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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懷素大草、小草【千字文】深度考證

懷素無疑是中國書法史上開宗立派的大師,然而他的傳世作品尤其是他的【大草千字文】卻是千百年來人們褒貶不一的話題,優焉劣焉,真焉偽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自宋以降多有評者。褒者如清代吳榮光在跋文中雲;「既以真跡入石,又刻手精妙,能盡筆法,氈蠟得宜,古紙滿香,真宋拓之最精者。」又如吳雲跋雲;「……墨光耀目,精彩逼人。觀其往收垂縮,若斷還連,運神明於操縱之中,寓規矩於旋轉之內,良由詣精純熟斯能一氣貫注,有從心不逾之妙,洵為素師劇跡也。」現代學者水賚佑先生在【懷素的書法藝術】一文中寫道;「此帖墨光耀目,精彩逼人,圓熟姿媚,天真俱備,運筆圓渾洒脫,通篇一氣貫注,提按粗細多變化,有勁疾之勢,雖奇縱跌宕,而不失規矩,信為佳作。」書論家姜壽田先生則認為;「無論從書法的思想內涵還是書法的美學意蘊來講,【大草千字文】較之【自敘帖】,無疑是後出轉精的傑作,不但毫不遜色,且有超邁之概。特別是唐中期禪宗及佛學思想的發展演變對懷素狂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強調頓悟,內省,無佛無祖,禪我合一的禪宗精神,使懷素找到了以書法特別是狂草印證禪理的見性成佛之道。【大草千字文】所顯示出的禪味與老境,就證明了這一點。」

貶者如明代孫鑛云:「陝刻今盛行世……素師雖有鐵腕力,然不脫緇流氣,筆法太近今。」清代學者包世臣在【藝舟雙楫·歷下筆譚】中記敘;「醉僧所傳大,小【千文】,亦是偽物。」清晚期大學者楊守敬又雲;「關中所刻大字【千文】,則惡道俗劣,真米元章所謂酒肆書矣。」

統而觀之,自古學者對懷素【大草千字文】身世真偽和藝術高下褒貶不一。褒者自無需贅言,凡持偽者說的觀點不外是;失之「清逸之趣」, 「詭形怪狀」,「緇流氣」,「少醞籍」,「惡道俗劣」,「酒肆書」,「夐異」等等。這些評論,即以世俗的眼光,評判一件雄強超邁風格逥異的曠世作品,僅見「夐異」不見「通會」,皆以主觀臆想和好惡作評判依據,缺乏科學性,難免失之公允。由其是包世臣和楊守敬兩位清中後期的大學者的貶詞,更是罩在【大草千字文】頭上的濃重烏雲。何以如此,則不能不聯繫到清代書法的變革,和草書的審美趨向。清代書法突破了宋,元,明以來帖學的樊籠,開創了碑學。尤其是在篆書,隸書和北魏書體方面的成就,形成了雄渾,蒼勁,肅穆的書風,書壇活躍,流派紛呈,一派興盛。而明代以祝允明,王鐸為代表的狂草書風在清代沒有得到發展。康熙學董,乾隆崇趙,肇始清代的館閣體盛行。狂放的草書與清代的禁錮文化政策格格不入。而「肆力北魏,晚習二王」,自擬為「右軍第一人」的大學者包世臣與「熔漢鋳唐,兼有分隸引楷之長」(陳上珉語)的楊守敬,名重當代,自負之極,分別稱【大草千字文】為「偽物」,「酒肆書」。但凡審美差異,好惡取捨人各不同,觀包楊二人書法,出入顏歐二王,熔鋳北碑漢唐,朴茂凝重,然而少縱逸欠自然,失之於板滯,偏執於一端。此亦或為不屑於【大草千字文】的狂肆,而視其為俗品之故。可謂名高言重謬誤誤人也。 持偽者說的亦有不否認其美學上「恣肆沉雄」的強烈藝術感。如當代學者 鄧寶劍先生認為;「【大草千字文】與懷素諸帖在風格上差距較大,格調亦稍遜,恐非懷素手筆。懷素草書或沉著痛快,滿眼飛花,與奔放中自有高逸雅趣,如【自敘帖】;或悠遊不迫,古淡天真,於閑適處令人衿躁頓消,如【小草千字文】。【大草千字文】則表現出一種恣肆沉雄和渾厚壯大的氣象,用筆蒼茫粗獷,特彆強調運筆過程的豐富性,通過提按與絞轉顯的曲折綿延,圓轉繁茂……從其獨特的風格面貌與藝術感染力來看,【大草千字文】仍不失為一件書法史上的佳作」。

