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為何受到基督教信仰的感動?|時事話題
胡適終其一生是無神論者,其信仰觀以無神論、「大我」不朽、科學人生觀為主要內容。[[1]]他背負著傳統意義上的中國文化里聖人夢想,雖精通東西文化,卻與基督教擦肩而過,誠為東西文化交流上的一個缺憾。胡適曾經受基督教所感動,起立自願為基督徒,後來卻未能成為基督信徒。究竟胡適為何受到基督教信仰的感動?又為何最終沒能成為基督信徒?另外,基督教義對於胡適所提再造文明是否有所助益?
1. 受基督教觸動的胡適
胡適對基督教有過了解,不是沒有被基督教感動過,他有過觸動。甚至感動的那一刻有成為基督徒的衝動。
胡適在1911年6月18日的日記中記載:
「第五日:討論會,題為《祖先崇拜》(Ancestor Worship)。經課。Father Hutchington 說教,講《馬太福音》第二十章一到十六節,極明白動人。下午紹唐為余陳說耶教大義約三時之久,余大為所動。自今日為始,余為耶穌信徒矣。是夜,Mr.Mercer演說其一生所歷,甚為動人,余為墮淚。聽眾亦皆墮淚。會終有七人起立自願為耶穌信徒,其一人即我也。」[[2]]
另外,林正三在《胡適與基督教的互動》一文中指出,胡適《藏暉室札記》自序有一些回憶:「有一次忽然感情受衝動,幾乎變成了一個基督教信徒。」1915年12月21日胡適給韋蓮司的明信片說:「此地是我第一次受到宗教情緒衝激之所在。」(This is the place where I was subject to my 1st religious emotion.);「1911年6月14到19日,胡適參加孛可諾松林(Pocono Pines)夏令會,於18日晚上感動流淚,公開表示願意成為耶穌的信徒。在短暫的情感激動之後,後來胡適考察美國的基督教,並未入教。」[[3]]
2. 為何胡適沒有成為基督徒?
那麼,為何胡適當時起立自願為耶穌信徒,後來卻又並未成為真正的基督徒呢?
嚴格意義上講,胡適的觸動,只是初次接觸基督教的一種感動。這可以成為追求信仰的起點,卻還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信仰和成為信徒(follower)。
胡適對於基督教,誠然也有過較為認真的研習。胡適1911年6月30日、7月1日、7月2日、7月9日、7月29日的日記中均有其讀《馬太福音》的記載。
1914年8月10日,胡適在回答某夫人問及對於耶教徒在中國傳道一舉有何看法時,還曾引用新約《馬太書》內容以作答,從內容上看當時仍對基督教頗多支持的態度。其回答對如今的基督教在中國傳播仍不無啟示意義,故摘錄如下:
有某夫人問余對於耶教徒在中國傳道一舉,意見若何。答曰,「吾前此頗反對此舉,以為『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英文所謂proselyting者是也。年來頗覺傳道之士,正亦未可厚非。彼等自信其所信,又以為其所信足以濟人淑世也,故必欲舉世人共之,欲令人人皆信其所信,其用心可敬也。《新約》之《馬太書》有雲,『未有燃燭而以斛覆者也,皆欲插之檠上,令室中之人畢受其光耳。且令汝之光照耀人前,俾人人知汝之事業而尊榮汝在天之父(上帝也)。(馬太五篇十五十六節)』引傳道之旨也。顧傳道之士,未必人人皆知此意耳。」某夫人極以為然。[[4]]
1912年12月24日聖誕夜,胡適因發「無家可歸」的感慨,招集海外遊子聚會,當夜「會畢,有人告我今夜天主教堂有彌撒禮,因往觀之。」
1913年10月8日,胡適論及「道德觀念之變遷」中,提及天主教及基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的Trinity.他說,「天主舊教多繁文縟禮,後人苦之為創新教。然新舊教都以耶穌為帝子,神也,死而復生,沒而永存,於是有三尊之說(Trinity)。三尊者,天帝為父,耶穌為子,又月靈焉(Holy Spirit)。」看來胡適在1911年6月以後,的確對基督教義有過較為認真的考察和研習,其基本教義有所了解。
但是,為何最終胡適又未能成為堅定的基督徒呢?胡適內心的變化經過,在其日記和給友人的書信中有所披露。
經查,胡適起立自願成為耶穌信徒的會議名稱是中國基督教學生會夏令會,會期從1911年6月14日到19日。從胡適日記中看到,此次會議參加者雖不全為基督徒,但從15日到18日每日都有「經課」及討論會,19日有祈禱會。
胡適後來附補記認為,「這一次在孛可諾松林(Pocono)的集會,幾乎使我變成一個基督教徒。這次日記太簡略,我當時有兩封信給章希呂和許怡蓀,記此事及當時的心境稍詳細,現在附抄在此。」[[5]]
在寄章希呂的信中說:「適連日來聆諸名人演說,又觀舊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變化氣質之功,真令人可驚。適亦有奉耶氏之意,現尚未能真正奉行,惟日讀Bible,冀有所得耳。」在寄給許怡蓀更是詳細記敘了18日所聽到的Mercer的感人故事。[[6]]
