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的江湖

劉德華

《富春山居圖》讓劉德華經歷了一場危機公關

《盲探》是杜琪峰、劉德華、鄭秀文「鐵三角」組合時隔9年後的第四次合作

《桃姐》是劉德華近年來繼《瘋狂的石頭》之後，又一次大獲全勝的投資

5月20日，法國戛納，第66屆戛納電影節，左起：劉德華、韋家輝、杜琪峰、鄭秀文出席電影《盲探》記者會

終於到了群訪環節。

在外灘附近的一間高檔酒店，受邀的國內十幾家媒體擠滿了43樓的小會議室。「請大家不要問《盲探》以外的任何問題！」儘管宣傳方工作人員一再嚴肅提醒，今天劉德華和媒體之間註定會在這個小屋來一場微妙的太極推手。

門開後，他帶著標誌性的笑容準時出現，一起亮相的還有女一號鄭秀文。這是杜琪峰導演新片《盲探》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的宣傳活動之一。大家尷尬沉默了一陣，緩緩發酵的問答進退開始了。

「華仔，你自己最大的缺點是什麼？」提問的男記者終於將話題引到了焦點上，「是不是選片？」

劉德華用食指用力磕了一下桌面，指著他哈哈大笑說，「沒錯，你一說就說到了重點！選片不力，就是我最大的缺點！」

「我總是高估了自己的眼光，以為什麼劇本到了我的手上都會變好。」他一邊說，一邊雙手合十，低頭向所有人示意，「下次我做好一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的轉折，對於局外人有些奇怪，但是屋裡的每個人都心照不宣。「我知道這是你們都關心的，也是我們這邊一直擋著不讓提的問題。我希望千萬不要影響《盲探》。是我自己不好，杜琪峰和鄭秀文都是很好的。」

「我會對自己負責，也對你們負責」

這是又一次站在輿論風口浪尖的劉天王無可迴避的一場危機公關。

由他擔任男一號的另一部新片《天機·富春山居圖》正在公映。這部投資超過1.6億的國產2D大片，如很多業內人士所料，公映時搖身化作了3D。正式公映前兩天，另一部口碑不俗的3D影片《瘋狂原始人》「介面頭通知」，緊急下片。原本這部由夢工廠打造的動畫電影將放映到6月24日，屆時票房也將毫無懸念突破4億大關。

「我們這部電影正式公映是在高考結束後第二天，希望苦熬了12年的學生可以走進影院好好放鬆一下。」做客某電視節目時，第一次做導演的孫健君這樣拉票，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北京派格太合泛在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總裁。

如同片名一樣，這部新片以天機不可泄露為己任，公映前沒有組織任何媒體看片，將懸念留到了最後一刻。掃清各路障礙後，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富春山居圖》強勢登陸全國各大院線。37%的排片量高居榜首，位列第二的好萊塢大片《星際迷航：暗黑無界》排片只及它的一半。首日票房超過五千萬，兩天票房過億，三天票房超過一億五……

在它不斷刷新票房紀錄的同時，走出影院的觀眾以一邊倒的惡評表達著內心的憤怒。「散場時那麼多影院員工站在出口兩旁，是要集體道歉嗎？」「跟它相比，以前那些被我們罵作爛片的電影原來都這麼優秀！」「智商超過18嚴禁觀看，不滿18請在成人陪同下觀看！」……

一場難以遏制的網路拍磚以狂歡式的集體吐槽中止了逆勢挺進的票房，也最終宣告了影片的徹底崩盤。據業內預計，需4億才能保本的《富春山居圖》最終票房將很難超過3億。

上海群訪快結束時，劉德華起身對在場者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真的感謝大家，一直都對我不錯。從今天開始，我會對自己負責，也對你們負責。」

「觀眾都是買票進來的，所以你們有資格罵。劉德華也應該是因為這個，才說的對不起。」在劉德華之後，導演杜琪峰接受了同一群媒體的採訪。

出道至今，劉德華參演電影上百部，也做過那麼多次投資人，這次的眼光為什麼會差到如此令人大跌眼鏡？他為什麼接這個戲？到底收了多少片酬？

「那個時候我正在拍《建黨偉業》，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把孫健君介紹給我認識。他拿來這個劇本，想讓我做導演。但是那個劇本其實很不成熟，他就一直在反覆修改。」劉德華就是在磨合劇本的過程中，和孫健君成為朋友。不過最後他拒絕了出任導演的請求，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要參演《盲探》。