竊以為【大草千子文】沉雄恣肆,寓正於奇,用筆紐搓折轉,點畫形質縱橫,老辣率性,終不離法度,開大草藝術面目之先河,應是懷素晚年力作。遺憾的是,惟其彰顯史牒,標炳百代,卻並不見容於書壇正史。至今,凡出版懷素傳世作品(真跡)皆不見著錄,如【湖湘歷代書法選集·懷素卷】在引述了歷代學人對【大草千字文】的評判後概括為;「從『夐異』,『別是一本』,『刻手不良』,『偽物』,『俗劣』等語看,【群玉堂】中的【大草千字文】應非懷素真跡。」 如此尷尬之地位,令人扼腕。此文意在從大.小草【千字文】的比對研究入手,以期探討事物的本來面目---即小草千字文若公認是懷素真跡,那麼大草千字文毋庸置疑同樣是懷素的真跡。

筆者無意贅述歷代書論,因其在論及懷素書品時皆以慣常眼光比對,以浩瀚史料,引隻言片語,「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孫過庭),本來主觀成份居多,不足為信。另外,目前所見懷素傳世作品,多不彰顯年代,論者雖考證其身世,行蹤,交遊,以求其作品年代順序與真偽,結論雖不無道理,但難免失之片面,以致謬誤,不足為信。據此,筆者試圖從另外一個角度,即用逐個字的比對,探詢【大草千字文】與【小草千字文】及其它諸帖的內在沿襲關係,或可稱之為近乎「筆跡鑒定學」的方法力求作較科學的,客觀的探索。以期能窺探事物之本真,或能引起學界進一步關注,則不失初衷也。

一、關於懷素【大·小草千字文】的真偽

懷素的小草【千字文】相對於【大草千字文】的處境則大相徑庭。首先,它得益於宋米芾在【寶章待訪錄】和其後的【書史】中便有記載。其雲;「懷素【千文】,絹本真跡,在蘇液家,沈遘家刻版本是,後歸章惇家」 。

後代諸評以肯定真跡者據多,如清王澍【竹雲題跋】雲;「懷素草書以小草【千文】為最,以其用力謹嚴,猶不失晉人尺度」。錢泳在其【履園叢話】卷十雲;「筆法嚴密,字字用意,脫出平時劍拔弩張之習,而一趨於自然……正其晚年作也。」

懷素絹本小草【千字文】現藏台北古宮博物院,此卷有明代文徵明,文嘉,清代王文治,吳榮光,何紹基,阮元……民國於右任等多人題跋,被稱為「千金帖」。文氏父子跋「亦皆真跡」。何紹基題曰;「方外墨緣,無盡亦無無盡」。阮元題雲;「懷素此本乃用集王【聖教序】法,為謹嚴之小草」。

當然疑偽者亦有之,清人孫承澤【庚子消夏記】雲;「小字【千文】乃絹本,字法端謹,不似懷素書。。。。予借至齋中最久,猶疑為宋人臨本。」包世臣【藝舟雙楫·歷下筆談】更是武斷的說;「醉僧所傳大,小【千文】均為偽物。」

