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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歸來」

張藝謀說他不是職業導演出身,不太會跟演員進行專業性的說戲,他的方法是,跟演員一塊討論:如果是你,如果是我,我們在人的正常層面,這個事應該怎麼做。 (南方周末記者 何立斌/圖)

我很榮幸被大家認為「帶了歪路」。中國電影太大了,我一個人帶不動,也不能說今天徐崢把中國電影帶上了歪路。

現實主義的電影缺乏,不客氣地說,還真跟審查沒什麼關係,這是市場的選擇,它們不是賣錢的榜樣。

計劃經濟年代,電影廠廠長手中握有生殺大權,頭兒對我們的幫助是非常直接和給力的。今天時代變了,年輕導演不需要直接為他們做什麼,所以不會看到第二個吳天明出現。這絕不是說上一代漠不關心。——張藝謀

「拍個電影怎麼還跟常委有關?」張藝謀把「長尾市場」,理解成了「常委市場」。

張藝謀學到了很多新名詞,雖然他還是沒記住「G2」和「O2O」的區別,但並不妨礙他看好互聯網這個方向。樂視來找他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樂視」是哪兩個字。

在張藝謀看來,加盟樂視,算是「閃婚」。和張偉平分手之後,他跟很多公司接觸過,希望找一個能給他「足夠的尊重和創作空間」的東家。

樂視影業的CEO張昭,美國紐約大學電影系留學,加盟過上影集團,後來創建光線影業,出品發行了二十多部影片。2011年,張昭創立了樂視影業——只比張藝謀「發現」樂視早了2年。

張昭說服張藝謀加盟的原因是,樂視影業是一家「互聯網時代的電影出品/發行公司」。

跟「非互聯網時代」比,拍片有什麼不同,張藝謀目前也不知道。他在樂視的工作室2013年5月16日成立,工作室成立一周年的日子,也是張藝謀新片《歸來》在國內正式公映的日子。

個體戶張藝謀是帶著已經成熟的《歸來》劇本進樂視的,他準備好了,要是樂視不同意拍這個,那就再報一個。沒想到對方當即表態:你喜歡就拍,我們絕不干涉。

「賺不賺錢是樂視的事。」張藝謀沖南方周末記者一樂,「我收穫的是最大的尊重和創作空間。」

樂視一直念叨的O2O(online to offline),就是線上交易線下使用——票在網上買,電影還是得到影院去看;不同的是,能知道買票的觀眾是誰,在哪兒,還買過什麼……得出的是另一個流行詞:大數據。

張藝謀聽錯的「長尾市場」,則是把互聯網當成永遠放映無數電影的影院,想看的人隨時隨地能看,一部電影的價值就不僅僅靠兩三周的票房來體現。

「那後頭看的他付你錢嗎?」張藝謀立刻抓住了要害。

「收費肯定是發展趨勢。」張昭對張藝謀解釋,「你看《紙牌屋》,大家的創作心態、銷售方式、價格關係都變了。」

G2是美國經濟學家伯格斯滕提出來的概念,指中、美兩國組成集團,代替舊有的八國集團(G8)。現在被中國電影界廣泛借用——中國的電影產業全球排名第二,僅次於美國。

對張昭和樂視來說,G2是未來的中美電影合作戰略。對張藝謀來說,就是去好萊塢拍片,跟世界合作。

「我是個閑不住的導演,身體也很好,我願意不斷幹活。過兩天我下一部電影就開始了。」《歸來》還沒上映,張藝謀已經去了美國看景。

2000年張藝謀拍攝的《英雄》,至今仍是國產片在北美票房榜上排名第一的作品,影片開啟了中國式大片時代,也被認為是把中國電影帶上了一條「歪路」。

「中國電影太大了,我一個人帶不歪它。」張藝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你也不能說徐崢把中國電影帶上了一條歪路。還是時勢造英雄。」

張昭覺得,《歸來》對中國電影產業發展的影響,「不亞於《英雄》」,也是因為「恰逢其時」:「處在互聯網這樣一個變革時代里。」

「一個人對一個人矢志不渝的等待,和矢志不渝地歸來,其實是人類最重要的情感。」張藝謀說,他想在《歸來》中呈現給觀眾的,是暗流涌動一個大時代的痕迹。 (劇組供圖/圖)

很榮幸被大家認為「帶了歪路」

南方周末:《英雄》開啟了中國式大片的類型,現在來看,這部片子,對你、對中國電影產業,帶來了什麼?