至於價錢，他透露是「朋友價」。孫健君也證實，拍攝超時的費用，劉德華分文未取。

平心而論，《富春山居圖》並非一無是處。它在製作上耗費的投入和心力一目了然，操盤手直指市場的票房野心也毫不遮掩，但它夢遊一般的混亂敘事還是為自己牢牢鎖定了年度奇葩的一個席位。

「為什麼都要怪劉德華？片子好不好，哪是他能決定的？」杜琪峰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繼續說，「他一直都是這樣，拍了幾部好片子之後，就一定有一部爛片。這是他的命。」

這個世界一定是有規矩的

《盲探》下午的發布會在上午群訪酒店旁邊的商場一樓舉行。從中午開始，就有粉絲在活動現場的圍欄邊等候。等到劉德華和鄭秀文出場時，每一層樓的護欄邊都擠滿了人，他們不停喊著劉德華的名字，整個商場全是尖叫。

「每一次跟華仔參加活動，他的粉絲都是這樣熱情。」鄭秀文說。

「你幫幫忙，幫我拍一張華仔的照片好嗎？」一位被圍欄和保安擋在外圍的小姑娘，使勁地把手機遞給我。攝像和攝影記者站在中間的椅子上一字排開，擋住了她的視線。我站上去，幫她拍了幾張。太遠，試了好幾次，還是虛。「謝謝，謝謝，太謝謝了！」她看著手機，臉上綻放著欣喜的滿足。

按照劉德華自己的說法，他的偶像之路始於1988年。那一年，不到27歲的華仔憑藉王家衛電影處女作《旺角卡門》，首次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並且最終在台灣金龍獎頒獎典禮上加冕影帝。兩年後，新專輯《如果你是我的傳說》在東南亞暢銷150萬張，一位如日中天的新生代偶像藝人正在向多棲天王闊步挺進。也就是在這一年，他結識了杜琪峰。

「當時我在拍《天若有情》，他是這部電影的監製。」劉德華飾演的黑社會小混混華弟騎著鈴木摩托擦鼻血的一幕，至今仍是港片迷心中的經典鏡頭之一。如今惺惺相惜的兩人，居然在這次合作的過程中反目。

當時留著中分頭的華仔每次摘下頭盔以後，都會下意識弄弄被壓扁的頭髮。杜琪峰在片場向來脾氣差，看到劉德華總是這麼在意頭髮，張口就罵。強忍一次兩次之後，他很快又忘了，摘下頭盔，又順了一次頭髮。暴怒的杜琪峰宣布停工，劉德華頓時也來了脾氣。重新開工之後，每換一個機位，他就要讓造型師幫他重新吹一次頭髮。

「你老覺得我是偶像，就要來整我，我就覺得不行。」劉德華說。拍攝結束後，兩人再也沒有往來，直到《天若有情》第三部開拍。在片場，他找機會私下告訴杜琪峰：你知道後來我為什麼不接你的戲嗎？第一次合作的時候，我那麼認真，但是你怎麼能那樣對我？

劉德華把壓抑多年的委屈和盤托出。這場長談過後，兩人盡釋前嫌。「後來他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你看杜琪峰每次想改變風格，第一個都會來找我。不管是《暗戰》《孤男寡女》《瘦身男女》，還是後來的《大塊頭有大智慧》。」

《盲探》是杜琪峰、劉德華、鄭秀文「鐵三角」組合時隔9年後的第四次合作。在5月的戛納國際電影節上，它以展映片身份舉行了全球首映。一些影迷認為，這是一部集過往杜氏風格於大成的影片；另一些人則堅持這是杜琪峰的一次癲狂創新。

「我個人更傾向於這是他的一次破格演出。《盲探》是杜琪峰這10年來，拍得最自在的一部電影。就是完全不考慮市場，自己怎麼喜歡就怎麼拍。」劉德華說。

「你呢？你是不是也渴望這樣？」

「這個世界一定是有規矩的。」他變得嚴肅起來，「一百樣事情中，可能有一兩樣你可以很放鬆、很自在地去做。就好像我不能喝酒，但三年五年我喝一次，行不行？當然可以！如果你常常這樣，就不行。人活在這個世界，過的是群體生活，可能你碰到劉德華、鄭秀文，你可以瘋狂一把，但是換一個新的投資人，你能嗎？一定不能！每個人都希望有這樣的機會，但是不能那麼自私。這是我覺得做人應該有的態度。」

