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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慎獨之學」

摘 要:在先秦儒家諸多文學作品中,「慎其獨」無疑乃是其中的一個高頻詞和關鍵詞。因而先秦儒學又被稱作「慎獨之學」。但古往今來,人們對此的認識和理解卻五花八門、並不統一,遂使這個獨門之學至今沉潛書海,湮沒無聞。而本文的用意就在於,通過對先秦儒家傳統和新出土的文學作品中所蘊涵著的「慎獨」思想的全面鉤沉與爬梳,藉以闡明這一學問的志趣和指歸就在於先秦儒家一以貫之、一脈相承的「中庸之道」。關鍵詞:慎 獨 禮 中 道 德 中庸「慎其獨」,可以說是一不小心就可能會在先秦儒家文學作品中撞見的三個字。據本文統計,其中,《禮記》[1]中有之、《大學》中有之、《中庸》中有之、《荀子》[2]中有之,而「馬王堆漢墓帛書」以及就在12年前出土的「郭店楚簡」《五行篇》之中,則同樣亦有之;與此同時,在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詞也可以說是最能代表著先秦儒學的一個關鍵詞。例如,梁漱溟先生在其所著《人心與人生》中,便曾作如是說,所謂「儒家之學只是一個慎獨。」[3]於是乎,我們自然會注意到,古往今來,歷代學者無不對此高度重視。而且時至今日,由「慎其獨」縮略而來的「慎獨」一詞,儼然已成為當下漢語思想研究中的一個十分熱門的話題;特別在簡本《五行篇》中,這三個字的先、後兩次重複出現,尤其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和學者們的極大興趣。於是乎,當下之圍繞於此的林林總總、形形色色的諸多解讀和詮釋,便紛至沓來,接踵而至,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直至今日,並無止息。「慎獨之學」是怎樣的然而,若對此作深入觀察和冷靜思考,就必然會發現,其實,在這一話題的背後,似乎並沒有什麼更多也更新奇的東西——因為早在顧炎武那裡,有關於此的研究即已被明確稱作「慎獨之學」[4]了;而簡本《五行篇》中曾兩次出現過的所謂「君子慎其獨也」一句話,則亦不過在於表明:它乃是先秦儒學的題中應有之義而已。但是,這個「義」究竟體現在哪裡?而且傳統儒家文學中對此又是怎樣演繹的?以及它與整個先秦儒學之間到底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迄今為止,學術界似乎並沒有給出明確而又能令人滿意的答案,也沒有切中肯綮,從根本上解決了這一問題。此外,眾所周知,古往今來,學者們對這一問題本身的認識和看法,一直都不很一致。於是乎,這便更為我們對這一課題的研究與探索,平添了一層新的價值和意義。對此,本文則明確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全面、深入而準確地詮釋和解讀所謂「慎其獨」的中一個「獨」以及所謂「能為一」中的這個「一」字;並且認為,其中的這個「獨」,其實就是孔子之所謂「我叩其兩端而竭焉」[5]的「兩端」,這個「一」,其實也就是孔子之所謂「吾道一以貫之」[6]的「一」。同時,在本文看來,「獨」就是「一」,而「一」也就是「獨」,二者既一分為二而又合二為一,而且又都無不代表著「中」。至於所謂「慎其獨」,若我們用孔子的話說,就是所謂「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就是所謂「應乎中」;若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要「叩」諸如多與少、誠與欺、善與惡、內與外、顯與微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這樣一些個「兩極」、「兩端」而用其「中」;而若用簡文中的話,一言以蔽之,曰:「能為一」。而所謂「慎獨之學」,概而言之,其所講的大概就是所謂叩兩執中、執兩用中的道理。例如《中庸》曾載孔子的話說:「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其實,這大概也是因為,當有且只有在多與少、誠與欺、善與惡、內與外、顯與微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這樣一些個「兩極」或「兩端」之中,才能夠真正做到「慎」、做到「獨」,從而也才能夠從根本上真正做到所謂「慎獨」;否則,如果沒有這些個「兩極」或「兩端」的話,那麼,其所謂「慎」與「不慎」、「獨」與「不獨」以及所謂「慎獨」與「不慎獨」,都必將因此而不知所云,無從談起。其實,這大概也就是先秦儒家之所謂一分為二、合二為一,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一以貫之、一脈相承的「中庸之道」吧?在此應當指出的是,正如「慎其獨」可以縮略為「慎獨」一樣,大概我們也可以將「能為一」簡言之作「為一」——但其基本前提卻是先搞清楚,「其」是什麼「其」?而「一」又是什麼「一」?