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天劫後餘生,他成了「吃掉女友」的嫌犯
來自專欄走向山野
年輕的情侶在尼泊爾徒步遇險,失聯47天後一死一獲救。
在這則新聞被輿論媒體和社交網路不斷演繹和惡意傳播後,這個悲情的故事逐漸被扭曲成了一個「吃人」的陰謀。
筆者採訪多方相關人士,結合谷歌實景模擬,試圖抽絲剝繭,還原事實真相。
這是一個關於冒險,關於生命,也關於人性的真實故事。
2017年3月9日,一對台灣情侶梁聖岳和劉宸君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徒步時失蹤,47天後終於被搜救隊發現。遺憾的是,年僅19歲的女生劉宸君沒能撐到這一刻,在獲救前三天離世。
褲子上的血跡,倖存者鏡頭前的微笑,過度解讀的「證據」不斷推陳出新。整件事在滑稽的論調中被扭曲成了另一套「少年派」似的故事——為了苟活下去,他吃掉了女友的屍體。
他一定是吃了女友的肉!
照片里男的為什麼會笑,好恐怖!為何前後報道不一致,這裡面一定有事!哎,這就是人性啊!......
當新聞的熱度慢慢消退,似乎一切已經被蓋棺定論:劫後餘生的梁聖岳成為了人們心中「疑似吃掉女友」的嫌疑犯,而幫凶則是數萬個惡意揣測的圍觀群眾。
但是,這對台灣情侶到底經歷了什麼?他們是如何失蹤的?梁聖岳是如何在冰天雪地的47天中生存下來的?他們又是如何在茫茫的喜馬拉雅山區被搜尋到的?這則社會新聞是如何在傳播過程中被一步步扭曲成「吃人」的陰謀?
現在,是時候重新審視它了。
殘忍的季節
四月的喜馬拉雅山區還保留著冬季的清凜。一隻禿鷹在空中盤旋,直勾勾地盯著山洞中的男女。
委身山洞——梁聖岳在濕冷的睡袋中醒來,女友劉宸君裹在一旁的睡袋裡,套著一件銹紅色的夾克,還在酣睡。
前一天晚上樑聖岳出去曬了打濕的睡袋後,就累得癱倒在地。劉宸君還很興奮,不停地叫喚著 「爸爸」、「媽媽」、「姑姑」,還有梁聖岳的名字。到了傍晚,劉宸君累了,安靜地躺在睡袋裡,一動不動。
陰暗,潮濕,寒冷,飢餓,而他們只有鹽和水。被困43天,恐怕他們和這些荒草一樣早已被世人遺忘。梁聖岳對救援已經不抱任何期待,
我們誰先掛掉,就吃對方的肉活下去吧。
劉宸君曾經笑著對他說過——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他們從沒有想到一次徒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 從這處懸崖洞口飛到首都加德滿只需要20分鐘;
- 5公里外,6名尼泊爾搜救人員正在緹普嶺村周邊搜尋二人的下落;
- 3500公里之外是台灣,那裡有焦灼中的父母,占星師說還有希望,他們情願相信。
失蹤的消息幾天前已散見於媒體,在輿論的灌溉下,幾天之後就會茁壯成長為頭條。
洞口的雜草叢中生出嫩綠色的生命,流水嘩啦啦地挾裹著水汽,氣勢磅礴地向山谷深處進軍,那裡聳立著一排排讓人窒息的雪峰,雪峰之上塗抹著點點白雪。那隻禿鷹好像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在空中越發歡快。
在這片叫做「朗當」的喜馬拉雅山區腹地,瘦弱的劉宸君安靜地睡去了。
約定
劉宸君的臉書主頁至今保留著「2016年4月1日,劉宸君和梁聖岳在一起了」的狀態,那是他們愛情的開始。
這個女孩很特別——19歲的劉宸君來自台灣苗栗市,在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就讀期間,她曾獲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這項在全球範圍內頗有影響力的校園文學大獎,在台灣被當作是文學新星的搖籃。台灣著名作家吳明益曾這樣評價劉宸君,
