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活著就要把瞬間作為永遠歌唱」

  王家新

  近些年來,我有機會閱讀了一些韓國詩人如崔東鎬、黃東奎等人的作品,並同他們有一些具體的交流。對一向偏重於關注西方詩歌的我們來說,這種了解不僅擴展了我的視野,而且給我帶來了一些創作上的激勵和啟示。我為此深感欣悅和振奮。

  就我來說,最早接觸到的,是詩人、德語文學翻譯家金光圭先生。幾年前,金先生和其他韓國作家到我的大學訪問、交流,並送我了他的詩歌中譯本《模糊的舊愛之影》。他儒雅的性情和敏捷的心智,給我留下了美好、深刻的印象。他的一首短詩《幼蟹之死》(金冉譯)讓我讀了難忘:

  隨著媽媽一起被捕   一隻幼蟹   當大蟹們被草繩捆住   吐著白沫掙扎時   它逃出蟹販的草筐   橫著橫著爬上柏油路   在灘涂里玩捉迷藏的日子   海的自由在哪裡呢   豎起眼珠東張西望時   被飛馳而來的軍用卡車壓扁   爆裂在路面上   在灰塵中腐爛的幼蟹屍體   無人理睬的那耀眼的光芒

  詩中的描寫,每一個字詞都很真切,具體,富有感情,詩最後的那一聲爆裂聲,那一道暗影和耀眼的光芒,更是讓我驚心。正是這樣一首詩,我不時地想找來重讀。它不僅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進入韓國當代詩歌的角度,它也不僅深刻感人地表現了人性的同情,它還會提示我們什麼叫與生命的「對視」,什麼是如哲人阿甘本所說的「向我們未曾在場的當下的回歸」。

  的確,韓國詩歌之所以值得關注,不僅在於它「寫得好」,也不僅在於它有自己鮮明的特質,我們還會從中找到我們自己的「當下的進入點」,會從中感到一種脈博的共振和跳動。幾年前,通過中國文學學者、韓國外國語大學朴宰雨教授,我又認識了韓國著名詩人、高麗大學教授、詩歌評論家崔東鎬先生。崔先生熱情地邀請我參加韓國昌原的詩歌節,在那裡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韓國詩歌的「現場」。沒想到第二年,他們決定頒發給我一個國際詩歌獎。我再次趕到了美麗的昌原。我在獲獎演說的最後這樣說:「我曾讀過許多韓國詩人的作品,它們不僅使我感到親切,那跳動在其中的生命火焰,也曾一次次灼傷過我並使我深感驚異。我相信我們共同分享了很多。也許,作為詩人,我們都是一種如海子所說的』亞洲銅』所鑄造的樂器。那就讓我們如詩人崔東鎬所說:』活著就要把瞬間作為永遠歌唱!』」

  最後這句引詩,出自崔先生的名詩《盤龜台抹香鯨的戀歌》(金鶴哲譯),詩一開始就是「無法收拾的愛情在遠方/活著本身是一種悲傷」,詩人受到在慶尚南道盤龜台遺址發現的史前捕鯨岩畫的觸發,懷念那「消失著的抹香鯨」,讚頌「為了面對漁叉/仍舊決然對恃的人生」,全詩最後就是「活著就要把瞬間作為永遠歌唱」這句詩。

  如果說這首詩面向遙遠的往昔,並被賦予了神話史詩般的元素和抒情力量,崔先生更多的詩,則指向了他的當下經驗。可以說,他也正是一個如阿甘本所說的「蘸取當下的幽暗」寫作的詩人。在《韓國極抒情詩的起源與溝通——時代精神和極抒情詩》(金海鷹譯)一文的開始,他就這樣寫道:「隨著支配20世紀的宏觀理論日漸消退、獨裁統治的崩潰、東西方間的界限模糊不明,解構的時代便開始了。大家族解體為小家庭,再分解為個人,從此人類已經分化為獨立的個體存在,微觀理論日益尖銳化,這就是我們如今生活著的數字化時代。」這就是他提出「極抒情詩」的時代背景。他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從事自己的創作探求的。縱覽他的創作歷程,他秉承了韓國詩歌傳統的抒情性,但他的感受力日益深化,他的語言也在不斷經受當下的回爐和淬火。在他的詩中,不時閃動著一種幽微、沉潛而尖銳的詩性火焰。他以下這首《漿糊風乾的聲音》(金英明譯),真要令人叫絕:

  半夜兩點鐘從壁紙後面   傳來漿糊風乾的聲音   乾燥的秋日空氣中   從緊貼牆壁與紙之間   狹小空間   傳來沒有粘性   漿糊風乾的聲音

  空空的   牆與壁紙之間   空隙加大的半夜兩點鐘   像看不見的生活一樣   夜幕在壁紙後面發出聲音

  秋日的蟲鳴高漲   僻靜的夏日   晾乾雨濕的壁紙   在庭院   踩上一莖莖小草   冰涼的水珠   望著冬天滴向大地。

  在夜深人靜之時對從壁紙後面傳來的漿糊風乾的聲音的聆聽,寄寓著詩人對與存在脫節、失去「粘性」、日漸被「風乾」的獨特感受。這樣的詩,把一種碎屑的、誰都不經意的聲響變成了某種「幽靈的聲音」;這樣的詩,堪稱是一種「發現」:它為我們的當下發明了一種獨特的隱喻。

  同許多中國現當代詩人一樣,崔先生這一代韓國詩人,在獲取「現代性」的歷程中也都曾受到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在一篇文章中,崔先生曾引用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過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經存在的/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的終點」,然後指出:「找尋一個永恆存在的』點』的過程正是詩人窮極一生探究的詩世界的路程。」

  看來詩人們都在做著同樣的努力。今年年初,崔先生為他主編的《抒情詩和詩學》向我約稿,請我寫一篇介紹當下中國詩歌的文章,我的題目也正是「從這裡,到這裡」。我借用了詩人藍藍一首詩的題目,所指向的,也正是崔先生所要抵達的那個「點」。而崔先生的詩之所以讓我認同,之所以避免了如詩人希尼所說的那種「美學的空洞」,正在於它找到了那個永恆的也是當下的「進入點」。這裡還不妨多說一點:崔先生這一代韓國詩人,受過現代詩的詩藝訓練,追求語言的純粹,也具有形而上的玄思和抽象的能力,但在另一方面,他們大都經歷過韓國當年的民主運動,對於政治高壓和社會不公正有著痛切的體驗(對此請參見他那首《汗珠1》:「勒起你的脖子/是為了讓你活著/把手鬆開/是為了讓你死去」),因而他們會擯棄那種唯美的抒情而轉向「生活的內面」,轉向對「真」的把握和不懈追求——順便說一下,這也就是他們為什麼會對「文革」末期以來北島他們的詩以及我們在九十年代以來的創作十分關注的原因。可以說,也正是在這樣一個「點」上,我們相遇了。

  的確,正是這種相近的精神和詩學取向,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當然,我欣賞崔先生的詩,不僅在於它能夠和我們的經驗發生一種「磨擦」,不僅在於它能夠喚起我們情感的共鳴,也在於它優異、獨到的藝術表現。我尤其佩服他的詩歌語言,它往往像刀尖一樣戳人,或像轉瞬消逝的火石一樣,為我們照亮詞語間的幽暗。《單薄的筆尖》(金英明譯)是一首關於寫作的詩,這類詩很多中外詩人都寫過,但崔先生文字的奇崛、冷峻及其感受力的深度還是讓我驚異:

  走在無人走的暴風雪中   單薄的筆尖

  推開風走在田野里   人心   終於無法揣摸

  白色的陸地上   紅紅的血液   吸引黑暗凍得翠綠

  白紙上的空格   在冰山壁的極點上   冷冷地點上一個黑點。

  我不能不為之驚異:「單薄的筆尖」具有了「推開風走在」暴風雪中和田野里的絕決姿態,而「紅紅的血液/吸引黑暗凍得翠綠」!我讀到的,是一個具有怎樣的精神和語言功力的詩人!

