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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林群:?莊子筆下的孔子

  [內容摘要]孔子是《莊子》一書出現頻率最高的寓言形象,僅在莊子親撰的「內七篇」就出現10次之多。而歷來對寓言孔子的理解,大都屬於曲解和誤解。本文以「內七篇」十寓言中的孔子形象,與歷史記載的孔子相關言行作比較,說明莊子重塑的寓言孔子形象,基本符合歷史孔子的言行與思想。莊子一方面批判孔子的悖道,為其息黥補劓,一方面又抉發了連孔子自己都未必自知的真德,故寓言孔子形象具有成長性:從開始的「悖道大知」到最後的「順道真人」,莊子充分肯定了孔子的天賦真德,並藉此充分肯定永恆遍在的天道,這就是莊子撰寫「內七篇」的真正意圖。  [關 鍵詞]莊子;內七篇;真際孔子;實際孔子;天人交戰;息黥補劓;天道。  [作者簡介]陳林群,上海電視大學副教授。

  孔子是《莊子》全書出現頻率最高的寓言人物形象,共出現51次,分布於21篇:內篇4篇10次,外篇9篇26次,雜篇8篇15次。「內七篇」中孔子形象出現頻率也遠高於其他重要寓言人物形象:老聃、莊子各3篇3次,惠施、顏回各2篇3次,列子2篇2次。  孔子與莊子「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所言「道」、「德」、「聖人」等均同名而異實,他們的生死觀、人生觀、價值觀迥異,倘處於同時,孔子必不以莊子為然。而莊子對孔子也不以為然,才譏諷其「丘也何足以知之」(《齊物論》)、「天刑之,安可解」(《德充符》)、「天之戮民」(《大宗師》)。但是,莊子再三提及孔子,僅為對其不以為然而大加批判嗎?  歷來大部分治庄者,出於尊孔成心,歪曲莊子原意,如郭象、成玄英、王先謙等,把莊子對孔子的「不然」曲解成讚揚,甚至明知莊子諷孔仍強辯,如蘇軾說:「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其尊之也至矣。」(《莊子祠堂記》)蘇軾認為《莊子》一書大多是反話,所以莊子表面擠兌孔子,實際上尊孔之至。現代治庄大家劉文典亦認為,《莊子》是「吾先民教忠教孝之書也」(《莊子補正·序言》),認定莊子與提倡仁義忠孝的孔子是「同道」,完全無視《莊子》對仁義禮樂忠孝的批判。也有不諱言莊子諷孔者,如司馬遷說,莊子「詆訾孔子之徒」,是為「明老子之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林語堂《生活的藝術》則明確表示,莊子毀壞了孔子的聲譽與形象。更有人認為,莊子諷孔是抑儒揚道的門戶之爭。  以上這些理解,不僅誤解了莊子塑造孔子形象的意圖,也誤解了《莊子》中的寓言孔子和史實所載的現實孔子。由於《莊子》外雜篇並非莊子親撰,對孔子的理解或與莊子有所出入,本文僅辨析《莊子》「內七篇」中的孔子形象,並與《史記》、《論語》、《孔子家語》所記載的現實孔子作比較,探究莊子塑造孔子形象的深層意圖。  理解莊子筆下的孔子,先要了解現實孔子。我們讀《論語》,常感覺有兩個相互對立的孔子,其弟子也常迷惑不解: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  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17.5,下引《論語》僅標篇章)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7.7)  兩則記載如出一轍:亂臣賊子公山弗擾、佛肸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不解:把「君臣」之禮視為綱常的孔子,為何欲應亂臣之召?孔子給出三條理由:其一,如有人用我,我就能為東周復興周禮;其二,君子出污泥而不染;其三,我豈能像葫蘆般一無所用?換言之,孔子維護的「君臣」綱常可因上述任何一條理由而視同虛設,其言與言、言與行的矛盾對立便由此而生。  孔子論「正名」時曾言:「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13.3)論「士」之等級時卻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13.20)定義「君子」時又提到:「言必忠信而心不怨……篤行信道。」(《孔子家語·五儀解》)「言之必可行」、「言必忠信……篤行信道」,意思都接近「言必信,行必果」,為何前者為君子,後者為小人?  反對「巧言」、主張「訥於言」、「慎於言」的孔子,不慎不訥地言說終身,卻未像莊子一樣「終身言,未嘗言」(《莊子·寓言》)、「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莊子·則陽》)。是因為孔子欲「立功」而不成,欲「立德」又「疾沒世而名不稱」(15.20),又堅信「有德者,必有言」(14.4),便只能以「立言」稱其「君子」乃至「聖人」之名了。