這個小女孩,將會與我心中的幾個名字,建立起一個壯麗、深邃,且充滿行動力的台灣自然書寫新系譜。
劉宸君很愛記錄,她經常在思考些什麼,寫下來,然後很入神的狀態。心思敏感,內里沉靜,喜歡閱讀,愛好寫作,與「文藝青年」劉宸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曾自認為「他」的劉宸君。
在遇到梁聖岳之前,劉宸君一直喜歡女生,她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也為「男性」。宸君的好友羅苡珊說,宸君習慣被人稱呼為「他」,而不是「她」。
因為身份認同的原因,劉宸君對男女性別平等的運動十分關注,甚至曾經在臉書上發出自己半裸上身的照片,以支持「解放胸部」的社會運動。事實上,劉宸君在臉書上標明性取向是「男性」和「女性」。
在臉書上分享「和梁聖岳在一起」的這個消息時,就有朋友調侃道,「早生柜子啊!」也有朋友驚訝道,「你不是早就出櫃了嗎?」
盤劃已久的旅行——梁聖岳比劉宸君大兩歲,喜歡冒險,並不喜歡過於安逸的生活,
脫離了原本的舒適生活,便不要再讓自己往舒適的地方去,那出來跟留在裡面是一樣的,不要讓過多的享受讓騎車只剩下減肥而已。
新竹高中畢業後,梁聖岳沒有選擇繼續上學,而是熱衷於他所熱愛的自然和戶外生活:大霸尖山、雪山聖稜線、南橫公路、上山打獵、下田踩稻…就連臉書頭像也換成了戴著頭巾,腳穿雨靴,在叢林中手持一把開山刀的樣子。
劉宸君和梁聖岳就像兩塊吸鐵石,被彼此之間的特性互相吸引。合二為一之後,他們又變成了一塊新的磁石,吸引著這個世界上更多叛逆、冒險和好奇的元素。
因為喜歡印度的神秘文化,想去印度的恆河看看他們是怎麼處理屍體的,所以在出發半年前,劉宸君就已經開始著手計劃和男朋友的這次旅行了。
受困
有人喜歡雪,因為它是純潔的,掩蓋住了世間所有的罪惡。有人討厭雪,因為它讓人們迷失在一片混沌之中,面對前路無能為力。
錯誤的決定——在喜馬拉雅山區的這個季節,徒步者既享受著純凈的風景,又要承擔著高海拔地區遭遇低溫降雪的風險:
- 3月9日,劉宸君和梁聖岳從緹普嶺村子出發就遇到了大雪。
- 3月10日,二人在南池河谷附近的山中小屋中勉強睡了一晚。
- 3月11日,潘桑埡口風雪交加。
當兩個人剛爬過海拔3900米的潘桑埡口時,因為暴風雪太大,極低的能見度讓他們看不清前面的小徑——他們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不知道目的地桑當村還有多遠,不知道現在的海拔高度,不知道前後有沒有其他徒步者,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迷路了。
地圖顯示,目的地桑當村在一條蜿蜒河谷的盡頭。二人研究之後,決定脫離現在的山脊小徑,從這裡縱切下到河谷旁,再沿著河谷前進,這樣總會找到村莊。他們就近選擇了一條河谷下降。
就是這個決定,為後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被困岩壁等救援——鮮有人踏足的原始林叢中,到處林立著巨石,巨石上布滿著濕滑的綠色苔蘚。下切的坡度太陡,近乎垂直,劉宸君和梁聖岳不小心在山坡滑倒,一路滑向谷底,直到不能再滑。事後,搜救行動的負責人達瓦·史蒂文表示,
他們一路滑下來,直到他們遇到一處瀑布懸崖地帶。他們被困在一處小懸崖,既不能下降,以他們的能力也爬不回去,岩壁太陡了。他們被困住了,哪也去不了。
當意識到自己被徹底被困住的時候,梁聖岳幾乎懵住了,
當時其實有點想就自我了結,跳下去結束生命。結果頭一轉,發現有個洞穴在那邊,就躲進去了。