  而在今年6月,我又有了一次同韓國詩人交流的機會:應著名文學評論家洪廷善教授邀請,我參加了在韓國安東地區舉辦的韓中作家會議。會議的主題是「危機中的時代、社會和文學」,我在那裡見到了韓國詩壇宿將黃東奎、李時英、鄭玄宗,也認識了金明仁、李載武、柳仁舒等後起的優秀詩人。打開會議的作品文集,李時英的一首短詩《在桌飯館裡》(徐黎明譯),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有評價過高的詩人。評價過低的詩人更多。   我和其中的一位,在桌飯館吃小桌套餐。   說著人生的經歷,他的嗓音低沉而安靜。   我也變得低沉而安靜,好像終於回到了自己。

  「桌飯館」為韓國傳統的把飯菜連同小桌一起端上的家常餐館。這首詩不僅令人感到親切,寫這詩的詩人,借用策蘭的一句話來說,真正屈身進入到「自己存在的傾斜度下、自己的生物的傾斜度下講述」了。是的,在韓國詩人那裡常感到的謙卑和沉靜,對我還具有了這樣的意義!

  最讓我感動並讓我受到激勵的,是與黃東奎先生的交流。黃先生是目前韓國最富盛名的詩人,與高銀齊名。但據我了解,人們似乎更喜愛他的詩,評論界對他的評價也很高。以下是他早期的一首名詩《太平歌》(薛舟譯):

  聽說   我們是弱小民族。   白天也鎖著門,燒煤球   滴入可靠的眼藥   讀隨筆。   懷著無法藏在身體角落的苦惱   遊走於上等兵之下的軍銜之間   從金海到華川   披著防寒服,帶上水壺。   到處都是鐵絲網   檢查站隨處可見   這是令人費解的愛。   令人費解的愛。   伸出戴著全皮手銬的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比雪更冷的雪在飄落。

  這樣的詩,可以想見它在韓國讀者中受歡迎的程度。我當然也喜愛這樣的詩,但我更看重黃先生的後期作品。在我看來,他後來的詩更富有鮮明的個性,有著更為獨到的語感,更為出人意外的語言迸發,老當益壯,並且充滿了一種反諷性張力。薛舟說他已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的確,這是一位真正富有創造性的詩人。

  黃先生為1938年生人,在詩壇上馳騁已有半個世紀之久,在韓國可以說是一代大師了。但「老去的是時間」,他仍有一顆年輕、敏感、富有活力的心。同他在一起,我們不僅感到一種大家風範,也深感親切和溫暖。和他一起談詩、用餐和參觀,我不時感到從內心裡湧起一股股熱流,我知道,這種相互的認同和交流已打開了一種精神之源。從韓國回來後,我很快寫下了一首詩,我願把它放在這裡,不僅以此結束本文,也以此見證一種難得的生命交往,以此指向那個共同的、讓我們流淚的精神的「原鄉」:

  在韓國安東鄉間   ——給黃東奎先生

  謝謝你,先生,   謝謝你對我的詩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長近20歲,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麼敏銳。   你的額頭在六月的光中閃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們並排在山間走著,   我可以聽到,我們經歷的時間   就在我們彼此的身體中晃蕩。   我們這是在韓國東部的鄉間嗎,   那隻滿山青翠中的鷓鴣,   怎麼聽也都是我在童年時聽到的那一隻。   我們登上屏山書院古老的台階,   正值野栗樹開花時節,   這石頭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這庭院有多荒涼我的心就有多荒涼;   當年的誦讀聲已化入河畔的細沙,   我們路過的疤結累累的松樹   仍在流著脂淚。   你說你在翻譯杜甫,   你問我「吳楚東南坼」是什麼意思,   我說那是兩個國家的骨肉分離,   但它也在我們的身體中   留下了一種永久的疼。   但是現在山風拂面,在棗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談我們的那些經歷,   不談霧霾,不談毒龍,也不談   我為何寫下那首「瓦雷金諾敘事曲」……   我們並排走著,伴著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者也終會有所安慰;   (路邊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說明天你還會和我們一起去看海,   我說下次你來中國,我陪你去岳陽樓吧,   我也從未去過那裡。我不知道   它給我們準備的是什麼樣的風景,   但到了那裡,我想我們都會流淚的——   當我們一步步開始登臨,   當一種偉大的荒涼展現在我們面前。

  2014,1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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