「其所言者特未定」(《齊物論》),蓋因「其所待者特未定」(《大宗師》):欲立德,則無視可行而大言炎炎;欲立功,則忘其所言而欲佐叛臣——所待不同,所言便異。  揭示孔子的矛盾,目的是正視並理解其矛盾,而非簡單貶斥。一方面,孔子的矛盾反映了其思維的疏漏不密;另一方面,孔子的矛盾也體現了他的豐富性。孔子弟子並不諱言其師的「矛盾」,一一實錄,而奉孔子為「至聖」的後世護孔者,才對孔子的「矛盾」諱莫如深,不惜歪解,把矛盾而真實的孔子,整治成一座毫無矛盾而失真的偶像。莊子塑造的孔子形象,不僅還原了孔子的矛盾即複雜性與豐富性,而且重點抉發孔門弟子及後儒士人視而不見、刻意遮蔽的孔子另一面,也就是連孔子也未必自知的內心真德。  內七篇的孔子形象,分別出自十寓言:《齊物論》一,《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各三。莊子把現實孔子之多面性、矛盾性提煉歸納為三類孔子形象,也就是現實孔子的三個側面:  A、違背庄學真諦的悖道孔子:僅有偽德,倡導仁義偽道,大悖天道,為莊子否定;  B、符合庄學俗諦的順道孔子:顯現真德,但僅限於俗諦保身層次,為莊子相對肯定;  C、符合庄學真諦的求道孔子:去偽存真,孔子自我遮蔽的真德,莊子抉發並予放大,並使之成為庄學代言人。  這三類孔子形象往往交叉組合出現,以A為主的形象也會體現出B或C,這是導致後世種種誤解的客觀原因,而這恰恰符合「矛」與「盾」不可截然分割的特徵。張遠山的《莊子奧義》把莊子筆下孔子形象分為「實際」、「真際」兩類。大致而言,大部分A與少部分B組合,C幾乎隱匿不見的孔子,為「實際孔子」,即史實最終定型的歷史孔子;而由孔子本已具備的B與莊子抉發的C組合的孔子,則為「真際孔子」,也就是莊子在不違背歷史孔子神髓的基礎上重塑的寓言孔子。  孔子出場前,內七篇首篇《逍遙遊》先予鋪墊,以「小大之辨」開宗明義:大如鯤鵬、宋榮子、列禦寇,小如蜩與鷽鳩、尺鴳,均屬有待者,惟有逍遙至人才是無待者。「小大之辯」所論,已為孔子定位: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甚至能征一國的大知。其汲汲然求用於世,有所待於君王而不得,歷經困厄而不改其志的形象,已預伏其中。莊子肯定大知孔子天賦真德殷厚,但否定其棄真德從偽道,認為孔子仍「猶有未樹」、「猶有所待」。在《逍遙遊》篇末的「大瓠」寓言中,莊子批評曾任魏相的惠施「拙於用大」,暗含曾攝魯相、自比為「匏瓜」的孔子同樣「拙於用大」,實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大宗師》)。孔子首次亮相於《齊物論》「弔詭」寓言,僅出現於鸜鵲子與長梧子對話中。《齊物論》承《逍遙遊》「小大之辨」主旨,以側寫方式把實際孔子定位為悖道大知。  鸜鵲子問長梧子:有一句話我告訴孔子,孔子以為是「孟浪之言」,而我以為是「妙道之行」,不知你怎麼看?鸜鵲子轉述孔子的這句話是:「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長梧子答:「丘也何足以知之。」  縱觀內七篇可知,鸜鵲子轉述孔子之言,正是莊子思想的精髓之一,是他對「聖人」的定義。《逍遙遊》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所謂至人、神人、聖人,與《大宗師》所言「真人」,乃異名同實,都指順應天道、達於至境者;所謂無己、無功、無名,也就是「不從事於務……而游乎塵垢之外」。所謂「塵垢」,《逍遙遊》亦有暗示:「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莊子認為,孔子尊為「聖人」的堯舜,僅是「藐姑射神人」的塵垢。可見莊子與孔子所言「聖人」,內涵全然不同,故長梧子答鸜鵲子「丘也何足以知之」,意為孔子未明何為聖人,儘管孔子在世時已被稱為「聖人」: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7.34)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9.6)  孔子在衛,冉求言於季孫曰:「國有聖人而不能用,欲以求治,是猶卻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已。今孔子在衛,將用之。己有才而以資鄰國,難以言智也。請以重幣延之。」季孫以告哀公,公從之。(《孔子家語·儒行解》)  孔子雖謙辭聖人而自稱君子,內心實以「聖人」自許。孔子曾與弟子在宋國的大樹下演習周禮,司馬桓魋拔其樹,欲殺孔子。弟子催他快走,孔子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史記·孔子世家》)在匡地受圍困時孔子也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9.5)孔子自認負有天命的「聖人」,故以為桓魋、匡人傷害不了他。無奈「聖人」之言諸侯不聽,故孔子曾對子貢賭氣道:「予欲無言。」