張藝謀:還是時勢造英雄,我不認為自己創造了歷史,把自己抬太高了。那時候正好是轉型期,是中國電影市場開始進入高速發展的階段,恰巧我拍了一個《英雄》,一下子就成了一個事件。如果沒有《英雄》,也會有其他電影成為標誌。你很榮幸擔當了這個事件當中一個重要角色。

南方周末:也有人說,《英雄》、張藝謀把中國電影帶上了一條歪路。

張藝謀:我很榮幸被大家認為「帶了歪路」,要不然就是張三李四,誰都有可能的。中國電影那麼大,我一個人帶不動它,那時候中國電影市場就是到那個點上了。也不能說今天徐崢把中國電影帶上歪路。

南方周末:大家都在提中國電影的數字,「220億」,「每天增加13.8塊銀幕」……我們在數字上好像能和美國形成「G2」,但內容還是沒法對等?

張藝謀:我們張口就說數字的情況,我估計還會持續五到十年。

差距在哪裡?首先是在質量上,但這只是中國一家的差距嗎?全世界跟美國都有差距。就像NBA一樣,全世界組織個聯隊也打不過它,歷史條件擱在這。類型片的質量,藝術片的質量,方方面面的質量差距,但抓質量又是那麼長遠的事。電影是文化,是所謂的民族、歷史、傳承、情感、修養、品位、情懷……所有東西集合起來,對吧?如果中國電影要跟美國比質量,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南方周末:至今海外票房最高的中國電影還是《英雄》,你當時接受南方周末訪問時說,對外國人來說,看中國電影,還是要動作、武打片。

張藝謀:對,現在也是。可能再往後十年二十年還是。中國電影的輸出在類型上現在還很難突破單一化。人家就買這個,沒辦法。這種現象不可能短時間改變。

說心裡話,你舉例的《英雄》,像這種動作也是五年八年才有一個受關注的。沒有的話,真的就變成一碟小菜,常常還不能上桌,他想起來要盤花生米,來吧,想不起來,花生米沒有了。

你得一年有十個、二十個,而且要在市場上反映不錯的。在這種類型上有許多文化符號的普及,你借水行船,你老有,多輸出,慢慢地他對其他東西開始感興趣了。

咱們不能老抱怨說這個市場十年了,還是這一個類型——就這一個類型也還不是年年有好東西。

南方周末:今天要你面向海外拍一部片,你還是會選武打、動作片?

張藝謀:一定的,尤其是在美國市場受歡迎的電影,我首選武打片動作片,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們根本就不會看中國的喜劇片,你不能說我非要拍個喜劇片,我吃奶的勁使出來了,把喜劇片拍得全世界最好,你到人家那個市場,他有隔閡,不笑,沒人買,你不也是失敗了。

中國電影如何走向世界,這是特別空泛的話題。你要問一些文藝片導演,中國電影早就走向世界,每年三大電影節都有中國電影,柏林電影節剛剛得獎的,刁亦男的作品就走向世界了。但我們說的是市場類型、主流娛樂類型。

南方周末:全球化合作,我們有什麼,我們能賣出什麼,我們還缺什麼?

張藝謀:好萊塢很現實,它切眾多市場的蛋糕,能合拍就不協拍……既有野心也很謹慎,它選擇一些項目,選擇一些人,選擇一些公司。

好萊塢來,你讓它去掙錢,讓它去分中國市場蛋糕。有蛋糕吃,他們撲上來跟你合作,只要你夠開放,很快水平就能提高,就跟特區一樣。

1980年代初李翰祥來合拍,香港大導演啊,我跟凱歌作為學生輩去參觀。李翰祥導演在哪兒剪輯?在二樓搭了一個橋,從房間進到剪輯車裡頭,在車裡剪輯,我當時多開洋葷。

現在我們是司空見慣了,當年我就印象很深:電影場工,皮帶上串了很多大環,各種顏色的,在片場走來走去,我覺得特神氣。問他這什麼東西?大力膠。什麼東西?膠布。看他拿著膠布咔嚓一撕,照著地上的電線一貼。他那捲膠布太好了,這得多貴啊,咱拿回去自己想辦法用。

反過來,香港大導演來合拍,也是看中內地市場,看中內地人文的東西,李翰祥導演會覺得在內地拍那些清宮戲的東西,地道。一句話各取所需。如果我們大部分人專業水平沒有提高,甚至都不會講英文,他們也干著急,因為他們想掙錢。

南方周末:現在張藝謀到好萊塢當導演,這個國際合作怎樣進行?怎麼選擇你的演員和團隊?

