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的「遊戲」筆墨
《西遊記》問世以來,對它思想意義的闡釋和理解,也像「水滸」、「三國」和「紅樓」一樣,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一直存在爭議。像在清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幾乎沒有人把《西遊記》看作是一部浪漫主義的神魔小說,而把它的主旨看作是,或在勸學,或在弘揚佛法、闡釋禪理,或在宣傳道家的真諦。即便到了胡適,還只是強調吳承恩的幽默、詼諧,他甚至認為《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全書以詼諧滑稽為宗旨。」把《西遊記》的思想意義看得很低。到解放後以階級觀解讀文學作品的特殊歷史時期,《西遊記》還曾被說成是一部「宣揚了投降主義和奴才哲學」的「反動的神魔小說。」因為他們把小說中的人物都划了階級成份,把敢於造反、大鬧天空的孫悟空當成是封建社會農民起義的代表,而他被如來佛收服以後,竟乖乖地保著唐僧去西天取經,並在取經路上幫著統治階級(那些妖魔)鎮壓其他起義者,無疑是農民起義的叛徒。到現在該想明白了吧,「大鬧天宮」能是農民起義嗎?敢於反抗、性格叛逆的孫悟空,是一天生的由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石猴,追溯祖宗八代,成份也劃不成農民!正因為是個原生態的「突破了時空局限的自由人」,才會觸犯既定的社會規範,才會「大鬧天宮」,才會有「西天取經」,也因此而有了後來解讀《西遊記》時的「雙重主題說」。我想,任何作品都難以把它的思想意義限定在某個特定的單元取向上,這極容易陷入藝術上的牽強附會和意識形態的窠臼。《西遊記》與宗教的關係,就是個現成的例證。《西遊記》問世以後,儒釋道三教各從本教門出發來闡釋《西遊記》的主題,儒教徒認為是「《大學》之別名」,佛教徒認為是「《華嚴》之外篇」,道教徒認為是「古今丹經中第一部奇書」。究其原因,為什麼儒釋道三教對《西遊記》的主題思想有出自各教門的闡釋?原是因為其中有「三教合一」的思想,各教有各自的認領和發揮自然順理成章。但《西遊記》是一部藝術的純小說,並非對佛法的演義,更不是什麼儒學經典和丹經奇書。《中華讀書報》上曾發過一篇書評,題目叫《天上亦人間》,評的是薩孟武所寫《〈西遊記〉與中國古代政治》。在這樣一個虛構幻想的藝術世界裡,神魔皆有人情,鬼魅亦通世故。為什麼會這樣?作者認為:「人類的一切觀念,甚至一切幻想都不能離開現實社會,憑空創造出來。倫理、宗教、政治、法律的思想固然如此,而人類所想像的神仙鬼怪也是一樣。《西遊記》一書談仙說佛,語及惡魔毒怪。然其所描寫的仙佛魔怪,也是受了中國社會現象的影響。」荒唐的時代產生「荒唐」的文學,「荒唐」的文學自然也反映荒唐的時代。《西遊記》就是在看似荒唐的藝術形式里,折射出作者所處的那個荒唐的明朝嘉靖時代,透露出深邃的思想。但真正的藝術作品又一定是超越時代的,拿《西遊記》里描寫的荒唐事,與今天做個對照,我們不是一樣還在辦著一些極其糟糕荒唐的事嗎?比如,當歷經磨難的唐僧師徒到了西天,由於沒有給阿難、伽葉兩位尊者準備見面禮,只討得無字的假佛經。與佛祖論理,佛卻護短說:「經不可輕傳,亦不可輕取。」結果唐僧只得將唐王所賜的紫金缽盂獻給二尊,才得到真經。而這事就發生在如來佛的眼皮底下,沒有他的默許,二尊也不敢公然索賄。這是吳承恩對神佛的不敬嗎?實在反映出他對社會現實眾相種種的失望和無奈。當然,也有他的疑問在,人間哪有清凈地呢?誰敢把佛陀世界真的當成普渡眾生的理想彼岸呢?難怪連唐僧都要驚叫:「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凶魔欺害哩。」還是引《天上亦人間》那篇文章來說,對於阿難、伽葉二「尊者」索賄,薩孟武認為,「創業之主雖然望治之心甚切,而對於貪墨之臣,又往往認為可靠,而願寄以腹心之任。」同時,「政局愈混亂,人主愈喜用貪墨之臣」,因為「令好貨之徒侍從左右,許其稍事貪墨,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比之任用那傾身破產,交結天下雄俊,如劉伯升之輩者,安全多了。」因此,「可知阿難、伽葉勒財作弊,何以佛祖不加禁止,反而倚為親信,令其侍從左右了」,「東方既有叛仙,西方何能保證其無叛佛?」再來想一想,取經路上凡被孫悟空打死的,無論是道的妖,還是佛的魔,幾乎都是沒有絲毫政治背景和依靠的土妖山怪。而凡是從天宮高級首長身邊偷跑下界的妖孽,又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在被金箍棒就地正法的最後時刻,由首長親自出面,請求法外開恩,免除死罪。等等等等,此皆為吳承恩以貌似「玩世」的「遊戲」筆墨,以對神靈世界凡此種種的描寫刻畫,給予現實世界以無情的諷刺、揭露和撻伐。藉助「文革」語言或許可以這麼說,大膽吳承恩竟敢以宗教做掩護,披著神魔的外衣,惡毒攻擊偉大的專制皇權和一派繁榮景象的大明江山,罪莫大焉!要踏上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讀《西遊記》,每及此處,遐想現實,便慧心地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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