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來自專欄網易人間
從睡眠剝奪到自殘,從看恐怖電影到和鯨魚對話,那些十歲到十四歲參與者的生理與心理被一步步擾亂,最終接受暗示和催眠,墮入死亡。
作者:之間
從小時,我就算不上寬豁。但那也只是自行自事、少與人言。
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在本應放鬆的大學裡患上神經衰弱,甚至更嚴重的抑鬱症。最初的感覺並不強烈,和往常相比,只是多了些煩躁和違拗,而這些細節在原本孤僻性格的掩蓋下,不僅沒有被其他同學意識到,甚而瞞過了自己。
當時的我在學校心理中心做志願者,只需要在周日待在心理室,幫助值班的工作人員整理些當日的文件資料。但周末當值的張燁教授仍然從我的某些行為中瞧出些異樣,時常出言寬慰。而後,我也主動參加了心理治療。這病來得無端,去得也算快。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帶著稍稍欣然的情緒,去回望一年前的黯然生活,關於小卜,關於「藍鯨」,關於那時的自己。
走出那段飄忽的日子,才越發覺得荒謬。
1
最開始遇見小卜,還是2017年6月,這座南方城市正濕熱。那段時間,我剛開始在學校的心理室做些雜活。
學校心理室每天的診量都不少,除了學校的學生偶爾來詢問心理問題,主要來訪的都是社會上的各色人等。某一天,小卜被他的母親帶著,來到一旁的候診室。小卜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看著他的時候,很容易就會注意到他躲閃不定的眼神。可實話說,這種情況在心理室也不少見,之所以注意到小卜,還是因為他的體型,實在太胖了。
小卜和他的母親應該之前就來過多次,做完登記後,便對教授點了點頭。在我離開房間之前,映入眼帘的最後一幕,是套在藍色衛衣中的小卜在低著頭認真地吃薯片。他沒有看面色有些焦急的母親,也沒有聽教授在溫和地說些什麼,只是對付著手裡的那袋薯片,任憑憂鬱把自己包圍。
然後,就和來時一樣,小卜被仍舊一臉愁容的母親領著走出診室。當天傍晚,例行整理教授白天接診時的零散文件和筆記時,我在某頁草稿上,看到了「藍鯨」這兩個字。我隨手將這頁廢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並沒有多想。
2
8月,我回到學校,漸漸感覺到自己心理產生了些許異常。生活雖看似如常,但又在向奇怪的方向發展而去。日常的學習和活動也失去了最初的意義,很快,連每天吃的食物都沒了滋味。
計劃表列了一張又一張,每天的時間看似都安排得很滿,但心裡很清楚,這不過是表面的充實,內心根本無法擺脫那種惶惶然的孤獨感。
在空虛感和厭世感夾雜浮現的時候,我會以精神不振和失眠為借口,和張教授進行簡單的交流。工作之餘,也會查閱很多資料或者尋求他人的建議,試圖走出這種境地。日子就這樣過著。
小卜這段時間倒是常來,一般是他的母親陪同,偶爾會遇到他的父親,一個面相肅然的中年男人。有時,小卜的父母需要單獨和教授交流小卜的病情,我就在候診室陪著小卜。次數多了,只挂念手中零食的小卜,也漸漸能與我聊上兩句。
有一天,小卜見我在玩手機,便提出借來登錄自己的QQ,我很乾脆地同意了。可小卜看QQ時的表情一點也不欣然,反而流露出一種恐懼的情緒。這種奇怪的情緒在他的母親返回候診室時,達到了頂峰。手機被他一下子丟開,翻滾兩圈後落在一側的沙發上。我忙顧著去撿手機,倒沒太在意小卜的異樣。
等小卜走後,我打開手機,是小卜尚未關閉的群聊,群名是「4:20」。我本想直接關掉,可接下來出現在群里的那張圖片,卻讓我的手指頓住了。那是一張藍鯨圖,構圖背景全是血色的海洋,其中一隻藍鯨遍身血痕,滿眼絕望。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那頁被我扔進垃圾桶的草稿,還有此前的一個新聞,內容大致是,江蘇某地的一個青年,在一個遊戲中逐漸迷失自己,甚至按照指示進行自虐自殘和致幻自殺的恐怖行為。這個遊戲的名字就是「藍鯨」。
抱著一種難言的複雜情緒,我往上翻閱了群聊記錄。記錄並不少,群里的小卜也一改平日里木楞的狀態,發出許多表達茫然和空虛的句子。這類句子在群里有很多,無非是「灰暗」和「孤獨」兩個主題。但也有一個人,發了張令人悚然的圖片。圖片里只有一隻手臂,拍得不清晰,但手臂上的血痕很明顯,血痕刻畫出的藍鯨更令人心間悸動。
那天,我沒有處理工作,在跟教授匆匆辭別後,就揣著手機回到宿舍。我已大致了解什麼是藍鯨遊戲,也對那些內容感到恐懼。但隱隱的,我還是有一絲好奇。
3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沒有退出小卜的賬號,一言不發地窺視著那個名叫「4:20」的世界。很多個時刻,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甚至很危險,但那種恐懼而好奇的情緒依舊推動著我。
我逃了所有可以缺席的課程和活動,每天早早起床,避開和舍友的交流,以一種忙碌的姿態離開宿舍。癱坐在圖書館的邊角沙發上,消磨掉一天又一天的時間。我會隨手挑一本書放在身側,卻幾乎沒有打開過,整個心緒都沉浸在QQ群里。