或者說,為其所「慎」的是一個什麼「獨」以及被其所「為」的又是一個什麼「一」?如果對此不求甚解、不知所云,或者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話,那麼,大概也便不能從根本上很好地解決這一問題。而本文對所謂「為一」、「慎獨」問題的探索和考察,也正是緊緊圍繞於此而不斷切入、突破和展開的;反之,其中的一切,勢必將無從談起。《禮記》:「慎獨」在於多少在本文看來,「中」是「禮」的本質,而「禮」則是「中」的化身,並且它又是「道之具也」,是「道乎所道」的對象之所在;同時,「道」、「中」或「中道」,更是「禮」的本質與核心。然而無論是「禮」還是「中」、無論是「禮」之所「制」還是「道」之所「成」及其所「行」,都無不在於「德」。而且,「道」不離「德」,「德」不離「道」,此二者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總是統一在一起的——其中,「德」乃是「道」的最終目的,而「道」則是「德」的基本手段。於是乎,有「道」必有「德」,失「德」必失「道」;「道盛德至善」[7],「至德」必「至道」。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道」就是「德」,「德」就是「道」;若合而言之,則即為「道德」。有鑒於此,首先我們便須再就簡、帛以外儒家其他傳統文學中之所能見到的有關「慎其獨」的文字重新作一番切身的審視和省察。於是乎,我們注意到,《禮記?禮器》中之所謂「慎其獨」思想,亦無不是以「禮」這一獨特的視角為切入點和突破口的:孔子曰:「禮不可不省也。禮不同:不豐不殺,此之謂也。蓋言稱也。禮之以多為貴者,以其外心者也。德發揚、詡萬物,大理物博,如此則得不以多為貴乎?故君子樂其發也。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德產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古之聖人,內之為尊,外之為樂;少之為貴,多之為美。是故先王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由此可見,《禮記》中的這一段文字雖以「禮」為出發點,但其落腳點,卻同樣在於「道德」,即所謂「禮」之「道」,或者所謂「禮」之「德」。孔子曰:「禮不可不省也」。其何故哉?曰:「禮不同」。何以不同?「不豐不殺,此之謂也。蓋言稱也」;換句話說,「禮」之所以與眾不同,其實就在於其不豐不殺、不多不少,無過不及、恰到好處。但又何以言之?曰:以「德」為據,一分為二:自心外而論,「禮」之「德」以多為貴,多多益善,「故君子樂其發也」;就心內而言,「禮」之「德」又以少為貴,少則精微,「德產之致也」。據《論語》中載,「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8]——這裡孔子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此外,《禮記》亦曰:「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9]——而這裡所講的,其實也是這個意思。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故君子慎其獨也」。這裡之所謂「慎」,在本文看來,似當作「順」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坤部》曰:「慎,假借為順」。《荀子》曰:「請布基,慎聖人」[10],楊倞注云:「慎讀為順」;《墨子》曰:「天之意不可不慎也」[11],而孫詒讓之閑詁亦云:「慎與順同,上下文屢雲順天意」;《逸周書?度訓》曰:「和非中不立,中非禮不慎」,孫詒讓斠補道:「慎當讀為順,順慎音相近」。與此同時,這裡的「順」,又是一個在空間上必然指向「兩端」的概念;否則,便不成其為「順」。而這裡的「其」亦當指謂「禮」。也就是說,其實這裡所「慎」的,只是一個「禮」之「獨」。至於「獨」,如前所述,其本身也同樣是一個在空間上必然要指向「兩端」的思想理念,如可與不可、適與莫、是與非等等……但在這裡,它卻專指「禮」的「兩端」,即禮之多與禮之少。而這裡之所謂「慎其獨」,從表面上看來,其意思則不過在於說明,「禮」既不可以多又不可以少這樣一個道理,正所謂「先王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但從根本上說,它卻是通過叩禮之多與少這一特殊的兩端以闡明先秦儒家不多不少、無過不及、恰如其分、恰到好處的「中庸之道」——它似乎可以說是「至道」,同時亦似乎可以說是「至德」,而且又是「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的「至道」與「至德」。