綜上述,對懷素小草【千字文】的真偽,雖評說紛紜,但純從藝術角度而論,于右任先生雲「此為素師晚年最佳之作,所謂『松風流水天然調,抱的琴來不用彈』意境似之。」可謂道出個中三味。 總而言之,懷素小草【千字文】傳承有序,作品平和自然,筆墨澄澈,法度嚴謹,明文嘉雲;「筆法緊密,字字用意,脫去狂怪弩張之習,而專精於平淡古雅。」當為懷素晚年佳作。事實上,歷代書論也肯定了其為懷素晚年真跡。著錄並見於歷代多種文獻。

懷素的大·小草【千字文】無疑是面目逥異且命運相殊的兩件傳世作品。尤其是【大草千字文】的真偽至今尚無定論。擇其要,則歷代書評皆曰,「夐異」故而非之。那末,「夐異」何處焉?「草法」?「筆法」?抑或「章法」?究其實,並無祥察,僅以「緇流氣」,「酒肆書」,「偽物」,「俗劣」,等主觀臆斷的惡俗語言而貶之,實非可取。既如此,我們不防拋開史料而不顧,而用現代「筆跡鑒定法」,對懷素的兩件作品展開逐字比對會是什麼結果呢?因為,筆跡的相對穩定性是筆跡檢驗的基本條件,一個人的筆跡在長時間內不會發生重大變化,這是由於人的書寫動力性的守常性,社會規範與規則變化的緩慢性等,決定了一個人不同時期形成的筆跡雖有差別,但其本質特徵不變。這是現代筆跡鑒定的一個重要依據。它同樣適用於書法的鑒別。

我們不妨用筆跡鑒定法對大·小草【千字文】 進行逐步分析,根據書法藝術的特點,這裡主要從「草法」,「筆法」,「章法」三個層面展開;

1.大·小草【千字文】草法比較

參考後附圖;(大小草千字文逐字對比圖)

可以看出【大草千字文】總計1114字 ,與【小草千字文】比較,僅有41個字草法有區別。即是說,【大草千字文】比較於【小草千字文】,其草法(非筆法)的沿襲率是96%。而其中四十多個草法有區別的字,分兩種情況;一是大草可以根據歷來「約定成俗「的法度,可減略或變形筆畫而區別以小草。如;【大草千字文】正文第一行的「黃」字,第三行的「署」字。二是同一字的大草往往有數種寫法,或重複出現的字,則採用不同的草法。 如;正文第六行的「號」字,第三十七行的「所」字。

按理,小草,大草其草法區別很大,多數字寫法是不同的,而大·小草【千字文】草法的沿襲率達96%,恰恰說明,書寫的「守常性」,在同一人身上反映的如此之高,其結論不言自明。

誠然,草書的法度,對每一位書家都有它的「同一性」,即是說,「草法」是書家在創作時必須遵循的法度,同樣的文字,不同的人寫,草法具有「共性」。若如此,則以「沿襲率」高而斷定為同一人書寫的結論並非完全可信。但是,每個書家書寫的「守常性」,同樣體現於「筆法」(筆跡),而「筆法」(筆跡)卻是「個性」的範疇。

我們不妨再看【大·小草千字文】「個性筆法」的沿襲脈絡。

2.【大·小草千字文】筆法比較 

「筆跡鑒定」學認為;「筆跡的反映性是筆跡檢驗的物質基礎。書寫習慣必然要在書寫的筆跡材料中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來,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它不僅在長篇的、正常書寫的筆跡材料中能反映出來,而且能在筆跡數量少和非正常的筆跡材料中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來,就是有故意偽裝也不會徹底改變。發現筆跡特徵。發現書寫動作局部特徵,要對字跡逐字、逐畫進行對照觀察,找出其書寫動作的規律性,其中非規範性的部分即是特徵。」我們看

(如圖01)【大草千字文】 首頁「勒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韻」 十一字與【小草千字文】(小草千字文作」次」字)的比較,不難看出,【小草千字文】略顯嚴謹,【大草千字文】則恣肆無拘,其變化的是「放縱和章法」,不變的則是「草法和筆法」。由其是兩個「周」字外框的用筆特徵,極其相似;首筆豎畫取仄勢,橫畫拖筆圓轉斜下挑出,提按靈動,古拙率意,自有情趣,非懷素而不為。