子貢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孔子答:「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19)賭氣歸賭氣,孔子仍自比得道「聖人」:「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6.17)孔子以其「仁義」之人道僭代天道,倡導天下必由之,其「聖人」則是以人道治國的明君賢臣,如堯舜之類。  然而孔子也曾這樣定義「聖人」:「德合於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並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此謂聖人也。」(《孔子家語·五儀解》)所謂「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與莊子的「無己」、「無名」所識略同。所不同者,莊子眼中無「下民」:「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人間世》)故莊子的聖人「不從事於務」,無為無名,修道以自適,而孔子的聖人有為有名,適人且役人:「聖人蔘於天地,並於鬼神,以治政也。……唯聖人為知禮之不可以已也……聖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孔子家語·禮運》)  孔子終生游於塵垢,「從事於務」,試圖踐行並證成這個「聖人」。子貢曾問孔子,有一塊美玉,是藏在匣子里呢,還是找個識貨的賣了?孔子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9.13)孔子所學之多能,正為待價而沽: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史記·孔子世家》)由大司寇而攝相事,便因「貴下人」而違背己言,喜形於色德形於外,使「下民」盡知其德。  在孔子看來,人與人之間就是「役使」與「被役使」的關係,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孟子·滕文公上》),其倡導「仁義禮樂」,目的便是「使人」與「治人」。孔子所謂仁,即恭,寬,信,敏,惠,「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17.6),「小人學道則易使」(17.4)。這便是「聖人」孔子以「仁義」之道所謀求的「治政」、「治人之情」:先求有用於君王諸侯,聽其役使,然後倚待君權,役使「小人」。莊子反對道生之人被人所治,故拒楚聘相、終身不仕、無用無功於違背天道的治人,孔子則被「有用有功」於治人遮蔽了真德。  儘管如此,莊子還是透過孔子對「聖人」的部分真知,窺見了深藏於內心的孔子真德。於是,《人間世》第一寓言「顏回往刑」,真際孔子登場。莊子借真際孔子開導弟子顏回如何因應外境的寓言方式,對實際孔子的逃刑遠害予以肯定。  顏回將去衛國言諫衛君,來向孔子辭行,因為他曾聽孔子說:「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  顏回諫衛君一事,史無記載,是莊子虛構的寓言故事,但也並非毫無事實依據。孔子與衛有不解之緣,周遊列國十四年間,兩次仕衛,多次經過衛國,顏回、子路等隨從之,子路還曾仕於衛,並最終死於衛亂。依個性脾氣,往諫衛君的應是子路而非顏回。子路曾問怎樣事奉君主,孔子說:「勿欺也,而犯之。」(14.22)意思是:不要欺哄君主,要敢於犯顏直諫。子路「無宿諾」(12.12),聞而必行,故「唯恐有聞」(5.14)。而孔子說顏回:「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11.4)很難想像,師言尚且不違、對出仕治國又毫無興趣的顏回,會主動進諫衛君。因此《人間世》中的顏回,實際對應的當是遵循孔子所教「言必行」、「犯之」的子路,而莊子代之以顏回,蓋因顏回「不違」其師,正可代表孔子矛盾的一個方面。莊子藉此暗示,「顏回往刑」寓言中孔顏師徒的針鋒相對,實為真際孔子與實際孔子的天人交戰。  有意味的是,孔子所言「亂國就之」未見史籍記載,孔子反倒說過:「危邦不人,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8.13)寓言把實際孔子所言「危邦不入」改成「亂國就之」,正為揭示其矛盾衝突:依天賦真德,孔子深知「危邦不入」;依人道偽德,欲施展「為東周」抱負,就必須「亂國就之」,故孔子欲赴叛臣之召,但最終決定「危邦不入」。可見莊子虛構孔子所言「亂國就之」,並不違背實際孔子之所行及所言「犯之」。故真際孔子對顏回往刑送死的訓斥,可一字不易地回贈實際孔子:「爾強以仁義繩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其有美也,命之曰災人。」  更有意味的是,寓言中顏回,並不完全被動受教於孔子。