張藝謀:選我能駕馭的劇本,根據劇本選演員,一個方向是外國演員,一個方向是中國演員。我甚至也有可能選擇用英文,我拍過《金陵十三釵》,裡面有一半都在講英文。這個深度合作,你放心,無論是樂視還是好萊塢公司,都會尊重一個導演的專業角度,讓導演選擇一切符合這個電影要求的元素。

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中國電影還是美國電影,很有意思的合作。我去好萊塢也不是去逛一圈。

「沒有人會說, 低俗是我的目標」

南方周末:你的新片叫《歸來》,有沒有「張藝謀歸來」的意思?

張藝謀:我起的名,想了好多,比如說叫《另一個人》,一個詩人的一句話……確實也有我的寄托在裡頭。我沒有大的奢望,也沒什麼大的野心,我只是希望加盟樂視以後,從此能在一個安靜和純粹的創作環境中,也就心滿意足了。

南方周末:你是什麼時候「離開」這種創作環境的呢?

張藝謀:電影市場飛速發展之後。我當然也身在其中,包括你剛才說的是不是走了歪路,帶了一個壞頭等等。我作為一個導演,只是很單純地在想,在這樣一個市場大潮下,無論什麼樣的電影,是不是可以讓它有一些情懷,有一些思想,有一些文化氣息。

我覺得所有的電影都是這樣的要求。所有類型的每一個導演,拍的時候,其實都是想「有所表達」,沒有人上來就說我要拍一個庸俗劇,低俗是我的目標。

我看《地心引力》,我很驚訝——看的時候也不知道人家後頭能得獎——它突然讓我感覺到人的孤獨。一個人的電影很難拍,它能吸引你,讓你覺得有某種哲學意味:人類生命在太空中從頭到尾都是孤獨的。

看的時候我想了很多,這是大片、商業片,但我怎麼覺得是很藝術片的方向?我覺得導演一定是有意為之的,他不純粹為了娛樂。一個人講故事,講得絲絲入扣,情節要抓人,要有懸念,這在商業上已經很難了,但商業成功之後,它又給我非商業的感受。

人人都想拍這樣的電影,想達到這樣的層次,要看機會,要看能力。我起《歸來》這個名字,也希望傳遞這樣的心態,不管什麼類型的電影,我能不能多一點內涵。

南方周末:一部片子既有情懷,又有內涵,又有價值觀……還要有票房,很理想化,但怎麼實現呢?

張藝謀:像這樣的電影我看全世界每年恐怕不超過3部。全世界經常就是空白年,一部都沒有,那是金字塔尖。像《歸來》這樣的電影,如果能賣得好是了不起的事情。

南方周末:換句話說,拍有情懷的電影,要做好不賣座的打算?

張藝謀:這是按常規預估。我覺得要打破這個魔咒,一是有新的方式來推廣,第二,實際上也意味著電影觀眾的多元化和素質的提高。我覺得我們不能把觀眾看扁了,是不是他們只看一種類型的電影?也許我們可以試一下。

「無需再去討論, 發生了什麼,應該怪誰」

南方周末:《歸來》只挑了《陸犯焉識》後段很短的一部分,還大幅改編了,你當時為什麼會買這個小說?

張藝謀:那個小說我很喜歡,嚴歌苓真的很有才華,很有歷史感。但是我當時買版權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沖著後20頁買的。

我定了一個原則:堅持不閃回,不換演員,就講現在。《陸犯焉識》那個故事裡面除了敏感的部分外,還有一大部分是關於1930、1940年代兩個青春年少的愛情。那段很精彩,但是要換演員,意味著閃回一樣的東西就要出現了。把那麼厚的一本書前頭沉澱的東西,點點滴滴,要在這後20頁的故事中,滲透開來,這是最難的。我們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來改編。

南方周末:馮婉瑜失憶來產生戲劇矛盾,讓陸焉識喚醒她,這條線改編時一直在嗎?

