。找到一隻野生的中國大鯢平均要花上4個月。」他們在一篇研究論文里說。

在中國民間,因為叫聲像嬰兒啼哭,大鯢被賦予「娃娃魚」的昵稱。「娃娃魚」一度被視為不祥之兆,逃過了人們的口腹之慾。

在調查期間,趙海鵬的老師回憶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河南某山區所見大鯢繁盛的情景:「村裡舉辦婚宴,每張大圓桌都能端上一盤大鯢,還是婚宴前夕臨時捕捉的野生個體。」這段回憶也暗示,中國大鯢的命運從那時起已面臨威脅。

2007年起,中科院昆明動物所對中國大鯢物種開展了野外調查及遺傳譜系學研究。該所研究員車靜告訴記者,考慮到兩棲類生活特性,遷移能力差,另外,中國大鯢各自生活在獨立的水系中,理論上講應該有很大的遺傳分化,甚至包含隱存獨立種。

僅憑肉眼觀測,很難從大鯢極其相似的體貌特徵辨別出它們的差異。此外,多年來人為遷移造成大鯢種群的混淆和雜交現象,僅憑形態觀測,更是難上加難。進行基因鑒定是可行的方法,但也面臨困難。大鯢基因組是由大約500億個鹼基構成,人類基因組的鹼基數為30億個左右。目前限於技術,很難組裝出中國大鯢的全基因組序列。

後來,基因組測序技術的發展,為認識這種生物帶來了新的契機。

據車靜介紹,在此之前,中科院昆明動物通過線粒體基因片斷分析,發現中國大鯢有7個支系。但是線粒體不能代表基因組水平,難以一錘定音。

做簡化基因組數據分析時,車靜發現,有5個支系從准基因組的數據上看已經產生很大的分化了。如果它們在野外異域分布,沒有人為因素把它們放到一起,它們永遠不會相遇。

他們發現不同支系的中國大鯢已經在野外分別演化了471萬年~1025萬年,經過這樣漫長的時間,不同的種群很可能已分化為獨立的物種了。也就是說,中國大鯢至少存在5種完全不一樣的隱存支系,「可以說已經達到了物種分化的水平」。

簡化基因組數據分析結果,讓全組成員都十分震驚,車靜形容:「這一結果讓我們一下子坐到凳子上,目瞪口呆。」

新發現的5個隱存物種按目前的大概分布,分別是陝西種、四川種、廣西種、貴州種和安徽種,分布地與水系分布緊密相關,大致對應黃河、長江、珠江及錢塘江等水系流域。

車靜非常清楚,這證明了一個長期的猜測:這些分布在五湖四海的娃娃魚雖擁有同一個稱謂,漫長的時間和遙遠的空間阻斷了它們之間的聯繫,如今它們已經完全不屬於同一個物種。

新發現牽動了世界同行的神經,但車靜沒有多少自豪之感,因為更嚴峻的問題接踵而至:此前從未證實如此巨大的遺傳分化,中國不同地區的大鯢長期被視為一種。無論人工養殖,還是政府鼓勵的增殖放流保護,都以這樣的認識為基礎。但現在看來,這些保護隱藏巨大的風險。「保護」直接導致的後果,很可能是基因同質化,也許其中一些隱存物種已經遭遇滅頂之災。

而保護生物多樣性的基本原則,是「最大程度保護遺傳進化的獨特單元」。

2.「野外什麼也看不到,全部都在養殖場」

在見到那條野生大鯢之前,全組人員已經在梵凈山的苦竹壩搜尋了兩天。這裡是列入規劃的大鯢保護區。全國針對中國大鯢的保護區共有33個。

倫敦動物學會爬行動物組負責人本·塔普利也參與了調查,最讓他吃驚的就是,即使在這樣的區域,見到的野生大鯢居然這麼少。他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我之前也做過一些極危兩棲動物相關工作,但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相對比較容易找到目標物種。相反,中國大鯢作為這麼大體型的生物,居然這麼難找,實在令人驚訝。」