細品懷素草書,其中「門」,「國」,「園」「周」等帶「門」字外框的這一用筆特徵,貫穿了懷素的幾乎所有作品,唯其隨年齡段稍有不同而已(後文將述及)。筆者將其看做懷素草書筆法個性特徵之一,對論及懷素書作真偽至關緊要。

【大草千字文】第四十一行「上和下睦,夫唱婦隨」 八字與【小草千字文】比較,幾乎如出一轍。(如圖02)懷素乃性情中人,大草的開宗立派大師,習慣於「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的創作狀態。晚年偶為小草,雖欲志氣平和,不激不厲,但到激奮處,用筆不拘的性情便有所流露。在其【小草千字文】中,這種用筆特點比比皆是。很多字的「草法」,「用筆』和【大草千字文】相比較,幾無二致。(如圖03)

【大草千字文】第十一行「乃服」,第十三行「罪周」,第十八行「此身法」,第九十六行「飄颻逰鵾」。

懷素的大·小草【千字文】用筆個性特徵最明顯之處,如【大草千字文】第七十七行「雁門」二字與【小草千字文】(如圖04)同字相比,尤其是「門」的草法,極簡之的一筆卻重重的印上懷素的個性烙印,而且這個「門」字的寫法,與懷素其它作品如【曹娥誄辭·觀款】上的「門」字,同樣毫無二致。

再看【大草千字文】正文前面題記的「周」字,第五行「調陽」的「調」字, 第十一行的「國」字

,第十三行的「周」字,第五十三行的「圖」字,第七十一行的「困」字,第九十三行的「園」字。

通過比較,這些代「門」字框的用筆,是懷素最具有個性化的用筆特徵。雖其不同作品有所變化,但其基本特徵卻是明晰的。 3.細微處的章法比較

細品【小草千字文】,當懷素作書至後段自「布射遼丸」始,至「焉哉乎也」終筆。近百字的「草法結體」與【大草千字文】幾乎完全相類。尤其是結尾「焉哉乎也」四字,已去絆羈,其神完氣足之勢,已與【大草千字文】幾乎無異(如圖05)。

懷素【小草千字文】為晚年偶作。人書俱老,心境淡泊,下筆則如(孫過庭【書譜】)雲;「當緣思急通審,志氣平和,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相對於其一生追求的大草藝術,這種「字字用意」(清錢泳【履園叢話】)的小草是懷素一生非常少見的。雖用筆「志氣平和,不激不厲。」但激奮處,性情乃見,大草用筆每每突現。細觀【小草千字文】通篇,凡中規中距專趨平淡的寫出十數字或數十字後,必有「痛快率意」之筆法迸出,繼而再趨於平淡。以至於在章法上呈現出時收時放,時濃時淡的跳躍式的美感。在率意處趨同於大草用筆面目的真性情,實非懷素莫屬。至晚歲,釋者懷素書藝漸入通會之際,即能志氣平和風規內斂,又能痛快淋漓奇縱跌宕。此亦大·小草【千字文】風格逥異之故,據此,既知【小草千字文】為真跡,而【大草千字文】何假焉?

通過上文的比對研究與分析,基本可以確定【大草千字文】是懷素所作。但並不足以完全釋疑,清人包世臣在其【藝舟雙楫·歷下筆譚】中雲;「醉僧所傳大·小【千文】,亦是偽物。」此種「學伐」式的武斷結論,不特對懷素不公,亦是對書法藝術的輕率。對此,有必要結合懷素其他作品,進一步深入探討。 4.【大草千字文】與其它諸帖的比較

(1)與【聖母帖】相同字筆法的比較,如圖;

(2)與【苦荀帖】,【律公帖】,【藏真帖】的比較

(3)懷素一生個性用筆的演變特徵:

上例這些字的「口」字框的用筆方法,在懷素所有作品中,其漸變脈絡,皆有跡可尋。 細勁,圓滑,迅疾是其早期用筆的特徵,到晚期則表現出,徐緩,圓折,澀筆偏鋒,右下取仄勢挑出,去媚取拙,古意獨存,別有意蘊。用筆雖前後有所不同,但其書寫的「守常性」卻是明白無誤的。

5.結論

至此,懷素【大草千字文】的真偽已不言自明,正如姜壽田先生所言,其應是懷素晚年轉精之作。其與【小草千字文】的比較,兩者理應屬同時期作品,至於孰先孰後,還待考證,若在其後,懷素享年尚難定奪。

另外,即便如持偽者說,那末,如此超邁絕論之作,為何人所作?且唐宋間再鮮有同類作品傳世,無跡可尋,豈不怪哉!

二、懷素草書的嬗變與夐異

懷素草書之所以引起爭論,主要是其風格的前後「夐異」。究其原因,眾說紛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為使結論儘可能接近事物的本來面目,就不能不對懷素草書的「嬗變」,做出較客觀的釐清。

史料繁縟,隻言片語雜見於典籍,且多孔中之窺,失之全面。竊因為,唐人陸羽【僧懷素轉】最為可信。為方便起見,不防錄全文如下; 【全唐文】載;懷素疏放,不拘細行,萬緣皆繆,心自得之。於是飲 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時酒酣興發,遇寺壁、里牆、衣裳、器皿,靡不書之,貧,無紙可書,嘗於故里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書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板,書之再三,盤板皆穿。懷素伯祖,惠融禪師者,先時學歐陽詢書,世莫能辨,至是鄉中呼為「大錢師」,「小錢師」。吏部韋尚書涉見而賞之曰:「此沙門札翰,當振宇宙大名。」懷素忽心悟曰:「夫學無師授,如不由戶而出。」乃師金吾兵曹錢塘鄔彤,授其筆法。鄔亦劉氏之出,與懷素為群從中表兄弟。至中夕而謂懷素曰:「草書古勢多矣,惟太宗以獻之書如臨冬枯樹,寒寂勁硬,不置枝葉。張旭長史又嘗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凡草聖盡於此。」懷素不復應對,連叫數聲曰:「得之矣。」經歲餘,辭之去。彤曰:「萬里之別,無以為贈,吾有一寶,割而相與。先時人傳彤有右軍《惡溪》、小王《騷》、《勞》三帖,擬此書課,以一本相付。」及臨路,又曰;「草書豎牽似古釵腳,勉旃」。至晚歲,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於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迴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似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公於是倘佯而笑,經數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之乎?」對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夏雲因風變化,乃無常勢,又遇壁拆之路,一一自然。顏公曰:「噫!草書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末聞之旨也。」

陸羽(公元733年-804年),以著世界第一部茶葉專著——《茶經》聞名於世,對中國茶業和世界茶業做出了卓越貢獻。懷素與陸羽屬同代人,據考,二人相交於公元785年前後。懷素唯一的轉記出自友人所撰,其史料理應可信,文中概略記述了懷素的學書過程。而與韋陟,鄔彤,顏真卿結識的機緣,始有懷素一生學書的三次徹悟。最終促成了懷素草書藝術的嬗變。陸羽的記述,必出自懷素的肺腑之言,實為探討懷素草書藝術的重要途徑。

懷素性疏放,幼寄佛門,以草書暢志,少年時即能揮灑翰墨。時遇吏部尚書韋陟賞識,首次心悟曰;「夫學無師授,如不由戶而出。」其後便師從鄔彤。鄔彤授之曰;「。。。臨冬枯樹,寒寂勁硬,不置枝葉。。。。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等語。懷素不復應對,但連呼叫十數聲「得之矣」。這是懷素第二次徹悟,記述甚為精彩。約年余,懷素離開時,鄔彤贈右軍三帖,並謂之曰;「草書豎牽似古釵腳,勉旃。」