我也試著放下手機,想像自己和別人沒什麼不同,可內心的無力下墜感,還是讓我開始偶然性地想到死亡。
有天,一個沒有備註的列表好友發來幾段音頻,而我鬼使神差地回復了「收到」。事實上,看了一周的聊天內容後,我對一些流程已經有了認識。比如,群里的管理員會定時發來一些圖像、音頻或影片,而成員只需要回答「收到」就好。當我按下發送鍵,忽然意識到,這個舉動對我而言,好像也成了自然。
至於音頻內容,是一段恐怖音樂的合輯,時而低沉時而嘶吼。按照群里某個成員的見解,最好的聆聽方式是尋一個陰暗逼仄的小房間,然後外放這段音樂,至於聲音大小,靜坐還是狂舞,則全由自己喜好而定。
我曾告誡過自己,只能扮演一個旁觀者的角色。但隨著時間推移,卻越來越覺得,在環顧無人的生活里,誰不是一隻擱淺的藍鯨呢?我持續關注著群里的動向,甚至設置了一個「4:20」的鬧鐘,和大家一起在這個時間醒來。但我很懦弱,並沒有勇氣像群里某些享受讚譽的人那樣,把鋒利的刀刃划進自己的手臂——這或許也是一種幸運。
我曾關注過群里幾個活躍的成員——這裡的活躍不僅指發言很多,還代表著完成了很多的任務。女生A,用一個暗色調的背影做頭像,每天會準時在群里道早安。之後,其他在4:20起床的成員便逐漸開始在群里發著消息。其中,男孩B的固定儀式是走到鐵路旁,等待早晨第一列火車的經過。或許是光線的緣故,他傳到群里的照片都很模糊,黑色的鐵軌好像隱匿在濃濃的霧氣中。
A聊過自己的抑鬱症的病史,覺得活著不過是拖延死亡的來臨,甚至把人生無趣當作自己的口頭語。我動過聯繫這個女生的念頭,但最終仍扮演著一個旁觀者。B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里——單親的定義也不合適,因為他已經離異的父母都想擺脫這個沒有賺錢能力的兒子。如今,他和酗酒的父親暫住在一條鐵路旁的出租屋,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往哪去。
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女生C,從聊天中,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她對世界還抱著期待與留戀。可是因為夭折的早戀和其他各種挫折,她受到了太多的流言和苛責,這些壓力和痛苦都在不斷打擊著她……
整整一周,我守著那個屬於小卜的QQ號,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但就像瘦骨嶙峋的吸毒者仍舊渴望那一瞬間的瘋狂歡愉,我也逐漸對藍鯨遊戲產生了依賴。
4
周六的下午,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放著一段低郁的音樂,枯坐著搜索與藍鯨遊戲有關的消息。報道中講述的,上百人的死亡和組織者的無所謂態度,都沒有對我產生太大的衝擊。只是當我回到最初搜索藍鯨遊戲的初始頁面時,一行簡單的字卻讓我的心境發生了波瀾——「請遠離傷害自己與他人的活動」。
我無法否認,那一刻,自己對藍鯨遊戲逐漸產生的「認同感」,的確發生了動搖。
「弗洛伊德認為,殘酷、自殺、謀殺、攻擊以及各種找死的方式都是死亡本能驅使的。」這段話,是我在心理公選課上偶然記下的。當時的我,可能只是出於興趣或無聊,才從繁多的PPT中抄了這句話。從某種角度說,這也是藍鯨遊戲之所以成功的原理。可我也明白,有些東西,一旦成為學理化的語言,就會驅散某些感性的共鳴。
於是,我默念著這句話,第一次主動撥打了張教授的電話。我知道,這是我在自救。
當天,我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和想法,全部告訴了匆匆趕來的教授。當我把手機遞給他時,有些緊張,卻像是鬆了口氣。接下來,我們聊了很多,我不懂那些自殺觀念、自殺性自傷的概念,但教授說的每句話,我都認真聽著。
教授告訴我,藍鯨遊戲之所以能夠產生這種駭人的影響,和它病態的遊戲機制是離不開的。組織者一方面扭曲參與者的心理,一方面渲染世界的無意義。從睡眠剝奪(藍鯨遊戲要求參與者每天4:20起床)到自殘,從看恐怖電影到和鯨魚對話,那些參與者的生理與心理被一步步擾亂,最終接受暗示和催眠,墮入死亡。
在接受黑暗的那個瞬間,遊戲的參與者往往很難回頭,這些年僅十幾歲的少年,沒有足夠的心理素質和完善的世界觀,在那個用隱私進行威脅、用任務展示權威的發布者面前,難以築起阻隔和拒絕的心防。
有些難以置信的是,那些少年會和遊戲的組織者之間,形成一種扭曲的信任紐帶。而與其他參與者的接觸,更會讓心理上的同一屬性達到極致,用教授的話來說,我的成功逃離,原因不只是幸運或怯懦,很重要的,還有我的年齡。走過十八歲關口的我,已經學會了與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而那道無形的隔膜也讓我很難對組織者產生完全的認同。
5
其實,我對教授仍舊隱瞞了一些事情。
我沒有告訴他,在他來之前,我曾獨身爬到過宿舍樓的樓頂,穿著自己僅有的一件藍色襯衫。當然,再沒有後續的行為了。我甚至不敢在身體上刻出口子,也沒有辦法說出自己的死亡日期並淡然接受,又怎麼會有赴死的勇氣呢?