但胡適於1919年10月追記,此種追記詳細記錄了胡適的心路歷程,摘錄如下:
「此書所云『遂為耶氏之徒』一層,後竟不成事實。然此書所記他們用『感情的』手段來捉人,實是真情。後來我細想此事,深恨其玩這種『把戲』,故起一種反動。但是這書所記,可代表一種重要的過渡,也是一件個人歷史的好材料。
——適,八年十月追記」[[7]]
為何胡適沒能成為基督徒?看來其心裡後來主要認為是,當時受感情一時衝動支配,才起立自願為基督徒。隨後理性壓倒了感情,遂沒有再追求基督信仰。我以為,為何理性壓倒感性?為何胡適最終難以接受基督教的信仰,也許與其內在的文化根源有關,這與胡適浸染傳統文化很深所至。所謂有得有失,就如禪宗一樣,有些文字障礙反而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知識人的反映,考慮過多分析過多,有時反而不如大字不識的六祖慧能有慧根,能在信仰方面有所突破。
他秉承中國傳統文化里格物致知,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從立德、立功、立言上著力下功夫,風雲變幻的時代中,胡適精通中西文化,立德立功立言上都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確有聖人之姿;但也正因如此,背負著傳統文化的殼,英文極好,思想西化,根基卻很明白的長在中國文化這個基礎之上,與神學信仰失之交臂也自有其必然。
3. 胡適的再造文明與基督教
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宗教?胡適也曾提出類似問題,1914年1月23日的日記中,胡適說,「今人多言宗教問題,有倡以孔教為國教者,近來余頗以此事縈心。昨覆許怡蓀書,設問題若干,亦不能自行解決也,錄之供日後研思:一,立國究需宗教否?二,中國究須宗教否?三,如須有宗教,則以何教為宜?(一)孔教耶?(二)佛教耶?(三)耶教耶?......」[[8]]
論說胡適與基督教到此,突然覺得,如果中華文明能夠吸納基督教的一些東西,如果中國未來中國的宗教在基督教方面獲得一定發展的話,中華文明的再造與復興也許將會呈現出嶄新的局面。
傳統文化說是兼容並包,卻也有其排斥性的一面,主要在於信仰的難以兼容。儒家思想自被獨尊以後,其自傲之氣或稍有之,再無海納百川之氣,大多在自家一畝三分地、想像的上古之風裡打轉轉。其中或吸收佛教影響,然是因其佛講人生皆苦,終需忍耐與儒家忍耐之心有相同之處,後又有禪宗產生,遂得略為相融。
胡適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吸納西方哲學思想,提出再造文明,其著眼甚高,立意極遠。然而胡適的實驗主義哲學和科學主義人生觀,有助於中國的現代化,但卻無助於解決中國的精神困境。那時代的洪流中,救亡圖存壓倒啟蒙,中國的信仰混亂、迷信、盲然失措,甚至病急亂投醫,投身於暴力與謊言鑄就的魔教之下,也是並非沒有可能。
儒家敬鬼神而遠之,著眼於現實社會,致力於建立一種尊卑有序的社會結構,長期下來失於超越性。民眾人性中的超越性追求只好大多訴諸於佛教、道教。佛道儒在指導人的生活與哲學上自然有其歷史久遠、博大精深之處,然與西方神學基督教作一粗略比較而言,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之處。這不同之處,卻也是基督教可以為中華文明再造助力之處。試言四點。
其一,幫助國人去除偶像崇拜,去除權力之魅和金錢之魅。儒家敬先賢,法祖宗,貢孔孟,實是一種文化積澱,不是嚴格意義的宗教信仰。佛教禮佛、菩薩、羅漢,所謂皈依佛、法、僧三寶,道教尊神甚多,實含中國傳統信仰諸神崇拜。然而,這些與基督教相比,教義上一個很大的不同點便是,皆為偶像崇拜。基督教只拜人之上的神,即上帝,去除人間的一切偶像崇拜。任何人、人造之物、人類社會產生的權力、金錢皆排除在基督教的崇拜里,因為基督教主張,除了造物主,別無他主。
其二,易於從根本上去除歷史上根深蒂固的社會等級觀念,樹立平等的社會基本理念。
基督教以「罪」為邏輯起點,不同於佛教以「苦」為邏輯起點。基督教義認為,世人皆罪人,此罪為人類之罪,為人與神脫離的原罪或本罪,而非世俗刑法意義上的罪;此罪為人在上帝面前的罪。儒教重人與人的關係,禮法並治;基督教關注人與人的關係,更關注人與上帝的關係。罪即是人脫離上帝、背離上帝的東西。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無論是掌權者還是無權者,無論貧富,也無論智慧還是愚昧,皆為上帝之下一罪人。罪人在上帝面前平等的,都將平等的接受未來上帝的審判。