這對情侶的背包裡帶著一袋一公斤的鹽,此外還有泡麵,生米,煮熟的土豆,麵粉,餅乾,徒步者標配的露營廚具炊具,氣罐和爐頭。加上防水的衣服,和保暖的睡袋,夠生存一陣子。兩個人索性就躲在山洞裡,等待救援——
- 3月12日,大雪一整天。二人嘗試吹口哨,期待有過路者能夠聽見。他們以為搜救隊很快就會來,滿懷期待中甚至把很多昆蟲的聲音,和動物走動的聲音當成人的聲音。
- 3月13日,天氣好轉,兩個人嘗試爬上岩壁。失敗。二人繼續嘗試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 3月15日,繼續大雪。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 3月16日,繼續大雪,吹口哨。等待。
- 3月17日,大雪。安靜等待。
- 3月18日,雪。等。
- 3月19日,雪。
- ……
3月27日,兩個人終於聽到了直升飛機的聲音,但是由於身體太過虛弱,他們沒能從山洞裡爬出。這時,他們已經耗光了所有的食物。
直升飛機的聲音漸漸遠去,死神卻步步緊逼。他們躲在這個山洞裡,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絕望中卻抱有期待。到了最後,連這為數不多的「期待」也變得氣若遊絲了。也許會有人路過,也許不會,誰知道呢。塔芒古道,這條徒步路線太小眾了。
後方搜救引關注——尼泊爾是著名的高山王國,山地資源極其豐富,擁有不同難度的上百條徒步路線。
- 只是去加德滿都、博卡拉等城市觀光旅遊叫做「Tours」;
- 在EBC、ABC等已被開發的路線徒步,被定義為「Trekking」;
- 攀登珠峰、洛子峰等高海拔雪山,才能叫做專業的「Mountaineering」。
據「亞洲徒步」公司的CEO達瓦·史蒂文介紹,
一般徒步者喜歡高山風景,而這裡的海拔較低,雖然難度很小,三四五月份也是非常好的徒步季節,但是選擇來這裡徒步的外國遊客還是很少,估計不會超過50人。
3月10日,在原定和家人聯絡的日子,二人卻杳無音訊。
5天後,家屬正式向外交部通報協助搜救。
很快,台灣的媒體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蘋果日報》、《中央通訊社》等媒體發布了情侶的失蹤消息,打出的標題「台灣情侶休學圓夢!爬喜馬拉雅山遇大雪,沒嚮導失蹤19天」配合著電影《絕命海拔》的驚悚雪崩片段,由漂亮的女主播在講解著登山運動的風險。失蹤的新聞也傳到了大陸,微博上至今仍可見端倪。
新聞下面,充斥了網友的各種評論,論調整齊一致:沒帶嚮導就爬聖母峰,凶多吉少啊!不作死就不會死!
迷蹤
劉宸君在臉書上貼出了一段情感細膩的文字,記錄這次印度之行的片段,
……我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節制自己的情感,才能允許自己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里,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里再多待一些時間了。
在印度騎車旅行的時候,劉宸君和梁聖岳因為瑣事吵了一架。2月18日,二人乘火車從印度進入尼泊爾。
劉宸君不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在社交媒體上留下的痕迹。
專業公司加入搜救——3月26日,在朋友的建議下,劉宸君的母親,梁聖岳的父母,一行三人找到了位於加德滿都的「亞洲徒步」公司,向該公司尋求搜救幫助。
達瓦說一行人進來時,看起來非常傷心,非常情緒化,悲傷都寫在了臉上,
剛開始他們家人找到了另外一家公司搜救。雖然都鎖定在了朗當地區,但是那家公司的方向完全錯誤,在更北的邊境山區地帶。