當孔子說了一番不該往刑送死的理由後,與實際顏回「不違」師言相反的寓言顏回,開始轉守為攻,以庄學真諦教導孔子:「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這一遠遠超前時代的人人平等觀念,莊子借顏回之口道破,不僅是對實際孔子悖道的等級觀念的批判,也讓寓言中的真際孔子,由逃刑保身的俗諦,進而略窺天道真諦,最終與顏回達成一致:既然天子與己平等,則往諫無不可,但要「入則鳴,不入則止」,即行於當行,止於當止;真際孔子在教育顏回並被顏回教育後,對「天道」有了全新認識:「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意為:受偽道驅使易成違背真德的假人,而受天道驅使,則成因循真德的真人。  天人交戰第一回合,實際孔子敗北,此後也不例外。  《人間世》第二則寓言「葉公使齊」,繼續探討如何因應外境,全生遠害,孔子形象得以補充與豐滿。與不在其位的顏回不同,葉公在其位不得不謀其事,又擔憂有患,故向孔子求教如何免患。孔子勸導葉公:為君所使乃人臣不得已之俗務,「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即可,但應該儘可能避免禍患。  實際孔子正是這麼做的,為避禍患甚至會耍耍滑頭。孔子在陳國出仕三年,遇上晉楚爭強伐陳,便離開陳國。過蒲遭阻,弟子公良孺與蒲人斗,蒲人害怕,向孔子提出條件:「你如果不去衛國,就讓你離開。」孔子立誓答應,隨後還是去了衛國。子貢不解問道:「盟可負邪?」孔子答:「要盟也,神不聽。」(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不僅背叛蒲人,還對衛靈公所問「蒲可伐乎」,答曰「可」。孔子善於權變,一遇危險即遠避,故周遊列國多次遭遇困厄危難,最後都一一化解。孔子曾言「殺生成仁」,孟子曾言「捨生取義」,但他們都沒「殺生」「捨生」,因為他們懂得雞蛋不碰石頭。《史記·孔子世家》記有另一事例: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雖可能因賢被任用,但也有可能像竇鳴犢、舜華那樣被殺,孔子便臨危而懼,全身而退。這也是真際孔子教導顏回、葉公的避患之術,與莊子的全生之道相通。  「葉公使齊」寓言最後,真際孔子對葉公說:「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其主旨已從俗諦層面的全生遠害,上升到了真諦層面的養心葆德,孔子完全成了庄學代言人。  實際孔子一方面屢屢為保身而逃避危害,一方面又主張以「犯之」強諫君王,其言與言、言與行的相互矛盾,乃天賦真德與人道偽德的對立衝突。《人間世》第三則寓言「接輿諷孔」,譏諷的正是偽德壓倒真德的實際孔子。這則寓言與《論語》所記史實相近,諷諭所指稍異: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18.5)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耶?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卻曲卻曲,無傷吾足。」(《人間世》)  《論語》史實版主要譏諷孔子並加勸誡,暗示孔子所行之道危殆,倘若省悟則「來者猶可追」。然而接輿或許並不認為孔子能省悟,故「趨而辟之」,不與之言。  《莊子》寓言版既諷「聖人」孔子臨人以德,又刺天下無道,更曉之以庄學俗諦:逃刑避患,無傷己足。  天下無道,救世「聖人」降生。「聖人」自以為得道,誨人不倦地倡導偽道,以德臨人。真德尚且不能盛氣臨人,何況偽德?《論語》中諸隱士與接輿一樣,對自命救世主的「聖人」孔子很不以為然: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14.32)  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14.38)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者揭。」(14.39)  這些諷孔者大都無名無姓,身份卑微,但他們不僅了解孔子之學說行狀,而且像內七篇中諸多「無名」真人一樣,深知孔子言行之佞、鄙與矛盾。比如荷蕢者譏孔子「鄙哉」,是因為孔子曾再三強調:「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1)「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16)「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4.14)「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4.30)「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15.19)而事實上,孔子極為不甘於「不己知」:「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14.35)  隱士桀溺曾問子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子路轉告孔子,孔子「憮然」答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18.6)意思是:正因為天下無道,才需要我來改變。