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採訪錄
秦怡採訪錄
90歲了,竟沒什麼好回憶
2013年2月3日特別報道
稿件來源:新聞晨報
作者:徐寧
兩段不完美的婚姻、晚年承受喪子之痛、送別一個個至親離開……秦怡和嘉寶一樣,孤獨是最終的命運。
好友白樺在去年她90歲大壽時送給她一首詩,有一句讓秦怡在採訪結束前反覆回味,「你的那些曾經的愛都到哪兒去了……是啊,我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糊裡糊塗就活到90歲了。」
縱使頭頂再多光環,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女人。
主辦:上海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新聞晨報 上海市攝影家協會
秦怡,生於1922年,著名演員、藝術家。1938年開始演出生涯,在抗戰期間演出多部話劇。1949年後,秦怡進入上海電影製片廠擔任演員,先後出演了《女籃五號》等多部電影,深受歡迎。2009年獲得第 18屆金雞百花終生成就獎。
採訪秦怡那天,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問她,怎麼看這天,秦怡頭也沒抬,「我從來不相信,用不著它來告訴我,真的末日要來也沒辦法。我也不害怕,害怕的話末日就不到了?」她聲如洪鐘,邊說著邊踱步去泡茶給來客暖手。
秦怡的家在一棟老式高層里,一層樓里有兩戶屬於她,但是沒有打通。那廂,曾住著她的姐姐——她口中一個脾氣「古怪」的老人。以前秦怡是住在洋房裡的,「洋房鬧耗子,不如這裡」。
保姆早上來把三餐做好,秦怡想吃的時候再用微波爐加熱,有時也自己下碗麵條或煮碗餛飩。她說找個好保姆太難了,有一任保姆為了駐顏,整天亂吃藥,吃昏厥過一次,可把她嚇壞了。
秦怡每天的生活特別充實,除了要把報紙和文件全看一遍,還有各種活動的邀約,「一年到頭就是這麼亂,沒有能靜下來的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多事情來呢?讓我說句話啊,寫點字啊——讓我寫字的有三個,有個人幾個月沒理他,還是要我寫。我想到我新房子里去關起來,可關起來我自己難受不啊?」
回望自己的一生,她像是個矛盾體,一面遺憾著此生沒有時間沉澱,一面又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其實我們這一生沒有什麼意思,真的沒有做多少事情,人家也是做事情的,大家一樣的。有些人看著我們就覺得不得了啊,簡直發了瘋一樣。我小時候也是個影迷,我是外國戲的影迷,外國電影的明星我能背一大串。我最喜歡英格麗·褒曼,嘉寶也是很不錯的。在這些演員中,我覺得嘉寶是非常聰明的,她老了就不出來了,這種人演戲也夠過癮的,把莎士比亞的那些名著都演了,真是戲運好。像我們這種演員都是什麼哦?都是些不大喜歡的角色,勉強演演。我也很喜歡名著的角色,莎士比亞裡面的角色我年輕時候也可以演,但我名著裡面就演了《大雷雨》,那個戲演起來是真累……」這部戲演在1959年,也是她和第二任丈夫金焰合作的唯一一部話劇。
婚姻的事情很難講
1983年12月27日,「電影皇帝」金焰與世長辭。秦怡一直守在丈夫的病榻前,陪他走完人生最後31個小時,金焰也說不出話,就盯著她流淚。在這之前,他們雖然結婚37年,但是分居30載——金焰的出軌讓夫妻名份早就名存實亡。
提到金焰,秦怡總是不經意嘴角上揚,這是她此生遇到的最好的男子。「很好看,第一眼見了就很喜歡」,秦怡說。而在認識金焰前,她是有過一段情的。她認為,話劇小生陳天國是在連哄帶騙、軟硬兼施下佔有了她,又是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才迫使她答應與他結合。結婚第二天,陳天國就原形畢露,「他根本就是一個酒鬼。因為我開門開晚了,他操起雨傘就往我頭上劈。」秦怡提到他仍舊有點氣。雖然陳天國重重阻撓,秦怡還是鐵了心離婚,即使她在1940年8月為陳天國誕下女兒斐斐。
星期日周刊(以下簡稱星期日):第二段婚姻時還相信愛情么?