懷素於公元754年拜識韋陟後,即有意求學,至於何時師從錢塘鄔彤,是隨韋陟出使江東(公元756年),抑或在其後,已不可考,其時大致約在公元760年前後。此前,懷素正值年少氣盛,於酒酣興發時,遇寺壁,里牆,衣裳,器皿,靡不書之。自師從鄔彤後,必感淺薄,及至中年在【自敘帖】中回憶道;「然恨莫能遠睹前人之奇蹟,所見甚淺」。鄔彤,錢塘人,唐代著名書法家。唐呂總【續書評·草書十二人】評其書曰;「寒鴉棲木,平崗走兔」。宋朱長文【墨池編】曰;「唐鄔彤嘗於吳興書【尊勝經】,流變可喜」。從鄔彤藏右軍【惡溪】,獻之【騷】【勞】三帖所知,其書亦師從二王,以至於「流變可喜」。懷素既投師,自當承襲衣缽,發奮於二王真跡,張旭草法,體悟鄔彤「古釵腳」之諭。懷素身為僧人,佛理書藝雙修,之後為學而遊走天下,拜謁名家,交遊甚廣。時佛教發展益盛,中唐書風之變,懷素無不受其影響,既能明心見性,納萬物於心,遂使書藝大進。其多年後的【自敘帖】則展現出「藏鋒內轉,瘦硬通神,婉轉流變,行筆迅疾」的藝術特點,自和二王及張旭之風規。【自敘帖】中借眾名公之譽,如竇御史雲;「。。。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戴御史曰;「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其自得之意,溢於言表。

【僧懷素轉】最後生動傳神的記述了懷素與顏真卿精彩對話。正是這次對話,懷素得到顏真卿的點撥,大徹大悟,遂使其草書至晚年達到新的高峰。

顏真卿(公元709年——785年),唐代大書法家,書品,人品,如雷貫耳,世稱「顏魯公」。懷素與之交往,據【湖湘歷代書法選集·懷素卷】載,有三次。前兩次事略,最為重要的是第三次拜見。【僧懷素轉】中有「至晚歲」,「顏太師真卿」句,而顏真卿為「太子太師」是在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所以第三次會面應是公元785年(卒)以前。

且看他們對話;

顏公曰;「夫草書於師授外,須自得之。張長史睹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底昂迴翔之狀,末知鄔兵曹有之乎?」

懷素對曰;「似古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

顏公徜徉而笑,經數月不言其書。懷素欲辭去。

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

懷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

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之乎?」

對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嘗師之。夏雲因風變化,故無常勢。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

顏公曰;「噫!草聖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 所未聞之旨也。」

顏真卿與懷素的這次對話,若非懷素親述,陸羽殊難記敘的如此精彩。這次對話昭示了唐代書法藝術創新求變的重要內容,也是懷素晚年草書嬗變的肇端。

在書法發展史上,唐代是晉代以後的又一高峰,此時,在真、行、草、篆、隸各體書中都出現了影響深遠的書家,真書、草書的影響最甚。書家大多脫胎於王羲之,但又兼魏晉以來的墨跡與碑帖的雙重傳統,漸從王家書派中脫穎而出,真書風格轉呈嚴謹雄健、法度森整。行草書家特別是草書家的風格走向飛動飄逸。簡言之,盛唐至中唐,這一時期隨著社會經濟、文化藝術的發展。書法風格也同樣處於大變革時期。唐代書法藝術的創新,已不拘於鍾張二王之成法,顏魯公當是踐行者。懷素草書承襲二王及張旭之法度,又得鄔彤「古釵腳」之說,用筆痩硬圓勁。如【自敘帖】使轉流變,用筆迅疾,揮灑自如,自有超逸之趣。應是懷素中年代表之作,頗自得之。對此,顏魯公似乎並不以為然,當耳聞「古釵腳」之說時,故徜徉而笑,竟數月不言其書。此時,顏真卿已是七十多歲的書壇大師,其書博採眾長,一變成法。字如其人,方正嚴大,樸拙雄渾,大氣磅礴。早已確立了其豪邁洒脫的大師地位。平心而論,同時代書家如鄔彤等,難望其項背。而懷素【自敘帖】雖縱橫馳騁,神彩飛動,以「古釵腳」筆法,用筆痩硬勁疾,但終失之於圓轉太過,率性而少提按,莫免略顯俗滑。以顏魯公之學養,看懷素此時期作品,贊嘉雖亦有之,但感其率俗,扶掖之意自不待言。