我怎麼能避世而不「與人為徒」?孔子自我辯解時,就忘了他曾讚賞「邦無道則愚」(5.21),主張「無道則隱」(8.13),也忘了他誇蘧伯玉為君子:「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15.7)一改君子謙遜之德,表現出孟子般的自誇:「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也就是說,孔子理論上知道怎麼做,實踐中卻常常違背自己的信條,根源在於他總以為自己能改變「滔滔者天下」,阻止「禮崩樂壞」,不能「舍我」,因而寧可違背天道地「與人為徒」,不願順從天道地「與天為徒」。孔子的「與人為徒」,在接輿看來就是「臨人以德」,在晨門看來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總之如接輿所諷:「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莊子把歷史人物接輿視為《論語》記載的所有諷孔隱士的代表,徹底否定了悖道的孔子A。在「顏回往刑」、「葉公使齊」肯定孔子B、「接輿諷孔」否定孔子A後,《德充符》「真人王駘」、「無趾踵見仲尼」、「真人哀駘它」三寓言正面描述真人真道,抉發孔子C,並由叔山無趾對孔子A息黥補劓。  真人王駘、叔山無趾均為「兀者」,即刖足者,哀駘它為「惡人」。有人以為,莊子偏愛形貌殘惡者,似乎只有形貌殘惡者才能成為真人。其實不然,《逍遙遊》為我們展示的理想真人藐姑射神人,非但不惡不殘,且「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然而偽道猖獗,世人往往「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被刖足便是家常便飯。莊子筆下真人多形貌殘惡,一則表明世道危殆,全身之難;二則表明求道既要恰當因應外境,更要因循內心真德。因循真德,形貌便不再重要,如《德充符》後文所言:「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  《德充符》三寓言中,真人王駘、哀駘它都未直接出場,僅為孔子與常季、孔子與魯哀公議論的對象: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耶?」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向有謙虛之德,然而面對「不若丘者」多少有點瞧不起,故曾言「毋友不如己者」(1.8,9.25),並有實證:「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不僅稱病不見,孺悲未走遠,孔子便「取瑟而歌,使之聞之」(17.20)。無論出於何故,這麼做都有些過分,正如對王駘的態度有些微妙。跟隨王駘與跟隨孔子的魯國遊學者,數量不相上下,孔子自謙不如,將王駘尊為「聖人」,卻又說:「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言語間露出些許自矜自誇,似乎自己並不遜於王駘,只是謙讓而已。  孔子顯然未明白他與王駘的真正區別:王駘「立不教,坐不議」,而從之游者「虛而往,實而歸」;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才贏得弟子相隨。按孔子的說法,王駘乃「古之學者為己」,而孔子則是「今之學者為人」(14.24)。為己者,真德常葆,惠及同道;為人者,真德漸喪,偽德臨人。這是王駘「為己」卻有那麼多遊學者追隨的原因,真際孔子非常明白:「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意思是:求名利者尚且一人勇闖九軍,何況求道者?自然更願追隨真人求索天道。  可以想像,追隨王駘者,大多真心求索天道,而追隨孔子者,未必信服其人道。樊遲向孔子求學稼,孔子罵其小人,理由是有了禮義信「焉用稼」(13.4)?孔子還把冉有清除出弟子隊伍(11.17),可見孔子之道未必服眾,因其道乃「有所待」之人道,是與非永遠「特未定」,而天道則永恆不變。  孔子對「真人王駘」雖多褒獎,但猶未喪我,故不經意間偽德流露。「無趾踵見仲尼」寓言,由無趾道出對孔子最嚴厲的批評:「天刑之,安可解?」