「借」出去最多的人

「這些年你變了很多。」杜琪峰對劉德華說，「你太容易妥協了。」停了一會，導演接著說，「但是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因為容易相處。」劉德華只是笑一笑，他很清楚：所有導演都喜歡聽話的大牌。

「張藝謀、馮小剛他們都用過我，都對我讚不絕口，但是都沒有第二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只要他們開口，應該沒問題。」劉德華說。

「因為你太忙了，現在又有了女兒。」

「我既然有時間拍《富春山居圖》，怎麼會沒有時間拍他們的呢？」說完他搖搖頭，「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原因。李安答應找我，我像《盲探》里的阿庄，攢錢等著時機一到就可以治眼睛，現在都等了十幾年。為什麼？問題可能出在我身上，我不知道。」

和劉德華「不能自私」的處世態度有別，杜琪峰一直告誡他：如果想把演技或者作品保持在相對統一的水準，你真的要非常非常自私才行。他用自己現身說法：「我就是很自私，所以我總是得罪朋友。你演得不好，我一定不讓你過。這方面我非常固執，所以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的作品一定有80分以上。你妥協一次，就是70；兩次三次，就只剩50。」

「說劉德華是為了錢接的《富春山居圖》，肯定不對。他不缺錢。」杜琪峰說，「為了名？也不是，他名氣還不夠大嗎？他這個人，就是喜歡幫新導演。」

因為接拍《富春山居圖》，劉德華和出演另一部影片男主角的機會擦肩而過。那部影片就是去年票房破兩億的年度驚喜《寒戰》。不過他仍然客串了其中一個配角，並且親自為影片宣傳站台。那部電影也是梁樂民和陸劍青二位導演的長片處女作。

「你看看香港電影圈，劉德華是『借』出去最多的人。他能有今天，一定有他的道理。」《寒戰》監製、香港安樂影業公司總裁江志強說，「他借給你的這些人情，你要記住，以後找機會你要還給他。」

「你發現身邊有些新導演，熬了很多年，還是在拍一些400萬、600萬的作品，就會覺得他們很辛苦，你就想怎麼可以，幫幫他們。如果說一個導演在香港有兩千萬票房，在內地有八千萬到一個億，以後他就不需要我了，自己就可以找到老闆投資。」劉德華說，「但是有時候他本來就是拍400萬、600萬的一個人，他想不到怎樣才能拍兩千萬，最後又糾纏在合作一場的時間上。我就說我這性格改不了，但是我不會有任何內疚了。有時候我也很痛苦，覺得很沒意思，開工了不爽，交朋友也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朋友圈裡也有窩囊廢。他本質再好，做不來，就是做不來。」

在這次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有一部由內地青年導演劉娟執導的長片處女作《初戀未滿》入圍「亞洲新人獎」競賽單元。它的老闆和監製，正是劉德華。這是他自己的電影公司映藝娛樂發起的「亞洲新星導」計劃推出的第二期作品之一。和第一期一樣，劉老闆斥資2500萬港幣，遴選6位亞洲青年導演，資助他們拍攝長片。寧浩處女作《瘋狂的石頭》便是首期6部作品之一，現在他已經從當年的「新星導」變成了本屆電影節評委之一。

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的劉娟在看完台灣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之後，十分感慨：「為什麼人家有機會拍出他們的青春，我們卻不行？我想跟大家講一講我們的青春，因為你們都不知道。」「講著講著，她就哭了。我只是想幫她圓一個夢。結果拍出來一看，她真的有自己的電影概念。整個戲下來，居然控制得還不錯。」

入圍「新星導」計劃的青年導演需要將自己對於電影拍攝的全部構想完整地講給坐在對面的劉老闆，「如果是動作片，我要你控制在500萬以內，文戲控制在300萬以內。可能不太夠，但是我的能力就是這樣。我告訴你，如果是新導演，大公司給你500萬或800萬，出來的東西只有20%到30%是你的。如果你能控制在500萬以下，我就算虧了，也不會動你1%的東西。」

享受一關一關打過去

在劉德華公司的桌上，不只會出現年輕人的劇本，還有那些曾經和自己並肩奮戰多年的圈中老友。「我最近老和王晶聊天，他是我朋友，當他很久沒有出好作品的時候，我就想，要不要一起搞個劇本出來。他弄啊弄，劇本送來，你看了會嚇一跳！然後我就會想想杜琪峰『你要自私』的話，還是算了，不能再錯了！」