當懷素失意將辭去時,顏魯公謂之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一語道破抒機。僧人懷素何等心性,聽後頓悟,始伏顏魯公腳下,感嘆久之。這是懷素中年與顏魯公最重要的一次拜會,其感悟之深,決定了懷素晚年草書面目的嬗變。

究經何為「屋漏痕」?雨天屋漏的痕迹,是水跡經由泥土牆面,留下一條漸行漸下,或曲或直,的粗糙自然的痕迹。把它比作獨特的書法線條,無疑是顏魯公的獨創。無獨有偶,孫過庭亦云;「至有末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效。」【爾雅·釋古】;「淹,留久也。」此謂運筆過程中澀筆頓挫之法謂之淹留。意亦不懂澀筆頓挫,便求勁疾。不能勁疾又故意尋求遲重。

孫過庭「淹留」之說,與顏魯公「屋漏痕」之喻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唐已形成的顏體書,化瘦硬為豐腴雄渾,結體寛博而氣勢恢宏,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用筆舒緩澀行,內含筋骨。其代表作如,【多寶塔】,【祭侄文稿】,【劉中使帖】等。表明顏體廣博汲取北碑南帖為己用,業已超越二王之成法,遂已砌就唐代書法新的高峰。顏體用筆技法已被書家重視。可見懷素初聞此說,當作何感想。立拜顏魯公腳下,可知其嘆服之情不謂不深,求變之意不謂不切。

在這次會見的最後,顏魯公又問;「師亦有自得之乎?」懷素對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嘗師之,夏雲因風變化,故無常勢,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 顏魯公曰;「噫!草聖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未聞之旨也。」之處,顏魯公亦佩服懷素書師自然的才華和悟性,稍為點撥必成大家。所以嘆曰——草聖之淵妙,代不絕人。

顏真卿年長懷素二十九歲,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是在公元782——785年之間,時懷素四十五六歲,正值盛年,依懷素悟性,被顏魯公點撥後,思前之筆法,必悟之深矣。懷素事佛中人,想當年名動中華,癲狂無拘。今自思淺薄耳,與佛門「淡定」立身相去甚遠。自視其以往書作亦不足觀,遂發願遠離名利應酬,潛心向學。以致近十數年,隱跡江湖,發憤於臨習,鮮有書作於世。以此推測,雖無可依,但賞析其晚年草法之變,亦屬情理。

【聖母帖】作於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此時距【自敘帖】創作已相隔十六年。其面目已不可同日而語,其書使轉提按,筆斷意連,章法佈局,不激不厲,往昔狂放漸歸於平和。連綿纏繞,率意圓轉之用筆已不復見,且中鋒用筆雜以偏鋒折轉,意趣乃出。多字尚具章草意蘊,(如圖)「道」「弘」「運」「邁」「速」「裳」。

此前諸帖絕無此筆法。

不難看出,沉跡十餘年後,懷素書藝大變。由於顏魯公的點撥,取法朔源,必遍臨古帖,潛心魏晉,集顏魯公,張長史等當代名家之長,摒其陋習,融會貫通,既窺其奧,終致衰年變法。【聖母帖】應是懷素晚年精品之一。但其似乎是應邀而作,雖筆法章法亦精,但求其美而心生絆羈,用筆中規中距以求暢達。此作雖精,仍難致其臻。當然,深諳禪理的大師還在探素中,雖然已「豁然心胸,」卻還未至「物我兩忘」之境界。惟晚年【大草千字文】的「無法之法」,極盡筆法之能事,枯槎架險之遒麗才堪稱大師之正果。