秦怡:在舊社會裡面各種事情都會發生,第一次婚姻我是不情願的,可發生了怎麼辦?你偏偏就遇到這種人了。第二段婚姻我是自願的,雖然有過第一段,但我覺得那不算,我甚至還對結婚有新鮮感覺的。可金焰也是酗酒的,經常喝醉,結婚那天他就喝得酩酊大醉,我一共就只有三天婚假就要回去拍戲。
星期日:怎麼看和金焰這段失敗的婚姻?
秦怡:婚姻的事很難講,哪怕有時在外人眼裡認為好得不得了。一位法國導演看到金焰和我,就跟張駿祥講,這對夫妻漂亮得好似天造地設,結合是了不起的事。咳,不一定。金焰長得好,體型也不錯。長得好就配么?婚姻就能永世么?他這人聰明得不得了,什麼都會做,哪個人都不及他,但他也有很多缺點,性格方面我們很不一樣,我是比較開朗的,他是比較沉悶的,在家裡他是沒有什麼話的,進進出出都是人家來找我的。我一天到晚忙到不得了,身兼多個外事,七八個友好協會,常常有事就出國了。他一直待在家裡沒事可干,解放後他就想,總算可以好好演戲了,那個時候領導就是不懂啊,金焰這樣的好人才你讓他演戲嘛,他默片演得也很好,如果他一直拍戲會有很多好作品,但是卻讓他做了團長,這不就等於是停職了?團長怎麼拍戲?他自己也不說,但是他又不甘心這麼沉悶下去,他也受到不如意的刺激,覺得越來越沒勁。他文革以後生病生得厲害,沒有一種慾望讓他奮勇前進,最後越來越消沉,胃病嚴重到要切除五分之四,完全不能吃東西。我一年到頭都忙,那個時候金焰畫畫好,他有一本畫冊,他畫我兒子小弟,畫旁邊還給小弟配了字:「今年媽媽回來過年嗎?」小弟說,「媽媽說還是不回來」,他臉就耷拉下來了。我那時拍戲都借著外廠拍的,長影、北影、珠影都借出去拍,借出去拍的戲都是重要的,也沒辦法,出國他們也不能跟著去,所以接觸的機會很少,談心的機會也很少,於是兩個人變陌生人一樣。我是工作狂,上海人講電影痴子,我一天到晚都在講電影。
我所有的婚姻愛情都是一塌糊塗。
2007年3月,59歲的兒子小弟也平靜地離開人世,作為母親的秦怡,從兒子生病那刻起整整照顧他43年。
秦怡將兒子的骨灰慢慢放到金焰的半身雕像前。點燃蠟燭,淌著淚水,她向丈夫一一交待:「老金呀!你走的時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弟。現在,小弟到你那邊去啦,你可要照顧好他呀!」
星期日:小弟是個怎樣的孩子?
秦怡:小弟不犯病的時候是個特別幽默的孩子。有一次我和我姐姐吵架。我姐姐耳朵聽不見,去世的時候98歲了,聽不見呢就拚命喊,別人跟她說她又不聽,跟她說話累得很。我說你不要哇啦哇啦喊,別人耳朵又不聾,你一喊就聽不到我說什麼了,你說的事情我也聽不到了。我姐姐就生氣,開始無理取鬧,說什麼反正你們聽得見,我是耳聾啊……兒子一看兩個人吵架,我就坐在這個位置,她在我肩膀上邊敲邊說,「你是黨員,你是黨員。」我就笑出來,吵架就吵不成了。他對自己的姐姐也很好,姐姐因為弟弟有病不在一起,姐姐有自己的家庭。帶小弟出去,他一定問姐姐去不去,姐姐去才去。我說弟弟你對姐姐真好,小弟說,『姐姐是你肚子來生的,我也是,我們兩個是一母所生,怎麼可以不好呢?』你說這種孩子怎麼會講這話出來。我女兒一點也不幽默,完全兩回事,一天只忙忙碌碌,事情又沒做多少,跟兒子完全不一樣。
星期日:您照顧別人一輩子,想過誰來照顧您么?