以驚醒沉睡在偽道迷夢中的孔子: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  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耶?」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其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耶?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祈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耶?」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無趾因為認識到以前「輕用其身」而亡足,故前來向孔子求教,不料孔子不僅譏刺,而且斷言無趾再學也無用。此雖寓言,實有依據:「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5.10)叔山不過無趾,宰予不過晝寢,孔子卻「一言以蔽之」,有違所謂「有教無類」(15.39)及一再言及的「過則勿憚改」(1.8,9.25)。叔山無趾毫不客氣地反問:我雖有過,但尚存比腳趾更尊貴的真德,還想尋求葆全真德之道,誰知夫子竟是重身輕德之人?把無趾缺趾視同缺德,孔子的邏輯是:你的趾被砍,就證明你不對。這種邏輯是典型的專制邏輯,是奉行偽道的必然結果。被無趾反詰的孔子仍執迷不悟,依然以無趾為例教訓弟子:無趾是被刖足者,仍想彌補過錯,何況你們全德之人,不應該更好學上進嗎?  無趾失望之餘,去向老聃求教:為何孔子謙遜地向您求道,卻還祈求「名聞」,而不知至人以「名聞」為桎梏?老聃反問:你為何不替他解除桎梏?無趾答:孔子所受的是天刑,怎能解除?無趾過於激憤,以致斷言孔子天賦德薄,無藥可救。其激憤之情,實為莊子對孔子的嘆惋之情。  實際孔子「德」並不薄,但其「德」與莊子之「德」完全相背。莊子之德源自天道分施,人各不同,量雖小大不齊而質同於道。莊子主張因循真德,就是要每個人葆養真德,成為順道真人。孔子之德源於人為「黥劓」,如仁義禮樂,倡導者欲人受其「德」,非自居得道、臨人以德不可,違者便可「代大匠(道)斫」地無情誅殺。孔子任魯大司寇時,隨魯定公與齊景公會於夾谷,景公命倡優侏儒為戲,孔子依「禮」命景公殺了倡優侏儒。(《史記·孔子世家》)道不同,隸屬於道之德必異,故庄、孔價值觀全然對立。  但天賦真德不可能喪盡,只是被偽德遮蔽而不自知。在《德充符》第三寓言「真人哀駘它」及《大宗師》三寓言中,莊子層層剝去孔子的偽德迷彩,盡現其天賦真德。  哀駘它形象「惡駭天下」,卻贏得「雌雄合乎前」,魯哀公也景仰他,欲授之以國。哀駘它不接受,魯哀公茫然若失,求教於孔子:哀駘它究竟是怎樣的人?孔子告知,哀駘它乃「才全而德不形者」,並解釋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窺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爾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葆之而外不盪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所謂「才全」,即不被偽道偽德「黥劓」而虧身虧德,而是保身葆德、兼養身心;所謂「德不形」,即德心像止水一樣內葆而不外溢,不以臨人。  理解了「才全而德不形」,孔子已基本完成從實際向真際的轉變。在《大宗師》「子桑戶死」、「孟孫才善處喪」、「顏回坐忘」三寓言中,實際孔子的偽德一面A悄然隱去,實際孔子的真德一面B則被放大,於是出現了與歷史孔子大相徑庭的真際孔子C。前兩則寓言一涉「死亡」,一涉「處喪」,庄、孔對此見解完全不同:孔子「未知生,焉知死」(11.12),莊子知死進而知生。《大宗師》前半部分對「真人」作了詳盡描述,表達了莊子的生死觀: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莊子認為,生死均屬自然物化,故生不必喜死不必惡,「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如此方為「真人」。  子桑戶死,孔子派子貢去協辦喪事。子貢回來告訴他:子桑戶的友人們臨屍而歌,這合禮嗎?孔子幡然悔悟說:「他們是遊方之外者,而我們是遊方之內者。他們游於天地之間,逍遙於無為之業,才不會遵循世俗之禮,用虛偽的表演來滿足觀瞻者的耳目。我派你去,實在是太鄙陋了。我們都是天之戮民啊。」真際孔子明白,喪禮上的嚎啕大哭不過是滿足外人耳目之需的敷衍做戲,正如《養生主》「老聃之死」寓言所言:「必有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者。是遁天悖情,忘其所受。」  與俗人「不祈哭而哭」不同,孟孫才的「人哭亦哭」,與「老聃之死」寓言中的秦佚「三號而出」如出一轍,都是「有所簡」地適當尊重世俗之情,孔子謂之:「是自其所以宜也,相與吾之耳矣。」