《大學》、《中庸》:「慎獨」在於誠欺與隱顯如果說《禮記》中之所謂「慎其獨」里包含的「中道」思想只是體現在所謂「多」與「少」之上的話,那麼在《大學》里之所謂「慎其獨」中所反映的這樣一種思想,則似乎又分別體現在所謂「誠」與「欺」、「善」與「不善」、「中」與「外」以及所謂「君子」與「小人」之間——關於這一點,即使在《大學》短短僅有1756字的內容中,其所體現的也是十分明顯、突出和到位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在《大學》的作者看來,所謂「中道」思想就在於,能否在所謂「誠」與「欺」、「善」與「不善」以及「中」與「外」之間,切實做到「慎其獨也」。同樣道理,我們知道,即使《中庸》中的這一思想,似乎也同樣在於所謂「道」與「非道」、「隱」與「顯」之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在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大學》開篇中的這樣三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三句話可以說是開宗明義、先聲奪人,僅寥寥數語,便在總體上將整個「大學之道」和盤托出,囊括凈盡——也許正因如此,它才最終被後人概而言之為「三綱領」——而其意思,則不過是說,所謂「大學之道」,就在於「明明德」、「親民」和「止於至善」。其實這裡無疑已毫不掩飾地將「明明德」作為「三綱領」的第一綱領或最低綱領並藉以表明,所謂「大學之道」首先就在於「德」——從表面上看,「三綱領」雖平鋪直敘、單捭復闔,雖都指向於「道」並且指向於「德」;但在思想意境上,似乎卻並不平列:其中,「親民」又明顯在「明明德」之上,於是乎便可以說是第二條綱領或中間綱領;至於「止於至善」則更在「親民」之上,於是乎亦可以說是第三條綱領或最高綱領。換言之,所謂「大學之道」,至善而止矣。而且在「三綱領」之間,似乎又存在著這樣一種遞進式的邏輯關係,即「明明德」而「親民」,「親民」而「止於至善」,亦即「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而且在總體上,「三綱領」中所說的都是「德」或者「善」,但其最高綱領卻是其中的「最大的德」與「最高的善」;或者說是「至德」與「至善」——而所謂「至德」與「至善」,在本文看來,大概就是所謂「中庸」。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12];其又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13]。因此所謂「止於至善」,大概也就是「止於中庸」;而所謂「大學之道」,「至善」而止矣,意即所謂「大學之道」,至於「中庸而止」矣——既如此,則上述之所謂「最低綱領」與「最高綱領」,似乎便不難理解了。但在第二條綱領或中間綱領之所謂「親民」以及在所謂「三綱領」間的上述邏輯關係問題上,後人卻存在著較大的分歧——總的來說,其中大致又有如下兩種理解:一種便是用孟子之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14]釋之,並藉以表達先秦儒家之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己度人、推己及人/物之意,而且這一理解本身,似乎是頗具想像力的;而另一種則是以朱熹為代表的所謂「新民之說」。譬如,其所著《大學章句》中便有云:「程子曰:『親,當作新。』……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這種解釋,在本文看來,亦似乎不無道理——但其中的問題卻是,我們還是沒有從根本上真正搞清楚其「新」在何處?或者說,「新」的道理到底又體現在哪裡?那麼我們又何以知其「新」的真正意涵呢?這大概並不需要冥思苦想,妄自揣度——因為《大學》中對此並沒有含糊其辭,而且其中如下一段話,無疑更為我們全面揭開了此間的全部奧秘:《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儘管在這段話中並沒有所謂「慎其獨」此等明顯的字眼,然而為其所講的無疑卻又是「慎其獨」這樣一個道理;而且所謂「新」的道理,若依本文之所見,大概就蘊藏在這一特別的思想理念之中。這正如徐梵澄先生在其所著《老子臆解》中所曾說到的,「求以至簡潔淺顯之文字,解明書中之義理,恰如其分,適可而止」,而且在徐先生看來,「而自來口義、語錄、講章之類,一發議論,策鋒便起,徒快語言,羌無實義」——這番話說得可謂暢快淋漓,而今天的我們正可以此來不斷校正自己。上述引文首先徵引了《湯之盤銘》、《康誥》和《詩經》中有關於「新」的文字,緊接著突如其來的就是這樣一句分明帶有總結性的話語:「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由此可見,這裡所謂「新」,就在於「無所不用其極」;或者說,就在於「慎其獨」也——如上所述,「獨」就是「兩端」或「兩極」;而「慎其獨」,也就是叩其「兩端」或「兩極」而用其中。於是所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句話,意思就是說,假如有一天能夠做到「中庸」的話,那麼,就天天努力去做「中庸」,而且,要一直這樣做下去。