3年前，他和王晶合作的《未來警察》公映後的局面和今天的《富春山居圖》如出一轍：同樣伴隨著前幾日的票房上漲，觀眾的怒罵一路相隨。「爛片中的戰鬥機！」「我給片子打一分，這一分獻給華仔——因為他有勇氣接這樣的爛片！」

在那隨後不久的一次專訪中，我問他為什麼接《未來警察》，他說了兩個字：報恩！「難道我比那些罵我的人還笨嗎？那些問題我看不出來嗎？」

「恩人」是《未來警察》的投資人蔡松林。這是又一位以仗義、不貪財在圈中口碑和人緣俱佳的電影人。上世紀90年代初，劉德華組建天幕公司，經營失利，向蔡求援，後者迅速加盟救火。兩人合作失敗後，劉德華將公司抵償給蔡松林。後來港片世道艱難，蔡松林無奈退出香港影壇。得知他重操舊業，劉德華沒看劇本就承諾：「只要你需要，我都會來！」至於導演王晶，劉德華也曾坦言，早期兩人的合作，開掘了他的喜劇潛能，幫他在韓國大火，也讓他找到了自信。

「我再恨王晶，不管怎樣罵他，只要他受苦的時候，我還是會拍他的戲。我恨一個人，超不過5天！」劉德華笑著伸手比劃。王晶也透露，他將在2014年年中和劉德華再次合作。

「沒辦法，這就是我的性格，所以我的電影水準，總是會有波動。」劉德華說，杜琪峰這些年很少誇他，惟一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參演《桃姐》。「他看完之後跟我說，你真的會演戲了，因為你打動我了。」這是一個在劉德華看來「太安靜」的角色，除了表演之外，他的另一個擔憂是影片多大程度上能被觀眾接受。因為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這部影片的投資人。得知許鞍華遍尋投資未果，他自己掏了腰包。這也是於他有恩的導演，劉德華第一次擔任主要角色，便是在許鞍華1982年執導的《投奔怒海》里。

這是劉德華近年來繼《瘋狂的石頭》之後，又一次大獲全勝的投資：《桃姐》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女主角；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女主角5項大獎；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3項大獎。影片在內地票房超過六千萬，香港票房超過兩千萬。

時隔8年再度站在金馬領獎台上，劉德華難掩激動：「我都說了，我就自己掏錢拿影帝！這些年，我們看到台灣電影在最低迷的時候是怎麼撐過去的。現在是香港電影最低迷的時候，希望我們也能撐過去。」

「他就是一個偶像，到今天還是。也是實力派，還是一個專業的電影投資家。」王晶這樣評價劉德華。

這是一個精力過人、長袖善舞的勞模：從1982年出道至今31年，他一共參演電影超過一百三十部；發表專輯超過八十張。最多的時候，他同時拍著3個戲，每天睡眠時間不超過兩小時；直到今天也沒有一個導演認為他在合作中不敬業不職業。就在我提出最近他在音樂上的投入有所減少時，他說：我在音樂上的付出沒有放緩，巡迴演唱會馬上就到了，你要記得買票。

40歲那年，劉德華創作了一首由自己填詞的《17歲》，回顧出道以來的歲月。他在歌中寫道：「如今我四十看從前，沙啞了聲線，回憶我冀望那掌聲，依然到今天。那首潮水，忘情水，不再經典，仍長埋你的心中從未變。」

2013年，51歲的劉德華剛剛榮升父親不久，自己填詞作曲創作了新歌《餘生一起過》，歌中唱道：「情在這，歲與月，穿梭過，晝與夜，奔跑過，有愛就算，青菜清水也可；人在這，愛與恨，交煎過，冷與熱，翻滾過，寄望這闕歌，讓你可跟我，餘生一起過。」

「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還會像當初一樣去考無線的藝人訓練班嗎？」

「我想我會的。我加入藝訓班是因為喜歡演藝工作，即使未必一定是演員或歌手。我說過我原本想做幕後，但沒關係，跟演藝有關的都是我喜歡的。人只要做喜歡的工作就會投入，我能做到現在，可能就是投入吧。就像有人打電動可以通宵達旦，很累，但還是很享受一關一關打過去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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