科考隊里上了年紀的專家還記得,小時候在山澗里,常常可以見到大鯢。「但現在的孩子看不到這一景象了。」車靜傷感地說。

尋找野外大鯢時,科考人員需要穿上潛水服或下水衣,夜間踏查需打著手電筒,在沒膝乃至及腰深的溪水中溯流而上,不放過任何一個洞穴、石縫和草叢。

同行的倫敦動物學會專家給團隊成員留下深刻印象。每到一個點考察,他們會建議大家將車遠遠地停在路邊,下水之前,從頭到腳包括工具一律消毒。調查中遵循的原則是,即使做科研工作,也要努力防止給任何地方帶去污染和傳染病。

在梵凈山,是裝著沙丁魚和雞肝的誘捕籠帶來了好消息。第一天查看時,籠子空空如也。第二天,前去查看的隊員驚呼起來,一隻野生大鯢落入誘捕籠里。

這是一隻長約四五十厘米的大鯢,身上有著典型的疣突,安靜地趴在籠子里。研究人員將它標記、稱重、測量,取得基因和病原體樣本之後,按照規定交給轄區漁政管理部門。

這隻大鯢並不算最強壯的類型,但足以讓所有在場者感到興奮。兩年後回憶起那一刻,本·塔普利依然記憶清晰:「那天早上,我們又冷又累,情緒不高。但這樣的時刻讓你覺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在野外見到這驚人的生物,更加堅定了我們要保護這一神奇物種的決心。」

當時他們沒有想到,這隻大鯢不是貴州「原住民」。它的故鄉是陝西。參加考察的團隊成員推測,它很可能來自附近的養殖場,趁著雨季漲潮時逃出牢籠,或是在某次放流中存活下來。

野生大鯢難覓蹤影,養殖場里則是另一番景象。「有個怪象就是野外什麼也看不到,全部都在養殖場,成千上萬。」車靜說。

許多人見過養殖場里被圈養的大鯢。那篇論文的第一作者顏芳向記者描述,身材巨大、四肢嬌小的娃娃魚拖曳著尾巴,被困在一個個用水泥砌築的洞穴中,它們的卵放在籃子里撫育,「像一枚枚光潔的銀幣」。據介紹,大鯢在人工養殖的條件下無法自然產卵,到了交配季節,只能靠催產素催產交配。

作為珍貴物種,中國大鯢曾在20世紀60年代為國家換取過大量外匯,但那時政府定點收購的都是成熟個體,野生大鯢的種群沒受到致命的衝擊。大鯢的養殖合法化始於20世紀70年代。市場需求強烈刺激了人工養殖,農民捉到野生大鯢,會賣給人工養殖場,最貴時一公斤可賣1萬元。

科考隊從養殖場採樣,並不比野外採集容易多少。雖然許多大鯢養殖戶都很支持,也有一些時候,即使當地政府願意提供幫助,大鯢養殖戶也不願意向他們展示自己最珍貴的「財產」,科學家們只能從普通大鯢身上獲取蛻皮和口腔黏液作為遺傳學研究材料。

野生大鯢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非經許可,嚴禁捕獵、經營和使用,但按照野生動物保護法,人工繁育的子二代獲得許可後可以經營利用。

針對法律,有學者曾提出質疑:人工飼養條件下的野生大鯢、人工繁育的子一代個體的法律地位該如何界定?