至於所謂「作新民」,其意思也就是說,要立志於做一個「中庸」之人;而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其意思是說,周朝雖是一個古老的國家,但其命、其性或者其道,卻「監於二代」,在於「中庸」,在於其「兩端」或者「兩極」。因此君子無處不用其「極」,無處不用其「中庸」,或者說無處不追求著「至德」、「至善」與完美的止境。《荀子》:「慎獨」在於仁義此外,在《荀子》等先秦儒家傳統文學作品之中,亦同樣明確內含和包蘊著所謂「慎其獨」這樣的思想文字: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於心、見於色、出於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聖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15]。《荀子》中的話似乎總是如此之長;然而,依本文之所見,在這段話中,最為關鍵的,卻依然是其中之所謂「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一語。而楊倞則亦曾在此語之後,這樣明確解釋道:「不能慎其獨,故其德亦不能形見於外」;而俞樾則更明確認為:上文云:「致誠則無他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所謂獨者,即無他事之謂。唯仁、唯義,故無他事,無他事是謂獨,故曰:「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言不能誠實,則不能專一於內,不能專一則不能形見於外。楊氏未達獨字之旨,故所解均未得也[16]。這一重要訓詁,對於我們完整而準確地理解「慎其獨」的真正意涵,應當說至為關鍵。很顯然,「慎其獨」當是一個極具概括性的範疇:「獨」的前提是「誠」,在未「獨」之前,要「致其誠」,即「誠則獨」,「不誠則不獨」,「致誠則無他事矣」;而在已「獨」之後,就要「慎其獨」,即「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而「慎獨」所能達到的效果,則是特立獨行,不依傍於他物,即所謂「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慎獨」的本質,在於所謂「順命」;而「慎獨」所要達到的境界,則是所謂「天德」。其中,「誠」又是處理好林林總總、形形色色複雜關係並藉以取得人格尊嚴的基石。「慎」固然必要,而「獨」則又不斷要求落實到具體行為,所謂「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慎」就是「順」,是認真的態度和方法;而「誠」則既是「慎」的基本出發點,同時又是「慎」的最終落腳點——這正所謂「不誠則不獨」。在這個意義上說,所謂「慎其獨」也就是要「慎其誠」;與此同時,所謂「誠」,又並不是無根的、空泛的、沒有邊界或者沒有著落的,其最終又總是要具體地落實到「不獨則不形」的「獨」字之上的;也就是說,所謂「慎其獨」,其實就是要在「致其誠」這一最為基本的前提之下,去「順應」那個「獨」、「慎重」那個「獨」、「守住」那個「獨」以及「操心」那個「獨」——也就是要叩兩執中,執兩用中。由此可見,所謂「慎其獨」者,已然不是再要求額外地增加其他任何什麼別的、新的負擔;恰恰相反,它乃是不講條件、不假外求,率由本真、輕裝前進,其目的性、指向性和可操作性應當說是極強的——而這一切,正有如孔子之所謂:「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同時,這一切,亦正有如顧炎武本人之所理解的那樣:「顏子體此,故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慎獨之學也。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夫亦擇之於斯而已,是以不遷怒、不貳過……苟其知之,則擴而充之矣」[17]。而且,非僅如此,「苟其知之」,依本文之所見,當不僅可以「擴而充之」,而且似亦可以推而廣之矣;而所謂「能為一」,在本文看來,若能如此,則其亦可以同樣因此而「能為多」矣!這正所謂百通即一通、一通而百通,亦所謂百得即一得、一得而百得,而人世間之真正所謂「道理」者,則豈非亦在乎此間哉?而且,「蕩蕩乎其有以殊於世也」[18]?而這一切,實際上,亦正有如王念孫之所言,「《禮器》、《中庸》、《大學》、《荀子》之『慎獨』,其義一而已矣」[19]。信哉斯言!既如此,則毋遑他論矣;換句話說,所謂「先秦儒學」,究其實,不過乃「慎獨」二字而已。此外,難道還有其他可以言說的嗎?簡、帛《五行篇》:「慎獨」在於始終非僅如此,即使在簡、帛《五行篇》中,所謂「慎其獨」一詞,除了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義而外,其實亦似乎並無他義——只不過因在特定的不同語境之下而使其「兩端」的具體指向不盡相同而已。這正有如《禮記》之於多少、《大學》之於誠欺、《中庸》之於顯隱以及《荀子》之於仁義罷了。