張藝謀:一直在,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部分。你回到家裡,物是人非,這個故事開始了,這是我的重點。在兩年半劇本改編過程中,好幾次都偏離了這個點,我一直把它扯回來,我就要這個部分,還好我堅持下來了。

南方周末:敘述「文革」的幾場戲,鏡頭非常簡潔,只用了《紅色娘子軍》。

張藝謀:對,二十多分鐘。它是一個形象化的背景介紹,任何事情有因和果,它是一個起因。我自己覺得這一步講得還是比較簡潔明了。

歌苓的小說裡面寫了一大堆孩子,最後刪繁就簡,打算只剩一個人,就在想那個孩子應該是什麼職業。歌苓是正牌舞蹈演員出身,好像就是跳芭蕾舞的。我們聊天她講過很多這類事,突然我說那咱就選這個職業吧,感覺就像是歌苓自己似的。

她那個故事講的是祖父,電影里變成了爸爸,也差不多。選定了這個職業之後當然就會有時代的特徵,就選了《紅色娘子軍》的排練過程。

南方周末:女兒丹丹出賣父親之後,到「文革」結束後再見到父親時,其間三年,她的變化片中並沒有交待。為什麼?

張藝謀:我覺得不需要,你看這個人的眼神狀態,我們做了很仔細的調整,不僅光是髮型,眼神中那種犀利的光芒沒有了,有些茫然,有一些困惑,也有些委屈。形象大於一切,人物就會敘述,給觀眾想像空間就可以了。

我們無需再去討論發生了什麼,應該怪誰。就像宋彬彬是怎麼回事,誰把誰怎麼了,到底真的幹了假的幹了,我們無需去討論它,這就是我們的歷史。我們只是看當下、今天,它如何再往前走。

南方周末:女兒向父親坦白,你選擇讓父親平淡地就原諒了女兒。

張藝謀:尤其在那個時代,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父母永遠不會恨孩子,但是孩子心裡過不去。那場戲演員演得很好,當女兒鼓足了勇氣跟爸爸說是我告密的,你看演員的表演特別輕描淡寫:我知道了。就像討論醬油醋一樣。作為父親,他不想跟孩子討論這件事情,你去認真討論,可能當時會打消他的心理顧慮,但他會知道,你腦海中有深深的刻痕,你今天講的話是安慰的話,他最後還會過不去的。

南方周末:如果換成是你,你的孩子出賣、背叛了你,你會怎麼做?

張藝謀:我一定也是這樣做。天下父母是一樣的,他永遠不會怪孩子,何況在那個扭曲的時代。

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孩子覺得你根本不重視這件事情,你甚至忘記了這件事情,孩子就會覺得對你的傷害沒有那麼長久,就會過去。

像這樣的戲,大約也真是要為人父母的導演可以做得好一點,你會把很多時代的東西放在人情世故最基本層面去,你會想一想你自己。

「人性是我畢生的功課」

南方周末:整個片子看下來,我覺得好像不能說「張藝謀歸來」,而是「張藝謀朝別的方向去了」。

張藝謀:對。我要對自己擅長的東西進行相當的壓制。很痛苦的,你擅長的東西有時候是一種本能,比如視覺化的,比如說節奏,比如說一種情感的飽滿,聲嘶力竭大悲大喜等等。我喜歡濃郁的東西,我拍電影到現在三十多年了,從第一部戲《紅高粱》就能夠看出來,我一直喜歡濃郁的東西,實際上要走反。

《秋菊打官司》我就是走反的,我反到一個極致,我用拍紀錄片的方法。其實在《秋菊打官司》的紀實體風格,也是濃郁的,也是非常形式化的。

但是現在兩種都不是,不是濃郁的,也不是故意走反,對我來說就是要脫胎換骨。這中間有很多次掙扎,遇到瓶頸的時候,走不過去的時候,回到老路上很容易就過去了,而且還好看,常常會有這樣的誘惑,這時候沒有任何人給你建議。

南方周末:為什麼要避免自己的長項?

張藝謀:我不敢說出來。在心裡很多次我知道,「用我自己擅長的來處理它」,這個誘惑你要扛得住。因為你自己要變身,變成另一個人,非常難。

你也常常會想,這樣變有價值嗎?我在現場經常就說兩句話:是,不是。所有攝影、包括演員的呈現,包括所有東西。你前面準備了三年,是和不是,一秒之間要做決定。是和不是,凝聚著所有的東西。你常常回來會自省,也會焦慮,我做得對嗎?或者說我只是堅持了某種理想的東西,我失去了許多呢?你最擔心的是失去了許多。很痛苦,抵禦這樣一個誘惑,這大概只有自己跟自己做鬥爭才可以。

南方周末:影片娓娓道來,相信人們很容易被裡面的人性、時代漩渦里人的不幸遭遇給打動。但如果這是一個反思「文革」的影片,會不會過於溫情化,或者是理想化?

