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上古文獻中的同性戀事例

  同性戀的現象在動物生活史里就有它的地位。它和人類的歷史是同樣的悠久,大約是一個合理的推論。一般的歷史如此,中國歷史大概也不成一個例外。

  清代的文人紀昀(1724-1805)號稱博古,他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里說「雜說稱孌童始黃帝」,下有注說,「錢詹事辛楣如此說,辛楣能舉其書名,今忘之矣。」紀氏稱「雜說」,好像也引著一種記載,又說同時人錢大昕(1728-1804)能舉其書名,又像別有所本。無論如何,他以孌童始黃帝之說 「殆出依託」。每一件事物,每一種現象,都要替它找一個最初的來歷,找一個原始,原是富有歷史意義的中國人的一個長處,但一定要把一件事物的起始確定一個年代,和傳統的歷史聯繫起來,那我們以為就有幾分迂闊了。實際上,像同性戀一類的現象,既可以在人類以外的高等動物中發見,就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最早的起點來,孌童始黃帝,也許是後世好事者的一個依託,好比許多別的事物我們大都追溯到黃帝一樣。當代史家既懷疑到黃帝的存在,即黃帝本身亦未始不出依託,則紀氏的懷疑自更見得有其力量。不過,就事實論,無論黃帝有無其人,同性戀的存在必猶在黃帝或黃帝所代表的時代之前。

  《商書·伊訓》說到「三風十愆」,說「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三風之一叫「亂風」,亂風包括四愆,其一是「比頑童」。假如「頑童」所指的就是後世所稱的「男風」,或「南風」 ,這無疑的是關於同性戀的最早的記載了。歷史的註疏家當然不用這種眼光來看,例如傳統的孔安國傳就說「耆年有德疏遠之,童稚頑囂親比之」,不過一般的看法大都承認頑童就是孌童,紀昀就是這樣承認,他所懷疑的是這一部分的《尚書》既出梅賾偽古文,所以也許不足為據,好比孌童出黃帝之說不足為據一樣。

  [註:「三風十愆」為:曰敢有恆舞於宮,酣歌於室,時謂巫風。敢有殉於貨色,恆於游畋,時謂淫風。敢有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戰國策·秦策》,田莘之為陳軫說秦惠王,所引荀息的一段話和我們的題目也有關係。晉獻公(676-651 B.C.在位)「欲伐虞,而憚宮之奇存。荀息曰,《周書》有言,美男破老。乃遺之美男,教之惡宮之奇,宮之奇以諫而不聽,遂亡。因而伐虞,遂取之。」這《周書》是所謂《逸周書》,或汲冢《周書》,全文是「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武之毀也。」宋代所輯《太平御覽》引《逸周書》,又作「美男破產,美女破居。」無論如何,這裡所說的美男,既與美女相提並論,是一個同性戀的對象無疑。

  「比頑童」成為亂風的一種,以致伊尹(c.1500 B.C.)對太甲的訓誡里不得不特別提出;降至周代,「美男破老」或「美男破產」居然成為一種諺語,可見在商周兩代,同性戀的現象不但存在,並且相當地流行,說不定在有的地方和有的時期里還成為一種社會的趨勢。

  這在周代,我們還可以找一些佐證。就春秋的一個段落說,一部《國風》里說不定有好幾首詩是歌詠著同性戀的,特別是在《鄭風》里;「鄭聲淫」是一向有名的。

  清代某人筆記說程廷祚(綿庄)注《鄭風·子矜》一章,謂是兩男子相悅之詞。程氏有《青溪詩說》一種,不知是否即為此注所從出。《子矜》一詩是這樣的: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矜:衣領;嗣:給予)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挑兮達兮:跳躍;城闕:城門兩邊的高台)

  據《詩序》說,這是一首刺學校廢壞的詩,何以見得是刺學校廢壞,我們固然看不清楚,但何以見得是指二男子相悅,我們也看不明白,不知程氏還有什麼別的依據沒有。如果沒有,而只是就辭氣推論,那末,《鄭風》中這一類的作品實際上還不止一篇,例如《山有扶蘇》、《狡童》、《褰裳》、《揚之水》。前三詩再三提到狂且、狡童、狂童,而《褰裳》一詩的序里更有「狂童恣行」的話;《揚之水》一詩則有「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等句,只從辭氣推論,又何嘗不可以說有好幾分同性戀的嫌疑呢?《鄭風·子矜》,信如程綿庄所說,是一首兩男相悅之詞,孔子(551-479 B.C.)刪詩也沒有把它挑剔出來,扔在字紙簍里。