譬如,簡本《五行篇》中便有云:「淑人君子,其儀一兮」。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有與終也]。由此看來,所謂「慎其獨」又在於「始」與「終」。又如帛本《五行篇》中則亦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宜一兮」。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由此可見,所謂「慎其獨」胥在於「能為一」。帛本《五行說》對此曾這樣解釋道:「[淑人君子],其[宜一兮」,言淑]人者[也。宜]者,義也。言其所行之義之一心也。「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能為一者,言能以多[為一]。以多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為一也。「君子慎其獨」。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獨;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夫為[一]心也,然後德之。一也,乃德也。德猶天者,天乃德已……「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言至也。差池者,言不在衰絰;不在衰絰也,然後能[至]哀。夫喪正絰修領而衰殺矣。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也。在此,我們注意到,簡、帛《五行篇》中,都曾徵引或者部分徵引了《詩經》中「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20]這一詩句。對此,陸璣嘗有言曰:「鳲鳩有均一之德,飼其子旦從上而下、暮從上而下,平均如一。」[21]——意思是說,「鳲鳩(即杜鵑或者布穀)」這種鳥具有「均一之德」。同時《說苑》中亦曾徵引過這一詩句並用以說明「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22]的道理。然而,此何意?對此,晏嬰曾作如是說:「嬰聞之,以一心事三君者,所以順焉;以三心事一君者,不順焉。」[23]由此可見,這句話以及上一段詩句的意思不過是說,淑人君子宜當尊重個性、心無旁騖,有始有終、始終如一,以一心而事一君、三君乃至於百君,而不是任憑著自己的個性隨著所事君主的更易而變化。這大概也就叫做「順」或者叫做「慎」以及叫做「均一」、「能為一」或者「慎其獨」吧?——所謂「獨」者,一也;反之,若以三心而事一君或者說以百心而事一君,大概便不是什麼「順」而宜相應地呼之曰:「不順」或者說「逆」。《易?繫辭上》云:「天之所助者,順也」;孟子亦曰:「順天者存,逆天者亡」[24]。由此可見,所謂「不順」或者說「逆」,在古人那裡,無疑乃是最要不得的。於是乎,我們注意到,簡、帛二文,在徵引過這一詩句後,緊接著便都作如是說:「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其中,又當屬《五行說》對此解釋得最為具體:問:什麼是「能為一」?曰:「能以多為一」;什麼是「能以多為一」?曰:若能以「仁」、「義」、「禮」、「智」、「聖」此五者,則其即「能為一」;什麼是「慎其獨」?曰:若舍此「五者」同時而又順用其心,則其就是「獨」,「獨」然後就是「一」。換言之,所謂「慎其獨」,實際上,就是所謂「能為一」;或者說,「一」就是「獨」,而「獨」就是「一」,絕無僅有,獨一無二——在這一問題上,中國古人的立場和態度是十分堅決的,其原則性是極強的,而且其間似乎已沒有半點兒商量的餘地。那麼,又如何才能從根本上真正得到這個「能為一」中的這個寶貴的「一」呢?曰:合此「五者」為「一心」,然後便能得到了。而且這個「一」,就是「德」,並且所謂「德」與「天」,從根本上說,又是一致的;換句話說,「德」就是「天」,而「天」就是「德」;若合而言之,則即為「天德」。與此同時,我們知道,所謂「德」,其實也是「道」,而「道」也就是「德」;若合而言之,則即為「道德」。而且這個所謂的「天德」,其實就是「道德」,就是先秦儒家之既能以「多」為「一」同時而又能以「一」為「多」的「中庸之道」或者「中庸之德」——它有始有終,始終如一,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對簡、帛二文中之所謂「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一句,《五行說》中亦同樣給予了這樣一段十分明確的解釋:「『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言至也。差池者,言不在衰絰;不在衰絰也,然後能至哀。夫喪正絰修領而衰殺矣。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也。」而其意思則不過是說,「獨」在於中而不在於外;不在於「衰絰」而在於「言至」和「至哀」。