張藝謀:這個話題應該交給觀眾去討論,我堅信不會。簡單的溫情化,這不是我的初衷。

一個人對一個人矢志不渝的等待,和矢志不渝的歸來,是人類最重要的情感。絕不是簡單的溫情化可以解釋的,恰巧是在這個等待、期待和歸來當中,暗流涌動一個大時代的痕迹。「暗流涌動」四個字特別好說,特別難做到。我相信它不是簡單的庸俗化的溫情,它其實是更高層次的複雜。

所有的故事都是人性故事,觀眾不會去看你對歷史怎麼進行反思。人性故事不是一個價值觀的取向問題,也不是一個對歷史的眾說紛紜。作為電影導演,我們講人的故事,就像《地心引力》,你看到的是一個人在太空中如何回家的故事。

我們覺得有些說教感的東西,或者有一些所謂意念化、做作的東西,常常你的思考沒問題,方向也沒問題,你只是沒有凝聚好這個人性故事,就使得你的野心,或者使你讓人家思考的這種幼稚感亮出來了。

這是一個導演永遠的話題,什麼樣的思考,什麼樣的歷史,最後凝聚在人性故事上來完成它。高下之分,全在這裡,不在思考深度上,甚至不在思考的準確度上。甚至有時候它故意給你謬論,故意是反動,把這些謬論和反動,凝聚在人性故事上,而且故事非常生動,你突然價值觀垮塌了,你接受了這個反動思想。

所以對歷史的思考沒有對和錯,對導演來講,那個人性故事是最難的。我拍《歸來》最大的感受就是我還在學習,我還在學著拍電影,這是我畢生的功課。

市場殺死了現實主義題材

南方周末:中國現在越來越少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了,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張藝謀:市場影響吧。票房的影響是影響到每一個導演。

我在吳天明導演的追悼會上說,我們被票房綁架了,包括我自己。我們的心理在今天,跟第五代最初,第四代最初,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心理上每一個人都會考量票房,尤其當我們的社會,有時候會盲目地以票房論英雄的時候,對導演的影響很大。

現實主義情懷,對我來說也是在拍攝中要堅持的東西。現實主義這種類型和現實主義情懷,等等這些東西,實際上是可以融會在各種類型中的,現實主義跟市場流行的東西是兩回事,需要你要有定力。

《歸來》已經拍完了,喜歡和不喜歡是大家的事情,賣錢不賣錢是樂視的事情。帶給我的是創作後的思考,以後拍電影的心態。我不會只選一種類型,下一部也可能我要開始另一種強視覺化的東西。但是《歸來》給我的感受,人的情感,人的沉澱,人走過的痕迹等等這些東西,應該在每個類型的故事中要高度關注,把它講好。

在不同的類型給它的空間不一樣,爆米花類型給它的空間就20%,但也還是要把這20%講好。

南方周末:但是現實主義的缺乏,真的僅僅是市場的選擇嗎?

張藝謀:有點不客氣地說,目前是。市場上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沒有大賣到10億的,日後也不會有很多。

賣錢的榜樣都不是這一類的,電影沒辦法重複拍兩個三個不一樣的類型去檢驗。有很多產品可以同時做幾種款式,電影是一去不回頭的,只能選擇一種。所以常常會變成惡性循環,一賣錢大家都來,就都是這種類型。香港電影基本就是這樣子死了,一個類型做到爛,一個類型做到精疲力盡再換一個,最後就全爛了。

很賣錢電影的類型,可能會讓市場不自覺地向那個方向走,內地還不會像香港馬上立竿見影,因為內地大。但我說的被綁架心理就是這樣,按照一種成功的類型去慣性滾動。

南方周末:所以跟審查沒有主要關係?

張藝謀:還真跟它沒關係。審查是一直存在的,什麼類型審查都是一樣的,它是一個固定機制。坦率說,今天的審查已經比30年以前好了很多,有一定空間了。當然我們每年都要呼籲,是不是可以更寬鬆、更好,這是要隨著社會和國家發展慢慢改變的。

如果一個現實主義的題材賣到12億,一部低成本賣了12億,你不用操心,明年一定會有50個。50個裡面49個都是垃圾,有一個是很棒的,又賣了15億,你放心,後面就是100個。東西多了才會堆出一個塔尖來。

這種被市場綁架的心理是沒辦法避免的,尤其對年輕導演來說,他們受到的商業壓力要比我們大,製片人對他們提的要求是非常直接的,你必須給我賣夠多少錢。一開始他就修正了他的方向,向收回成本,或者向賣錢前進,這是他的敲門磚,對吧?

