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胡適:兩大名校導師的對決

梁啟超與胡適

兩大名校導師的對決

大道西向東

牽著北大的左手和清華的右手

成日奔波在成府路的博雅君

今天想和大家聊聊

很久很久以前

成府路還沒有牽上北大的左手的時候

北大清華兩大著名導師之間

一場意義深遠的對決

感謝張勇《梁啟超與晚清「今文學」運動》為本期微信提供的文字支持。發表評論談談你對這次學術對決的看法,將有一位幸運書友獲得贈書《梁啟超與晚清「今文學」運動》一冊,獲獎名單明日評論區吉時揭曉。

派系背景

研究系 從民國初年的進步黨脫胎的一個政治派系,得名於1916年在北京成立的「憲法研究會」,其領袖人物是梁啟超。由於研究系始終想憑藉一種固有的舊勢力來改良中國,所以曾經在政治上先後依附袁世凱、段祺瑞軍閥勢力而與國民黨相對立,作為研究系言論機構的《晨報》名聲不能不因之受損。

1919年中國歐洲考察團在巴黎,中間者為梁啟超

北大派 近代中國沒有出現過一個統一、明確而固定的所謂「北大派」的概念。但在時人的評論中,「北大派」代表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北大知識精英新勢力的自我認同。這股新勢力又是以胡適為核心的。

沈嘉蔚油畫作品《寬容》展現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的北大學者,胡適位於陳獨秀、蔡元培之間

競賽誘因

在所謂「研究系」和「北大派」之間是有著較自覺的「我們」和「他們」的界限的;作為兩派旗幟人物的任公與胡適之間也存在一層「競爭」(胡適稱之為「爭勝」)的關係。尤其是任公一派人,帶著政治上的失意而進入已成聲勢的「新文化運動」中,由於勢單力孤,故謀求與「北大派」人「協同動作」的態度更為積極主動;又由於是「後來者」而欲取得主導權,故「爭勝」的心態也更為急切和明顯。

胡適(右)與陳獨秀

任公友好之一的周善培,曾注意到任公晚年的這樣一種行事方式:「任公常以不知一事為恥,因此,如胡適之流偶然有一篇研究一種極無價值的東西的文章,任公也要把這種不值得研究的東西研究一番,有時還發表一篇文章來競賽一下。我常常勸他道:『論你的年輩,你的資格,應當站在提倡和創造的地位,要人跟你跑才對,你卻總是跟人跑。不自足是美德,但像這種求足的方式,天下學術無窮,你已年近六十,哪一天才能達到你足的願望呢?』任公當時也一再點頭,而始終控制不住一個『名』字,因此就造就成一個無所不通的雜家。這也是一件可惜的事。」周善培看出任公有意與胡適「競賽」,這是事實;但將任公的「跟著跑」歸之於「求足」、好名,卻又不盡然。有見於胡適當日的赫赫聲名及對青年人的影響力,已被輿論劃入落伍者之列的任公,要想實現其為本黨培養新一代青年政治、學術人才的既定教育方針,要想影響青年,也就不能不在同樣的題目上與胡適展開「競賽」(即「跟著跑」)。此時的任公,應有這樣的感慨: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1920年起梁啟超在清華開始系統講學

任公與胡適的「競賽」,在《近三百年學術史》之前,以《墨經校釋》《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以及所謂「最低國學書目」等最稱典型事例。

擦槍走火

《墨經校釋》是任公1921年完成的著述,該書的緣起固然早在《新民叢報》時期任公對墨子學說的介紹,但直接的著述動因,則與胡適的墨經研究有關。《墨經校釋》成書後,任公要求胡適為之作序;然該書出版時,卻將胡序作為「後序」置於書末,而將任公回應胡序中批評意見的「復胡適之書」置於「正文」之前。任公的這一做法,被胡適斥為「未免太可笑了」,多年之後仍難釋懷;而在任公來說,胡適於序中直接批評他的「方法錯誤」,當然也不能接受。如胡適所說,此事雙方都有點「介意」。