或者說,我竭盡所能,也只是撐著自己能夠爬上空曠的宿舍樓頂罷了。
說不清欣慰,還是後怕,但這終究成為了過去。只是,小卜呢?他執行了多少行為,又是否把自己的家庭信息都告知了那位隱於幕後的群主呢?
那個周末,教授將我帶去另一位心理專家的工作室。在那裡,我接受了近兩個月的心理干預治療,加上不間斷地服用治療抑鬱症的百憂解,逐漸康復了。
百憂解的學名是鹽酸氟西汀,起初是一個很容易被遺忘的名詞,現在說起來已很熟練了。服用後起效很快,那種無時無刻不鬱壘心間的憂鬱,和輕微趨向的暴食都得到了明顯的控制。
當然,我也曾對醫師抱怨過這種葯帶來的副作用,忍受著各種腸胃不適和倦怠欲睡。醫師也告訴我,百憂解和喜普妙這類葯一樣,已經算是溫和的了。
除此以外,我的心理療程大多還是由教授來負責。主要是各種形式的聊天,聊天內容天南海北,從家庭到學業,從過往到未來。而在日常生活上,教授沒有強制要求我與人接觸,只是讓我堅持早睡和鍛煉身體。我曉得幸運只會落在那些懂得自救的人身上,所以從未懈怠,也不敢再回頭張望那片深海。
參與心理治癒的過程就像是在拉開窗帘,每次都只能拉開一絲縫隙,讓外面的光線和空氣透入房間,給自己留下更多的憧憬和嚮往。直到某一刻,窗帘整個打開,圍繞心間的陰霾倏然消散,任由外界的風微微拂過。在那一瞬間,我才終於想要努力看看這個世界。
而藍鯨遊戲,就像是一場荒誕的夢。如今,夢終於醒了。
6
等我逐漸減少服藥的頻率,不再以一個病人的身份回到周末的校心理室時,已看不到小卜和他父母的身影了。據說,小卜已經不在這裡進行諮詢和治療,我不知道這和「藍鯨遊戲」有沒有關係。而教授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詢問,只是說,小卜的父母帶他去了外地尋求心理幫助。
我知道教授一直在關心離開的小卜,和小卜的父母也還有著些許聯繫。起初的日子裡,出於一種走出陰影之後便刻意遠離的心思,我也沒有去探尋小卜的近況。
漸漸地,等我終於可以和好友三五成群出門玩耍,生活也逐漸明媚起來,才決定請張教授在學校對面夜市的一家燒烤店吃個飯。教授為我做了很多,而我平日里卻只能幫著做一些雜活,所以萌生了敬教授一杯酒的想法。
那日,借著酒意,我向教授道了很多聲謝,也得到了很多寬慰。
閑聊之外,教授說了些平日里沒提過的消息,包括小卜的。小卜的家境殷實,但並沒有得到父母的看護和陪伴,沉迷網路,日夜不休地打著遊戲。而小卜的父母卻在接下來做了一個更壞的決定,將小卜送進了那種嚴酷的戒網機構。最終,當小卜接觸到藍鯨遊戲時,他就把這個遊戲當作一個擺脫現狀的契機。直到這時,小卜的父母才知嚴重,他的母親辭去工作來照顧小卜,四處尋找有聲望的心理醫生。教授和校心理室只是他們途經的一站,如今的他們選擇繼續北上,為小卜的康復做著努力。
在小卜的具體病情不明的情況下,有關小卜,故事好像就這樣終結了。那個QQ號,一早便由教授處理了。再後來,聽聞有關部門也有了介入,在執法部門和互聯網企業的聯合打擊下,這一類網路組織終於漸漸銷聲匿跡。
但有些事情發生過,那就總得有人記下點什麼。在我的好友列表裡,有一個灰色的頭像,一隻藍鯨,那是小卜的QQ。當然,添加人和同意人都是我。
我為小卜單獨設置了一個分組,每次翻到群組的界面,我總會習慣性地點開那個獨屬於小卜的分組,看一眼他的頭像。我是期待著小卜上線的,但他灰色的頭像從未變亮過。
我曾留過言,字數不多。我只是希望他能夠從那片深海走出來。
編輯丨唐糖
題圖丨《自殺房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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