投資也罷,資本也罷,所有方面也罷,都是要賺錢的,所以在選擇上就非常功利主義,非常現實。

我很期待《歸來》有好的票房,不是說對我個人的影響,因為這個電影一定不會虧本。我期待這種現實主義的電影真的賣一個好票房,它的意義是在資本市場上,這是很要緊的。

南方周末:但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因為《歸來》有市場考慮,才會放大人性的溫情,縮減或者抽掉現實的殘酷?

張藝謀:恰恰不是。這種類型決定了它的市場有多大,它絕對不會因為這點修正就增加了5000萬票房。這是我自己專門做的,我覺得高級可能就高級在這裡,這是我思考的結果。

如果有一天我們回顧歷史,說今天拍的《歸來》,是2014年的作品,是新類型。所謂新類型,就是我們不要再憶苦思甜,我們不要再控訴,再苦大仇深,讓它用內斂的方式,暗流涌動的方式,甚至內傷的方式,去沉澱那個苦難。這是我有意的選擇,跟票房無關,跟取寵觀眾完全無關。

年輕導演不需要第二個吳天明

南方周末:張藝謀好像從沒提攜或者幫助過哪個新導演,這是一種誤解嗎?

張藝謀:我們說吳天明,頭兒對我們的幫助是在那個計劃經濟年代裡,十幾個電影廠的廠長決定所有人的生殺大權,他手中擁有這樣的權力,所以他的提攜和幫助是非常直接和給力的。今天,我認為年輕導演不需要直接為他們做什麼,所以我們不會看到第二個吳天明出現。

但這絕不是說上一代就漠不關心。我們看到有多少老一代藝術家仍舊在做很多這樣的事情,哪怕他只是輕輕的一句話。

我覺得主要還是時代變了。我覺得年輕導演今天在中國,其實是很幸運的,因為我們的市場,因為我們的投資。所有人看到了這樣一塊蛋糕,我自己都知道很多投資人拿著錢就在那兒發現新導演,2000萬,3000萬,也許5個億,想再重複一次《泰囧》、《致青春》這樣的奇蹟。

機會比國外大很多,國外坑都滿了,咱們現在是等雞下蛋,雞屁股底下掏蛋。所有跟過我的副導演,現在全部是導演。

現在開始的10年,是中國年輕導演最好的10年,有才華一定不會埋沒。那些人要掙錢,他就會把你挖出來。

南方周末:你看得到錢在哪裡,可錢未必找得到這些年輕人。

張藝謀:我現在要改編一個劇本,大編劇都被搶完了,有時候就會找一些所謂的槍手來幫我做文筆的工作。中戲、北電文學系剛畢業的,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我去找人家,人家後5年都簽了,就簽給公司了,買斷了寫電視劇。一個剛剛畢業的學生,一下子付了現金買斷了,結果我連所謂槍手都找不到。

你常常感嘆現在真的是拔苗助長一樣,苗剛一出來,立即人才就缺。馮小剛那句話:人才。誰都看得到人才是生產力,《泰囧》也罷,《致青春》也罷,這幾部新的導演作品,在市場上創造奇蹟,首先就是靠這些人才,靠這些年輕導演的才華,對吧?

外國同行羨慕死了,他們導演系畢業能沾一點電影的邊,聞一點電影的氣,聽兩句電影的詞都感興趣,都簡直燒了高香,大部分連門都沾不上。

我覺得今天對年輕導演來說機會大大的,如果在這樣一個時代下還出不來,怪自己。就是習大大那句話,「打鐵還得自身硬」,這是我們陝西的一句老話。年輕導演機會很多,更多的是要好好努力。

南方周末:你的意思是,也不用你幫,對嗎?

張藝謀:不是不用,實際上我在很多場合都說過,中國電影的未來要靠年輕導演,我對年輕導演的作品是由衷的肯定。我只是覺得,不必再有像吳天明那種用權力,用真正的東西來扶持你。現在不是說扶上馬走一程,現在是馬滿地跑,你能不能上去,能不能自己做一個騎手的問題了。很多人要拉你上去騎,你只要能騎得好,我覺得對年輕導演來說,這是最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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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歸來》,新舊謀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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