更讓胡適「介意」的是,任公在北京大學公開演講《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1922年3月4、5日,任公應北大哲學社之邀,在北大三院禮堂演講,講題是「評胡適的《哲學史大綱》」,專門批評胡著的「欠缺或不對的地方」。任公以為,胡著以「知識論」為中國古代哲學的唯一觀察點,因而有偏宕狹隘的毛病;其有關「各時代真切的背景和各種思想的來龍去脈」的敘述分析,存在「好些疏漏和錯誤之處」;且因其提倡「實驗主義」而不免懷有成見,有「強古人以就我的毛病」。任公這樣打上門來的「批評」,被胡適視為「這是他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示,本可以不去睬他」,但最終胡適還是忍不住到會,在任公演講之後,「說了幾句話」,以回應任公的「批評」。這在聽眾看來,「竟是一出合串好戲了」。

兩種「國學」態度

任公對胡適《哲學史大綱》的公開批評,也是在表示他對於當時頗興盛的「整理國故」的意見。1923年1月,任公在東南大學演講《治國學的兩條大路》,區別「國學」為「文獻的學問」與「德性的學問」兩部分,提出「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即「整理國故」);「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並認為「德性」之學是「國學」最重要的部分,只有以德性之學為基礎,才能做好那「整理國故」(文獻之學)的工作。而德性之學主要是孔子和儒家的人生哲學,以及中國化的佛學。任公關於「國學」的這些主張,其基本精神,顯然與其對胡適《哲學史大綱》的「批評」是相通的。

梁、胡二人有關「國學」認識上的差異,又由所謂「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一事表現出來。

1923年2月,胡適應《清華周刊》記者的請求,開出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以供「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系統的國學知識的人」閱讀之用。胡適的這一書目,由「工具之部」「思想史之部」「文學史之部」三部分組成,後二部則依照所謂「歷史的線索」作為書目的順序,共開出書目近190種,其中「文學史之部」又「注重總集」(如《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唐文粹》《全唐詩》《宋文鑒》《元曲選一百種》等),故此書目實際所涉及的書籍又遠遠超出其標示的種數之上。胡適的這一《書目》刊載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首載於《東方雜誌》第20卷第4號(1923年2月25日),又載於《努力周報》增刊《讀書雜誌》第7期(1923年3月4日)。後,《清華周刊》的記者又致信胡適,表示對此《書目》的意見,認為其「範圍太窄」(僅涉及思想史和文學史)且「程度太深」(就即將出國留學的清華學生而言),要求胡適另外再擬「一個實在最低的國學書目」,可供各專業的學生閱讀,而讀後「對於中國文化,能粗知大略」。於是,胡適又在原書目中圈出38種,加上一部《九種紀事本末》,作為「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認為這39種「真是不可少的了」。

起初,《清華周刊》記者在向胡適提出開列書目的要求時,也對任公有同樣的要求。任公當時正養病,故遲遲未予答覆。及見胡適《書目》,任公遂作《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又附《最低限度之必讀書目》《治國學雜話》《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三種,一併發表。任公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分為「修養應用及思想史關係書類」「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韻文書類」「小學書及文法書類」「隨意涉覽書類」五類,共130餘種,每種附有簡短介紹,涉及對該書的評價和閱讀方法等;其《最低限度之必讀書目》,共25種,以為「若並此未讀,真不能認為中國學人矣」;其《治國學雜話》,提示讀國學書的一些方法,諸如「抄錄或筆記」、精讀與泛覽、以及對「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和「有益身心的格言」要「熟讀成誦」等;其《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則明確表示不贊成胡適的書目,指出其失誤在於,第一「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第二「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而胡適書目的最大缺點在於把史部書一概摒絕:「《尚書》《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為國學最低限度不必要之書,《正誼堂全書》《綴白裘》《兒女英雄傳》反是必要之書,真不能不算石破天驚的怪論!(思想之部,連《易經》也沒有,什麼原故,我也要求胡君答覆。)」