  [註:《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扶蘇:小樹;隰:低濕之地)《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褰:用手提起)《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女:汝;迋:誑,欺騙)《鄭風》里還有一些詩寫到人們的相思之情:《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夷:怡,喜悅)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瘳: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零露:露水)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不過春秋時代(770-476 B.C.)的第一個同性戀的實例,也是記載上所見到的第一個實例,是出在齊國。《晏子春秋》里有如下的一段記載:

  景公(547-490 B.C.在位)蓋姣。有羽人視景公僭者。公謂左右曰,問之,何視寡人之僭也?羽人對曰,言亦死,而不言亦死,竊姣公也。公曰,合色寡人也,殺之。

  晏子(?-500 B.C.)不時而入見曰,蓋聞君有所怒羽人。公曰,然,色寡人,故將殺之。晏子對曰,嬰聞拒欲不道,惡愛不祥,雖使色君,於法不宜殺也。公曰,惡,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將使抱背。

  漢劉向(77-6 B.C.)校定《晏子春秋》的時候,就把這一段極有趣的故事,列入「不合經術者」的「外篇」,又別作說明,說:「又有頗不合經術,似非晏子言,疑後世辯士所為者,故亦不敢失,復以為一篇」,即今「外篇第八」,而這段故事便是外篇中的第十二章。元人刻此書,在這一章下注著說:「此章不典,無以垂訓,故著於此篇。」

  第二個實例是衛靈公(534-493 B.C.在位)之於彌子瑕,這在韓非子(280- 233B.C.)的《說難篇》里和劉向的《說苑》里均有記載。《說難篇》里說: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瑕母病,人聞有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游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

  世稱同性戀為「餘桃斷袖」之癖,一半就以這故事做典據。

  [註:《戰國策·趙策》:衛靈公近雍疽、彌子瑕。二人者,專君之勢以蔽左右。復途偵謂君曰:昔日臣夢見君。君曰:子何夢?曰:夢見灶君。君忿然作色曰:吾聞夢見人君者夢見日,今子曰夢見灶君而言君也。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日,並燭天下者也,一物不能蔽也。若灶則不然,前人之煬,則後之人無從見也。今臣疑人之有煬於君者也,是以夢見灶君。

  君曰:善。於是因廢雍疽、彌子瑕而立司空狗。《左傳》僖公二十三年(637 B.C.):晉公子重耳(697-628 B.C.)及曹,曹共公(652-618 B.C.在位)聞其駢脅,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

  僖負羈之妻曰: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反其國,必得志於諸侯。得志於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貳焉。乃饋盤饗,置璧焉。公子受饗反璧。

  重耳即後來的晉文公(636-628 B.C.在位),因其父立其幼弟為嗣,曾出奔在外十九年。「駢脅」大概是胸腹肌發達。曹共公不顧禮節而觀其浴。僖負羈向重耳饋贈美食,盤子上放了一塊玉璧,重耳吃完飯把璧還給他,這是當時的禮節。(盍:何不;蚤:早;貳:叛)

  《國語》卷十:(重耳)自衛過曹,曹共公亦不禮焉,聞其駢脅,欲觀其狀,止其舍,諜其將浴,設微薄而觀之。

  僖負羈之妻言於負羈曰:吾觀晉公子賢人也,其從者皆國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晉國。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子盍蚤自貳焉。

  僖負羈饋饗,寘璧焉。公子受饗反璧。(寘:置;反:返還)負羈言於曹伯曰:夫晉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禮焉?

  曹伯曰: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誰不過此。亡者皆無禮者也,余焉能盡禮焉。對曰:臣聞之,愛親明賢,政之干也。禮賓矜窮,禮之宗也。禮以紀政,國之常也。

  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國君無親,以國為親。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晉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實建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廢親。今君棄之,不愛親也。晉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從之,可謂賢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賢也。謂晉公子之亡,不可不憐也。比之賓客,不可不禮也。失此二者,是不禮賓,不憐窮也。守天之聚,將施於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闕。玉帛酒食,猶糞土也,愛糞土以毀五常,失位而闕聚,是之不難,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公弗聽。

  《左傳》中有一段記載,頗有SM的意味:

  (襄公六年春,567 B.C.)。宋華弱與樂轡(子盪)少相狎,長相優,又相謗也。子盪怒,以弓梏華弱於朝。平公見之,曰:司武而梏於朝,難以勝矣。遂逐之。夏,宋華弱來奔。司城子罕曰:同罪異罰,非刑也。專戮於朝,罪孰大焉。亦逐子盪。

  子盪射子罕之門,曰:幾日而不我從?子罕善之如初。

  《左傳》成公十七年(574 B.C.):晉厲公侈,多外嬖。反自鄢陵,欲盡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胥童以胥克之廢也,怨郤氏,而嬖於厲公。郤錡奪夷陽五田,五亦嬖於厲公。郤犫 與長魚矯爭田,執而梏之,與其父母妻子同一轅。既,矯亦嬖於厲公。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549 B.C.):晉侯嬖程鄭,使佐下軍。