其三,易於真正做到寬容異端思想,走出暴力、治亂循環的歷史陰影。
基督教認為,世人皆有罪,故耶穌作為上帝之子在十字架上為世人贖罪,世人follow Jesus,從而悔罪、贖罪。耶穌說,「I am the way and the truth and the life.」(John 14:6).(我就是道路、是真理、是生命)。然而,基督教的門是窄的,上帝揀選的人來到上帝面前。正因為基督教的門窄,從基督教一開始,在歷史上便經歷了被視為異端邪說、被壓迫的歷史。聖經上,耶穌及其門徒被迫害的歷史就是一部異端思想被迫害的歷程。也許,只有經歷了受壓迫、受迫害的人才能明白寬容的可貴,自由的真諦。所以,基督教義里,寬容與愛特別重要。上帝愛你,如同你愛上帝;愛你的鄰居,如同愛你自己。這些都成為基督教影響社會的巨大能量。
其四,基督教服從於世俗生活、服務於世道人心,卻又高於生活,這種奇妙的效果是形成一種理性又不乏超越性社會。
基督教是為了建立天上的精神之國,而非世俗之國,所以對於世俗政權以服從為要義。再加上,基督教以愛、公義、寬容為追求,以罪為邏輯起點,故世俗之權不必過分擔心,暴民之惡也可以去除。對比之下,佛教以「苦」為邏輯起點,主張離苦得樂,最終是為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過於消極避世;道教也近於道法自然,獨善其身或遺世而獨立;儒家主張積極入世,卻又無超越性,在現實中打轉轉而無法自拔。基督教既提供積極的入世在世的生活,又有上帝眼中的精神超越性生活。既愛鄰居,構建人與人的良好關係,又愛上帝,建立或者說恢復人與上帝的良好關係;這樣滿足人的現實需求與精神超越性追求,其潛移默化的社會效果自不待言。
上文似乎扯得有些遠,然實是由胡適的再造文明、胡適與基督教擦肩而過的經歷所引發的聯想。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介紹我的思想》里,提出,「新思潮的意義在於再造文明」,而「文明不是籠統造成的,是一點一滴的造成的。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這個那個問題的研究,再造文明的進行是這個那個問題的解決。」[[9]]這些問題當中,可能人們的信仰是其中一個基礎性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中華文明裡優良傳統還在,有胡適的自由、寬容、科學理念,再吸收基督教之「愛、公義、平等」的內核,中華文明再造也許將指日可待。神州那時將不再空有神州之名,而有神州之實。也許,那時中國將不再是迷途的羔羊圈,也不是昏睡的巨人村、痴迷的暴發戶莊園,更不是吃錯藥的病人態,而是一個文明再造後的嶄新的文明形態。
[[1]] 胡適的信仰觀,可參考胡適《我的信仰》,胡適文集01集,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到24頁;以及《胡適的「胡氏信仰觀」及其成因》(2014年2月讀書報告),http://blog.tianya.cn/post-1244178-55385240-1.shtml。
[[2]]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頁
[[3]] 引自周質平編譯《不思量自難忘:胡適給韋蓮司的信》,88頁。台北:聯經,1999;轉引自林正三,《胡適與基督教的互動》,《胡適研究論叢》91-114 頁,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9 年6 月第1 版。
[[4]]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12頁。
[[5]]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頁。
[[6]]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頁。
[[7]]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頁。
[[8]]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一),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217頁
[[9]] 胡適,《介紹我的思想》,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胡適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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