達瓦接手了這個案子之後,迅速部署搜救行動的三個步驟:
- 收集信息;
- 研究地圖;
- 發動當地人。
達瓦動用了公司的幾十名員工,以及曾與公司有過合作的夏爾巴、塔芒族人,儘可能地收集信息。他們要搞清楚,劉宸君和梁聖岳最後失聯的時間與地點;他們最後的聯繫人;他們的原計劃是什麼 ;按照計劃他們失蹤前應該與誰聯繫;甚至是兩個人的性格。
當地人參與現轉機——很快這張撒出去的信息網有了回應,達瓦漸漸填補了劉宸君和梁聖岳失蹤前的行蹤。據當地村民稱,
- 3月3日,有目擊者見到二人抵達徒步路線上的緹普嶺村(海拔1890米);
- 3月8日,二人從緹普嶺村出發;
- 3月9日,有當地人疑似見到兩名東方面孔的徒步者;
- 3月10日,當地牧羊人疑似看到二人在潘桑埡口(海拔3850米)出現。
達瓦認為發動當地人非常重要,甚至不亞於搜救本身的重要性。他們不僅是最了解當地地形的人,他們也最熟悉每一處失蹤者可能遇到危險的地方。搜救必須要非常精確,要篩選,要計算。達瓦說,
哪裡的石頭最多,哪裡最滑,哪裡有坑,他們當地人都有自己的經驗。他們對這篇叢林的熟悉超過了任何人,所以我們能到其他人到不了的地方。
3月27日,「亞洲徒步」公司派出了準備齊全的四人搜救小組,他們帶著衛星電話、食物、氣罐和爐頭抵達桑當村(劉、梁原計劃目的地,海拔3270米),與另外兩名當地見過失蹤者的牧羊人匯合。
儘管人員、裝備、情報一切都很完美,但搜救隊卻抱著最壞的預期。達瓦說,
在曾經的案例中,超過2周幾乎已經默認遇難。
也就是說,這次搜救並生還的可能性是零。
營救
90年代的一本經典探險類暢銷書《迷失喜馬拉雅:詹姆斯·史考特的43天曆險》是根據作者1992年在朗當徒步劫後餘生的經歷所寫。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劉宸君和梁聖岳能否也在絕處倖存?
天氣惡劣暫緩救援——3月27日, 6人搜救小組從桑當村出發。他們用徒步的方式遍尋山裡的每一處土地,然而幾乎沒有什麼收穫。
4月10日,大雪齊膝,而在山谷更複雜的區域,積雪厚度更深。即使不考慮搜救隊的安危,如果繼續搜救,大雪也會掩蓋住失蹤者的痕迹,讓他們更加危險。從最壞的角度考慮,即使二人的遺體就在搜救隊的腳下,他們也會被隱藏在大雪之下,無法及時發現。
綜合考慮之下,搜救行動被迫中止。劉宸君、梁聖岳的家人失望地回到了台灣,處理善後事宜。
關注升級救援重啟——此時,台灣各界對這對情侶失蹤的關注度逐漸升級。
與梁聖岳有過交情的新竹縣議員周江傑,開始在公眾領域發聲為其尋求援助。劉宸君的文學系老師,台灣作家吳明益發帖《暫時在遠方的雪山裡──一篇求助的貼文》,在社會各界尋求聲援。吳明益動情地說,
他們並不是看輕山的人,絕非輕率地把自己的安危交出去,也不純是青春的躁動,或莽撞的冒險。只是山從不仁慈。我自己沒有能力實質幫上什麼忙,但或許版上有朋友,能給這對年輕的山的孩子一點可能的幫助。我衷心希望,他們只是暫時在遠方的雪山裡,有一天會歸來。
冰雪融化,河水解凍。大地回暖,萬物蘇醒。
4月20日,在家人的要求下,「亞洲徒步」重組搜救隊來到緹普嶺村,二度進山搜尋。冰雪融化後,能見度更高,搜救隊也能進入森林深處搜尋。
4月26日中午,搜救隊搜至潘桑埡口地帶,出現了岔路:地形簡單的主路,和地形複雜的老路。搜救隊長馬德哈和村民達瓦分頭從主路、老路繼續搜尋。
下切山洞救梁生——在南池河谷附近,村民達瓦看到了頭頂不遠,空中的禿鷹在來回盤旋。他追尋禿鷹的方向,從海拔3850米處開路下降至3600米左右的瀑布流水附近。當他在樹林叢影中看到了一處山洞洞口的紅色衣物後立即折返,馬上聯絡了搜救隊長馬德哈。
由於地形過於複雜,地勢過於陡峭,二人不得不藉助樹榦和繩索,謹慎地垂降至洞口附近。中午11點45分,搜救隊發現了失蹤者躺在洞內!