  《左傳》定公十年(500 B.C.):宋公子地嬖蘧富獵,十一分其室,而以其五與之。

  公子地有白馬四,(宋景)公(516-476 B.C.在位)嬖向魋,魋欲之,公取而朱其尾鬣以與之。地怒,使其徒抶魋而奪之。魋懼將走,公閉門而泣之,目盡腫。母弟辰曰:「子分室以與獵也,而獨卑魋,亦有頗焉。子為君禮,不過出竟,君必止子。」公子地出奔陳,公弗止。辰為之請,弗聽。辰曰:「是我廷吾兄也。吾以國人出,君誰與處?」冬,母弟辰暨仲佗、石彄出奔陳。

  向魋(亦稱桓魋)最終也背叛了宋景公,逃到曹、衛、齊、吳等國,《左傳》哀公十四年(481 B.C.)有記載。

  《左傳》哀公九年(486 B.C.):鄭武子剩之嬖許瑕求邑,無以與之。請外取,許之。故圍宋雍丘。宋皇瑗圍鄭師,每日遷舍,壘合,鄭師哭。子姚救之,大敗。二月甲戌,宋取鄭師於雍丘,使有能者無死,以郟張與鄭羅歸。

  《左傳》哀公十一年(484 B.C.):(魯)師及齊師戰於郊。……師入齊軍。 ……齊人遁。公為與其嬖僮汪錡乘,皆死,皆殯。孔子曰: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可無殤也。

  公為即公叔務人,是魯昭公(541-510 B.C.在位)之子。孔子(551-479 B.C.)於魯定公十年(500 B.C.)曾短期作過魯相。孔子說公為「可無殤也」,是讚揚的話,由此也可知他對公為及其嬖人的態度。

  墨子(468-376 B.C.)曾說:「昔者楚靈王(540-527 B.C.在位)好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脅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比期年,朝有黎黑之色。」君臣以身材相視,為了細腰,以至一天只吃一頓飯,大概距同性戀不遠吧。

  《戰國策·楚策四》:庄辛謂楚襄王(298-263 B.C.在位)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祆祥乎?」庄辛曰:「臣誠見其必然者也,非敢以為國祆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國必亡矣。臣請辟於趙,淹留以觀之。」庄辛去之趙,留五月,秦果舉鄢、郢、巫、上蔡、陳之地。

  襄王流掩於城陽。於是使人發騶征庄辛於趙,庄辛曰:「諾。」庄辛至,襄王曰:

  「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於此,為之奈何?」 庄辛對曰:「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豈特百里哉!

  「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

  「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

  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酉」加「咸」)。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

  「夫黃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於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鰋鯉,仰嚙( 「草」字頭加「陵」)衡,奮其六翮而凌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

  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莽」去「犬」加「付」)盧,治其繒繳,將加已乎百仞之上,被礛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湖,夕調乎鼎鼐。

  「夫黃鵠其小者也,蔡聖侯之事用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聖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戴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

  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慄。於是乃以執珪而授之為陽陵君,與淮北之地也。]《鄭風·子矜》一詩所歌詠的是不是同性戀,我們不敢斷言,不過晉人阮籍(210-263 A.D.)的詩里,確乎有專詠戰國時代(475-221 B.C.)兩個同性戀的例子而藉以寄興的一首詩。阮氏有《詠懷詩》十七首,第三首是: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安陵與龍陽便是戰國時代的兩個同性戀的實例了。前者出《戰國策·楚策》,後者出《戰國策·魏策》,亦均見劉氏《說苑》。安陵君的故事是這樣的:

  江乙說於安陵君,曰:君無咫尺之地,骨肉之親,處尊位,受厚祿,一國之眾,見君莫不斂衽而拜,撫委而服,何以也?曰:王過舉而色,不然無以至此。江乙曰:以財交者,財盡則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是以嬖色不敝席,寵臣不避軒。

  今君擅楚國之勢,而無以自結於王,竊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則奈何?曰:願君必請從死,以身為殉,如是必長得重於楚國。曰:謹受令。

  三年而弗言。江乙復見曰:臣所為君道,至今未效,君不用臣之計,臣請不敢復見矣。安陵君曰:不敢忘先生之言,未得間也。

  於是,楚王游於雲夢。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雲霓,兕虎嗥之聲若雷霆。有狂兕(「牛」旁加「羊」)車依輪而至;王親引弓而射,一發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樂矣,今日之游也!寡人萬歲千秋之後,誰與樂此矣?