比較胡、梁的兩種「書目」,可見二人對所謂「國學」的認識差異。在胡適看來,「國學在今日還沒有門徑可說」,尚處於需要系統整理的階段;今日治國學的下手方法,「就是用歷史的線索做我們的天然系統,用這個天然繼續演進的順序做我們治國學的歷程」,而他的《書目》就是依照這一觀念擬定的。這一觀念也就是任公所說的以整理文獻(即「整理國故」)的方式來治國學的路數,由此擬出的書目,也就正合胡適本人正在從事的「整理國故」的工作(思想史、文學史)及旨趣(因對禪宗的注意而多列佛經,因提倡白話文學而以白話小說為正宗,因重視「異端」而排斥「正史」,等)所在。任公《書目》的出發點,是為使青年學生具備作為中國人所應有的「國學常識」,因而不同於胡適立足於「整理國故」對青年的引導。然而其所擬《書目》依然表現了他對國學的認識:既然以「德性」之學(人生哲學)作為國學的最重要部分,故其《書目》就以「修養應用及思想史關係書類」居首,並強調讀書於身心踐履修養的作用;既然認國學的「文獻之學」部分中「最浩博最繁難最有趣的,便是歷史」見前揭《治國學的兩條大路》,所以主張青年讀書「除先秦幾部經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之一部分,以及關係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

最能表現胡適此時關於「國學」(即「整理國故」)見解的文獻,自然應是在「最低限度國學書目」稍前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正是這一《宣言》,引出了任公的《近三百年學術史》。

2016年12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國學研究》第38卷,《國學季刊》的衣缽傳承至今

各舉大旗

《國學季刊》創刊於1923年1月,是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發行的最重要的期刊,胡適是該刊的主任編輯。《國學季刊》第1卷第1號刊載的《發刊宣言》,由胡適執筆,被認為是現代學術史上的重要文獻,胡適晚年回憶仍稱之為「這便是我們新國學的研究大綱」。《發刊宣言》首先總結「自從明末到於今」三百年古學研究的成績和缺點。以為三百年古學研究的成績有三,即「整理古書」「發現古書」和「發現古物」;而缺點也有「三層」,即「研究的範圍太狹窄了」「太注重功利而忽略了理解」以及「缺乏參考比較的材料」。借鑒三百年的這些成績和缺點,《發刊宣言》提出了「現在和將來」國學研究的三個「方向」:「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範圍」;「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資料」;「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

任公對「清初學術」的特別注重,既表明任公對「清學」價值所在的「新認識」(相對於《概論》和《發刊宣言》而言),也反映任公關於當下學術路向的「新主張」(其實又是根深蒂固的一貫主張)。就前者而言,是不贊成將近三百年學術的價值僅限於「整理舊學」亦即《發刊宣言》所總結的三項成績,而以為「清初學術」以「經世致用」為標幟,不僅氣象闊大,開啟清代學術的各種門徑,而且成為晚清新思想的最初動力和重要思想資源;因此,清初的「經世致用之學」,更能代表近三百年學術的真精神,或至少是其不可忽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樣的價值估量,實際上是回到了其20年前所著《近世之學術》的立場。就後者而言,則代表任公對當下的學術發展仍應朝向「經世致用」的大路發展的期望,這既是又一次的自我批評(對《概論》強調「為學術而學術」的反撥),也是對時下青年趨於所謂「整理國故」的不滿。

要而言之,任公於1923年下半年在清華講授《近三百年學術史》,其心意中實存有《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這一重要的參照。其所以很快將講授的重點部分整理髮表,也可視為對「發刊宣言」的一種公開地回應。這一看似曲折的回應,實表現出任公在「如何評估清學(近三百年學術)的價值」這一問題上與「發刊宣言」的分歧。而所以有這樣的分歧,固然有梁、胡持續「競賽」的因素,二人在「整理國故」(亦即當下學術方向)問題上的不同主張也是重要的原因。由此來說,《近三百年學術史》又只是反映了特定語境中,任公對於清學史的重點關注所在;明乎此,則《近三百年史》由三個可以獨立的部分所組成的「未完成」結構,似也就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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