孟孫才因此以「善處喪」蓋魯國。  《德充符》以真人王駘「坐不教,立不議」,否定實際孔子的誨人不倦、臨人以德,《大宗師》以「孟孫才善處喪」,否定實際孔子「善處喪」。孔子重喪禮,堅決維護「三年之喪」,到了孟子,更顛倒為送死重於養生:「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孟子·離婁》)孔孟之所以重「送死」,因喪禮維護的是「孝道」,而孝是忠的前提,「孝道」是維護「君臣」綱常的基礎,實為儒學立說的根本。「孝道」及「三年之喪」,對後世中國產生深遠影響,但即便在當時,業已受到孔子弟子質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  曰:「安。」  「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17.21)  孔子維護「三年之喪」,蓋因未能勘破生死,更為了固守「君臣」綱常。宰我看出其中的問題:三年喪期內,不得為禮、為樂,勢必禮荒樂疏,您老人家不很看重禮樂的教化作用嗎?勘破生死的莊子比宰我更進一步,不僅否定「三年之喪」,而且認為養生重於送死。但養生決不是為長生不死,而為葆德順道。因而真際孔子認為,孟孫才懂得處喪的真意,「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才以「善處喪」蓋魯國。  「孟孫才善處喪」寓言是顏回與孔子關於「處喪」的對話。主題上承「子桑戶死」寓言,人物角色下啟「顏回坐忘」寓言,為顏回對孔子「息黥補劓」作了鋪墊。  顏回是孔子最欣賞的弟子,被視為「德行第一」,《史記》、《孔子家語》均載孔子曾對顏回大加讚賞:「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論語》亦多記載: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5.9)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6.7)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6.11)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7.11)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吾未見其止也。」(9.21)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11.9)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11.10)孔子視顏回為衣缽傳人,甚至認為自己不如顏回,這是莊子在「顏回坐忘」寓言中安排顏回對孔子「息黥補劓」,使之放棄偽道、歸順天道的史實依據。  孔子欣賞顏回,慟其早死,固因其賢,也因為自己的學說失了傳人。此外,「使爾多財,吾為爾宰」雖為假設語氣,但也透露出孔子對顏回未肯出仕踐行其學說的少許遺憾。所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顏回只做到了前半句,故孔子說:「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16.11)孔子非常看重行動能力:「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4.22)如果說孔子對顏回更多精神上的欣賞,那麼他對子貢常予以精神打擊:「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爾志不遠矣!」(《史記·孔子世家》)卻非常欣賞子貢的行動能力,把他比作尊貴而有大用的宗廟之器「瑚璉」(5.4),子貢果然不凡:  田常欲作亂於齊,憚高、國、鮑、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魯。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子路請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請行,孔子許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解救魯國之危,孔子只信賴子貢,而子貢果然不負重望,說服田常改伐魯為伐齊,力勸吳王改伐越為伐齊,巧言使越王隨吳王伐齊,又威嚇晉君,使之「修兵休卒以待之」,最終導致:「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子貢如此幹練,絲毫不遜色於後世縱橫家張儀、蘇秦,孔子卻從未像讚美顏回那樣讚美子貢。顯而易見,孔子內心深處視求道高於「事功」,其隱藏甚深的真德,如冰山一角浮現水面,「顏回坐忘」中的順道孔子呼之欲出。