至於所謂「獨也者,舍體也」一句話,如前所述,其意思亦不過是說,「獨」就是「中」;也就是說,若不舍外表和內心這個「二體」,則其便無以見其「獨」;與此同時,也便無以突出和彰顯其所謂「中」矣!至於上述簡文中的最後一句「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其意思則亦不過在說,君子之為善也,當在於有始有終;而君子之為德也,亦在於有始有終——這是因為,「德」就是「善」、「善」就是「德」;其中,「德」是最低的「善」,而「善」又是最大的「德」,是「至善」、「至道」或者「至德」。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於是乎,我們便知道,這個「至善」、「至道」或者「至德」,大概也就是所謂「中庸」吧?否則,它又為何有如「中庸」一樣,如此地難能可貴,如此地被儒家推崇備至,登峰造極,無以復加,而且又如此地讓人有始無終,難以持續?總之,其實正是因為「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的緣故吧,「故君子慎其獨也」;同時,大概也正是因為「君子慎其獨也」,於是「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有與終也」,「(是)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一認識應當說是極為辯證的,而且也應當說是基本符合一般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的。難怪乎,曾子在《論語》中要作是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25]。那麼,何謂「民德」?《荀子?儒效》中有云:「以從俗為善,以貨財為寶,以養生為己至道,是民德也。」由此可見,所謂「民德」,就在於「從俗」、「貨財」和「養生」,而且尤其是其中的「養生」——有別於「善」和「寶」,乃是所謂「至道」。難怪乎《莊子》中要專門設有《養生主》一篇。在曾子看來,如欲使「從俗」、「貨財」和「養生」這一「民德」「歸厚」的話,就要「慎終追遠」;換句話說,只有「慎終追遠」——只有做到「慎獨」,才能最終使「民德歸厚矣」。但這個「民德」,尤其是其中作為「至道」的「養生」這一「民德」,雖謂之曰「民德」,然而究其實,卻並不為「民」所能決定。正所謂有什麼樣的國家、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一樣,有什麼樣的國德、政德、官德和吏德,那麼就一定會有什麼樣的「民德」而不是相反。「生,人之所欲也」,「天地之大德曰生」,但這個「生」或者「活著」,卻是別有洞天的,而且《中庸》還告訴我們:只有「致中和」,才能夠「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那麼何以「致中和」?那就是要「中庸」;或者說,就是要率性自然,無為而治。惟其如此,《老子?五十七章》才有云:「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以此。天下多忌諱,而人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話說到這兒,恐怕已經算是說到家了,可老子似乎還感到並沒有說透,於是他緊接著又進一步地徵引古代聖人的話說:「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事,人自富;我無欲,人自朴。」既如此,為政者們又何以要極力偽裝出一幅「有為」、「好動」、「有事」、「有欲」甚至「多事」、「多欲」的樣子呢?難道他們不希望「人自化」、「人自正」、「人自富」和「人自朴」?而如此的「有為」、「好動」、「有事」、「有欲」甚至「多事」和「多欲」,又如何可使今日之廣大人民群眾「自化」、「自正」、「自富」和「自朴」呢?此外,同樣意思的話,《老子?三十七章》還有:「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無名之朴,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要知道,「《老子》五千言」並不是寫給當下專家學者們研究的東西,它乃是為「侯王」書,一部為政之書。在他看來,「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而且「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照此看來,如此的「有為」、「好動」、「有事」、「有欲」甚至「多事」和「多欲」,又如何可以呢?秉承著「文以載道」思想的先秦儒家諸多文學作品所要告訴我們的,大概也就是這樣一些個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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