  安陵君泣數行下而進曰:臣入則編席,出則陪乘,大王萬歲千秋之後,願得以身試黃泉,蓐螻蟻,又何如得此樂而樂之?王大說,乃封壇為安陵君。(說:悅)宋鮑彪注說安陵君名壇,失其姓。《說苑》,壇作纏。唐人所輯的《藝文類聚》也作壇。楚王,《說苑》作楚共王(590-560 B.C.在位),而今之《楚策》則次於楚宣王(369-340 B.C.在位)之後。

  [註:安陵在河南鄢陵西北,為楚、魏相交之地。278-241 B.C.,楚都於陳,即河南淮陽,距安陵不遠。魏襄王(318-296 B.C.在位)曾封其弟為安陵君。楚王所封之安陵君在楚「無咫尺之地,骨肉之親」,看來本不是楚人,不知與魏之安陵君有無關係。魏之安陵君,有一生死之交,名為唐且,《戰國策·魏策》有如下著名的一段記載,故事發生在224-221 B.C.之間 :

  秦王(即後來的秦始皇,259-210 B.C.)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慾以五百里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王,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且使於秦。

  秦王謂唐且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230 B.C.)亡魏(225 B.C.),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且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且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且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唐且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唐且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龍陽君的故事則見《魏策》: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龍陽君得十餘魚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對曰:臣無敢不安也。王曰:然則何為涕出?曰:臣為王之所得魚也。王曰:何謂也?對曰:臣之始得魚也,臣甚喜,後得又益大,臣直欲棄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兇惡,而得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於庭,避人於途,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於王也,必褰裳而趨大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魏王曰:誤,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於是布令於四境之內,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龍陽君姓名均不傳,所稱魏王又不知究屬是哪一個,惟《策》中則次之於安釐 "王(276-243 B.C.在位)後。無論如何,後人稱同性戀為「龍陽」,源出於此。

  [註:從《墨子》之《尚賢》篇可知,當時王公大人喜好「面目佼好」者是普遍現象,且常封之以官爵:

  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殺也,必藉良宰。故當若之二物者,王公大人未知以尚賢使能為政也。逮至其國家之亂,社稷之危,則不知使能以治之。親戚則使之,無故富貴,面目佼好則使之。夫無故富貴,面目佼好則使之,豈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國家,則此使不智慧者治國家也,國家之亂既可得而知已。且夫王公大人有所愛其色而使,其心不察其知而與其愛。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處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處乎萬人之官。此其故何也?曰處若官者爵高而祿厚,故愛其色而使之焉。

  荀子(313-230 B.C.)在其《非相》篇則說:

  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然而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議論之卑爾。然則,從者將孰可也。

  莊子(369-286 B.C.)認為愛美是人的本性,《莊子·則陽》篇說:

  生而美者,人與之鑒,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

  這時代里還有一個美男子叫子都,一說姓馮。孟子(372-289 B.C.)也說到 「不識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後世引用到子都,有但以為美男子的代表的,也有以為同性戀的對象的。

  [註:《孟子·告子》篇說:「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子都或為鄭莊公(743-702 B.C.在位)時的公孫閼,其字為子都。《左傳》隱公十一年(712 B.C.)記載:

  夏,公會鄭伯於郲,謀伐許也。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受兵於大宮。公孫閼與潁考叔爭車,潁考叔挾輈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

  秋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於許。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顛。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遂入許。許庄公奔衛。

  對於子都不顧大局射殺友軍將帥潁考叔的行為,鄭莊公竟不追究,其有寵可見。

  屈原(340-278 B.C.)的《九歌·少司命》一詩,也有古人認為是寫男性的。

  少司命是楚人所崇拜的送子之神。清代陳森所作的同性戀小說《品花寶鑒》中就作如是觀。後世因此將「少艾」一詞作為美少年的代稱。

  《少司命》: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夫:發語詞;蓀:對少司命的敬稱)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女:汝)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此詩中的少司命似暗指屈原所愛戀的楚懷王(328-299 B.C.在位)。1944年,古典文學專家孫次舟發表文章《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疑》,指出屈原是同性戀者,在文壇引起嘩然。孫次舟又撰文《屈原討論的最後申辯》。朱自清同情孫次舟的觀點,並請出楚辭專家聞一多主持公道。聞一多次年在《中原》雜誌發表《屈原問題》,說:「孫次舟以屈原為弄臣,是完全正確地指出了一樁歷史事實……」他認為,在戰國時代,文學家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和生存條件,他們只有依附於國君與貴族才能生存。當時盛行男風,人們並不以此為慚。

  屈原的《離騷》、《九歌》、《九思》、《遠遊》、《卜居》、《漁父》等詩,都可看作他與楚懷王的愛情由親密到疏遠過程的藝術記錄。] 

  摘自潘光旦(1899-1967)譯靄理士著:《性心理學》之附錄,「注」為artboy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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