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耶?」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耶?」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耶?」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其肢體,黜其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爾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寓言中的顏回,如實際孔子讚賞,「未見其止」地日日有所進步,所謂「益也」。諷刺的是,實際孔子教誨顏回所增益的「禮樂仁義」,正是寓言顏回所喪忘的,真際孔子不僅認可顏回的喪忘為「益也」,並鼓勵他「可矣,猶未也」。莊子的寓意是:偽道所益,真德所損,對偽道黥劓進行息補,即喪忘偽道之益,方能復歸素樸真德。寓言最後,真際孔子對真際顏回就像實際孔子對實際顏回一樣,說了一句自謙不如並願意跟隨的話:「爾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孔子曾嘆顏回「非助我者也」,莊子卻在寓言中讓顏回成為最終的「助孔」者。  《人間世》的「顏回往刑」與《大宗師》的「顏回坐忘」兩寓言,充分肯定了孔、顏師徒的天賦真德:孔子知殆而止的因應外境,顏回「人不堪其憂,回不堪其樂」的安貧樂道;並以庄學真諦息補其受偽道黥劓而虧損的真德,使他們從悖道假人成長為順道真人。莊子意欲表明:天道賦予各人厚薄不等的真德,只要因循真德,任何人都可能成為自適其適的順道真人。  莊子以著名「聖人」孔子為主要形象貫穿內七篇,是借其「名聞」而實現「息黥補劓」宗旨的敘述策略:莊子的正面主張概言之僅四字——順應天道。但人道教化往往逆天而行,倡導偽道,灌輸偽德,從而遮蔽真德,故順應天道首先要息人道之黥、補人道之劓,消除自以為「是」的人道毒害。寓言中ABC多側面組合的孔子形象,是莊子施展「息黥補劓」方法的最佳拍檔,只要拋棄護孔成心,忘其假言而得其真意,便可知莊子塑造寓言孔子形象,更進一步意在表明:  一,言,風波也。一切言均為假言,奉為至言必致「弔詭」,故真人不以己言為至言,不強加任何人,得意而忘言。對十寓言中的「孔子」形象,也應作如是觀:寓言孔子源於現實孔子,卻絕非現實孔子。褒貶所向並非孔子其人,正如莊子屢以好友惠施為靶子,絕非與惠施有隙,而是運用庄學肯定原則「然於然」,肯定儒、墨大知孔子、惠施之「是」僅屬相對之是,又運用庄學否定原則「不然於不然」,否定孔子、惠施之「是」為絕對之是,進而弘揚作為絕對之是的天道。  二,相對天道而言,個人之知(言)再全面,也是「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莊子·秋水》),因此,人之知(言)必然不完整、破碎而矛盾。  三,矛盾主要不是對與錯的對立,而是(相)對與(相)對的衝突,儒、墨之是非亦然,無非「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儒所是,墨非之;墨所是,儒非之,都因不明「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莊子·徐無鬼》)。固執相對是非,往往「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莊子·寓言》)。把相對之是拔高為絕對之是,就是以為人可以掌握絕對之知,就是以人道僭代天道。  莊子精心塑造的孔子形象,從「悖道大知」轉變為最後的「順道真人」,不僅是對實際孔子天賦真德的肯定,更是對天道永恆遍在的肯定。孔子形象的成長過程具有廣泛的示範作用,莊子以《應帝王》最後的「混沌」寓言暗示:「混沌」開蒙,素樸真德虧損,真德與偽德糾纏交結,便為人之常態;掌握有限之「知」者,往往「各得一察焉以自好」,自以為「不可加」(《莊子·天下》),從而強加於他人,進而役使他人;只有明天道,喪忘其一察、致無其知,達到無己、無功、無名,才能真正自適其適,在無極之外復無極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作逍遙之游。  說明  本文所據《莊子》「內七篇」原文,為張遠山《莊子奧義》校勘釐正,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1月版。《論語》,楊伯峻《論語譯註》,中華書局1982年9月版。《孔子家語》,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  本文已刊《社會科學論壇》2008年第11期(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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