秦怡:我從沒有很好地為自己考慮,我沒辦法為自己考慮,我回到上海23歲,根本沒有時間讓我為自己考慮,一個戲接著一個戲拍。雖然我和金焰結婚是有愛情的,但婚後我們沒有享受到什麼愛情。我第一段婚姻兩天就逃婚了,陳天國一直鬧,但是我第一次婚姻給我留下一個女兒……所以呢,哎呀,我的人生怎麼搞得亂七八糟的,我那麼討厭的人,卻留下個女兒。我所有的婚姻生活和愛情生活是一塌糊塗。我現在老了,想要怎樣不可能怎樣,想有時也會想,想我要死了,什麼都沒有,人家還羨慕死我了,好像我多不得了似的,我卻什麼感覺都沒有,忙忙叨叨就老了,沒想到這麼快就90歲了,竟然沒什麼好的回憶。21歲的我才是秦怡。
金焰墓碑左鄰右舍的「入住」者全是風雨故人:沈浮、鄭正秋、鄭小秋、魏鶴齡、張駿祥、桑弧、劉瓊,以及阮玲玉和上官雲珠的衣冠冢……秦怡的「壽穴」在金焰的黑色碑石右側。她很坦然,沒什麼好忌諱的。
星期日:最初入行,您是真的熱愛藝術么?
秦怡:在重慶的時候,一年6個話劇演出280天,我都是主要角色,人都癱掉了,劇社很困難,一個戲不演,開銷不出來。我那時候演劇團,我什麼都去,張瑞芳和金山演《屈原》,我就總去站在舞台邊看他們,看金山把瑞芳抱起來我就哭啊哭啊,他們有事跑到哪個場,我就自願做幫手,我就是以劇團為家。那段時間鍛煉我,戰地演護士,亭子間演嫂嫂,反正各式各樣的。後來導演不好意思了,《大地回春》之後秦怡已經成名了,再讓她龍套不好意思,不要不好意思,我去演宮女我都可以。
蘇秀文(四大名旦之一)在中制演如姬夫人。她奔上去,一大段台詞講出來,我趕緊跪在下面聽,講得我眼淚直流。戲要演到這種程度,演到觀眾無法控制,所以我自願一個戲接一個戲,(日本人)不轟炸就演。
星期日:您心目中的藝術家是什麼樣子的?
秦怡:我沒有想過藝術家什麼樣子,他們現在認為老了就是藝術家,老的就沒別的,我自己都奇怪。老了,演得角色多了,但並不等於老就是藝術家,你如果被人稱為藝術家,你就要往藝術家道路去拼,你還留在過去年月里不行,老了更加需要各方面補充自己,現在來說我學習很多,我還寫劇本,每次發言都是我自己來,我要寫發言稿,每次是不同的,我還要仔細寫,還要我寫得生動,比如瑞芳下葬,一個都不講話,都是我在講話……我現在一直在代表,我任務特別繁重。
星期日:回看人生有什麼遺憾么?
秦怡:我的人生還沒有過完,我想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可是現在的確就是要完了,你90歲了,還想怎麼樣?那就算了吧,我沒白活,還是做了點事情,盡了我責任。我結婚過,生兒育女,他們一個個走我都在:我先生走我在他身邊;我姐姐走我剛好出國,沒辦法回來;我媽媽文革中走的,沒能送終。我抗日戰爭勝利穿著麻木旗袍回來上海,我養了他們11口人,如今只有少部分人在,我哥嫂過世,兩個侄子我撫養大的,他們現在也都是老頭了。可惜我妹妹秦文在北京去世,我是最喜歡秦文的。
星期日:這個房子有沒有那個角落是您特別想呆的?
秦怡:我在這個屋子生活了快20年,這個地方沒有一塊是我愛呆的,我兒子死以前,我怕他這樣過日子太可憐了,所以就給他買了一個房子。我當時想,兒子如果有個地方,不說給他找個伴侶吧,就是想有個人伺候他。我老了,伺候不動了。如果找個人伺候他,那麼要有好的條件,像這裡亂鬨哄的,人不大容易請進來,所以我想給他買房。那個時候還是期房,錢付好了,房子也交了,兒子沒看到就去世了。
星期日:那現在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么?
秦怡:我如今特別想搬進給小弟買的那個房子里去,可現在就是過不去,人家來看我都來這邊,電話也是打到這裡。我想搬過去,我想寫東西就寫東西,我想唱歌就唱歌,我想幹嘛就幹嘛。我21歲那年為躲陳天國逃到西康去,我覺得在那裡舒服死了,那時我就是秦怡,我這個秦怡全部出來了,沒有一點遮攔,又唱又跳瘋子一樣,可回到單身宿舍,我又不敢動了。我拘束了一輩子。
推薦閱讀:
※體壇最尷尬女記者,出鏡即被網友炮轟,採訪語錄可編成段子!
※三陪小姐的採訪
※徐可:追憶採訪陳景潤
※我採訪了上千對夫妻,發現旺夫的女人,都有這六個特點
※CCBN展會 | 採訪影像廠商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