三、懷素【大草千字文】的藝術成就

懷素的【大草千字文】面目之所以殊於其他作品,完全是筆法的大變。澀筆絞槎,徐疾頓行的筆法則是出自於顏魯公「屋漏痕」和孫過庭的「淹留」說。其主要特點則在於用筆以徐緩為主,徐中有疾,疾不逾徐,於草若楷。不惟中鋒,使轉多出偏鋒,正所謂點畫間內含筋骨,或提按折槎,外曜鋒芒,自成法度。書寫中,心無旁顧,胸中無法而腕下有度。或疾或徐,或斂或放,皆出乎情也。於章法,不事按排,由於用筆絞槎之故,字結體多成橫勢,排列左右盼顧,字間或連或斷,險象環生,意趣乃出。

孫過庭曰:「至有末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效。」何謂「淹留」,實即澀筆頓槎之法。不懂「淹留」,何求勁疾?超逸勁疾揉以澀筆頓槎,方能達「賞會之效。」懷素早期草書,正是失之於「流變」太過而無澀筆頓槎之法,一味勁疾,則致用筆偏於俗滑率狂。【大草千字文】面目之所以「夐異」與其他作品,全在於澀筆頓槎 之法的運用。筆者將懷素大草藝術概括為「枯,潤,絞,槎,折,轉,澀,疾」八法,並將其熟練的運用於指腕,使每一點畫的運筆過程,具有強

烈的節奏感和線條的豐富性。試舉【大草千字文】第六十二,六十三行的「戶封八縣家給千兵,高冠陪輦驅轂振纓。」(如圖)的草法;粗看似粗頭亂服,實則疾徐超逸,澀絞內斂,除「戶」字用疾筆外,其餘字皆點畫徐緩,極盡折轉絞槎之用筆,字斷意連,枯潤得宜,於草若楷,不失法度。筆者因為,懷素八字草法的運用,開創大草用筆之先河,正所謂;「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由於注重點畫的技法表現,所以上下字雖有呼應卻多不相連。行筆激奮處則數字勁疾相連,遂有徐疾恣肆之妙。如全文最後五行;(如圖)懷素行筆至此,雖近尾聲,但情至激奮,神通八荒,用筆無我無法,有奔雷閃電之勢。用筆勁疾達暢,多字相連,信筆為體,不計工拙。「帶」字和「聞」字的長畫雖有重複偏勢之嫌,但「呼也」二字的架險和長反捺,徒使情勢改觀。這種出神入化的駕馭能力,正是大師的過人之處。通觀全篇,或恬淡枯澀,或超邁飄逸,頗具禪意,終爽絕論。這些技法繼承發展了「古釵腳」,「屋漏痕」之說,終成就了懷素開宗立派的大師地位。後世於此法者廖廖,明清之際僅祝允明,王鐸的草書可堪與之相比,但若言超越,豈非易事。懷素之成就,若非遍臨古帖,研習終生,大徹大悟,非人書俱老,實難達通會。

懷素【大草千字文】嬗變突兀,自古至今,並不鮮見。宋時如米南宮,清代如鄭板橋。近代如李叔同,齊白石,毛澤東等,多皆衰年變法,前後面目判若兩人,時有感悟,敢越成法,此乃書道大家,必偱之規律。一點一畫,極簡之,但內蘊儒,釋,道諸家之哲理極豐富,非長期習悟難得之於萬一。點畫寓性情,字如其人,千人千面。書道之精深全在意會而非言傳。釋者懷素必感悟至深,於心血間成就傳世名篇【大草千字文】當屬必然。其時應在【小草千字文】前後。至此,再少有所出,應是謝幕之作。

王志斌於蘇州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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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大小千字文比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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