一些養殖戶拍著胸脯堅稱自己飼養的是「純野生」大鯢。車靜認為,「基於目前的研究結果,很難區分哪些是野生的,哪些不是,只能根據遺傳基因進行判斷。」

根據基因檢測,全國養殖場內有近80%的大鯢個體是「陝西種」。

在這項研究前,因為缺乏足夠的知識儲備,多年來鼓勵對大鯢增殖放流的做法,在車靜看來缺乏科學指導,需要調整。根據2015年農業部公布的一項數據,此前10年累計向天然水域放流大鯢6萬餘尾。從未有人評估過它們被放流之後的成活率。

此外,長期習慣被人工養殖的動物,可能不適應立刻放流。車靜說,「就像大熊貓,人工飼養了那麼多年,要經過一段馴養野化,才能放到野外。」

另一個重要問題是,許多大鯢養殖場建在保護區內,養殖大鯢一旦逃逸,或者在放流中存活下來,對本已瀕危的本地大鯢種群來說可能造成巨大威脅。

3.「生物多樣性不是靠美麗的生物組成的」

人工干預所帶來的威脅,曾在20世紀70年代的日本發生過。

日本大鯢1952年被列為「特別天然紀念物」。該國規定,所有的日本大鯢,包括人工繁育的後代,科研單位、博物館和水族館未經許可不許馴養,個人和企業不許飼養、運輸和利用。

然而,當時人工引入的中國大鯢一度成為日本大鯢的噩夢。體型更大的中國大鯢與日本大鯢的雜交種優勢突出,在野外放生後競爭力極強。雜交種讓日本大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在放流雜交種的河中,基本上找不到日本大鯢的蹤影。

這次,與中國大鯢至少分化為5個物種的研究結果同期發布的,還有倫敦動物學會負責撰寫的論文《世界最大的兩棲動物馬上就要野外滅絕》。

論文披露,科考隊走訪的97個縣裡,有93個縣沒有找到野生大鯢。而在這93個縣中,有74個縣近年來已無人見過野生大鯢,18個縣因有養殖場和有計劃的放流而無法確定,只有一個縣因為沒有大鯢養殖場,才能確定有人目擊到的是大鯢真正的野生個體。

論文作者之一、加拿大科學家羅伯特·墨菲指出,如果不改變相應的管理政策,中國大鯢將在未來10~20年真正變成一個單一物種。「這個龐然大物在我們的生態系統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們無法預知它最終會走向何方。」

論文表示:「……政府支持的野生放殖活動並未促進大鯢的繁殖。在2015~2016年,我們發現一些大鯢在被放流後死去,即使僥倖存活下來,偷獵者也會威脅到它們長期的生存。」

不像大熊貓,大鯢沒有乖巧的外貌。滑溜溜的黝黑色皮膚、沒有眼瞼的小眼睛,不太符合人類的主流審美。更何況,就像大多數兩棲動物一樣,大鯢隱匿在深山中。

「我完全理解,公眾可能(認為大鯢)沒有像熊貓、大象那樣是舉足輕重的。但其實生物都是公平的,生物多樣性不是靠美麗的生物組成的,是靠各種各樣的生物組成。」顏芳說。

野外考察動輒外出半年,但她並不覺得單調。讓她遺憾的是,在初秋大鯢交配季,她從未見過大量在野外生活的大鯢。

車靜相信仍有野生純種大鯢的存在,它們也許在某個養殖場,也許在遷徙的車輛中。也許能夠解開它們枷鎖,讓它們有機會重返自然的,就是更全面的基因鑒定普查。她建議政府有關部門加強對大鯢的追本溯源的工作,在全國開展細緻的野外普查,同時調查養殖場里到底存在多少野生大鯢,禁止未經遺傳核查的無序放流,不讓大鯢不同物種相互影響。她還建議考慮針對目前發現的隱存物種,建立國家級繁育中心。

根據長期的野外調查,車靜知道,中國大鯢至少一個隱存種可能已經滅絕。一隻多年前在青海曲麻萊地區發現的大鯢,是該地區存在大鯢的物證,標本就保存在中科院西北高原研究所。這次調查時,他們驅車前往當年發現這隻大鯢的河流。

河流依然奔騰,但無論如何努力,也難以找到這一支系大鯢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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