在嘩啦啦的瀑布流水聲中,隊長馬德哈興奮地對梁聖岳喊道
我們一直在找你!太好了我們終於找到你了!你竟然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聽到了有人說話,梁聖岳緩慢地動了下,他坐起來,雙掌合十,鎮定地說了句:
Namaste。
梁聖岳悲傷地指了指身邊的劉宸君,告訴搜救隊她已經離世了,就在三天前。
他們兩個人躺在一起。劉宸君的遺體在睡袋裡,看起來十分瘦弱,橫躺在洞穴里。物品散落滿地,帳篷,背包,爐子,食物……
在描述梁聖岳身上的味道時,達瓦用了「Horrible(恐怖)」一詞。
4月26日11點37分,隊長馬德哈迅速聯絡加德滿都的亞洲徒步公司總部,告知方位地點:北緯28°1013",東經85°1039"。
後續營救行動隨之馬上展開。
由於事發地地勢過於險惡,以當時二人的狀況,要用直升機進行吊繩救援:派出兩架直升機救援,先把眾人拉至山脊開闊地帶,再由直升機運往加德滿都。
梁聖岳還記得,劉宸君和他被困山谷時的約定——「我們兩個人,一定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這件事情告訴大家。」
病變
謠言的產生就像是一株突變的病菌,它能讓一則普通的社會新聞,慢慢感染成另一個聳動的虛構故事。
「亞洲徒步」公司的內部調查報告顯示:下午14點, 天氣有所好轉。一架直升飛機載著劉宸君的遺體,先飛到加德滿都機場,隨後飛至馬哈拉傑教學醫院——尼泊爾唯一能夠停放屍體的醫院。另一架直升機飛機,載著梁聖岳直接飛往加德滿都的格蘭迪國際醫院。下午16點30分,飛機在格拉迪國際醫院的頂層停機坪降落,梁聖岳迅速接受治療。
傳媒報道失實——下午14點54分,失蹤地區的官方旅遊賬號「甘尼什旅遊發展」,率先在臉書發布消息並配上二人徒步登記表的照片。
在47天之後,兩位台灣失蹤者梁聖岳、劉宸君都在魯比山谷的南池區域被當地人達瓦塔芒發現……梁先生被困在懸崖處倖存,然而劉女士卻從懸崖處,跌落200米至南池河,並失去生命。
下午19點,主治醫師沙克拉·拉伊·潘迪召開發布會,梁聖岳體重減輕了66磅(註:約30公斤),腳上生蛆,頭髮長滿跳蚤,營養不良,但是沒有生命危險,身體狀況穩定。在視頻片段中,梁聖岳看起來十分冷靜。他微笑地面對閃爍的鎂光燈,沒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麼。
晚上20點21分,台灣中央通訊社記者率先發布了這則新聞,《登喜馬拉雅山失蹤台灣情侶一死一獲救》,文中引用了「甘尼什旅遊發展」這則臉書消息,並報道,
台灣旅客梁聖岳和女友劉宸君3月在喜馬拉雅山區登山失蹤近50天後被找到,但劉宸君因跌落200公尺山崖已無生命跡象。
一個小時後,新聞被《自由時報》、《蘋果日報》、《中時電子報》等台灣媒體轉載。兩個小時後,大陸的門戶網站嗅到了獵奇的氣息,紛紛轉載報道。很快,BBC、CNN、美聯社等國際媒體都湧入加德滿都……
第二天,在接受BBC的簡單採訪時,梁聖岳用5分鐘講述了這些天發生的故事:劉宸君在獲救前三天不幸離世,原來不是「跌落200公尺山崖已無生命跡象」。
發表過錯誤信息的中央通訊社、自由時報、中時電子報等台灣媒體,在27號的跟蹤報道中紛紛改口——沒有任何澄清,沒有刪改失實的報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噱頭壓過真相——4月28日在《蘋果日報》的獨家專訪中,梁聖岳提到「當時兩人協議,誰先走,對方一定要吃他的肉活下去。」
梁聖岳隨即打斷了劉宸君的念頭,笑著說,他們都要活下去,不然可能會為了吃對方而打起來。在媒體的追問下,梁聖岳表示,「從來沒有過」吃女友肉的念頭。
當天,一則新聞《情侶困喜馬拉雅天人永隔,約定誰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開始在網路瘋狂傳播。「戶外」,「死亡」,「情侶」,「吃肉」,這些一個比一個更能刺激讀者感官的元素全部疊加到一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播效果,通稿如同病毒一般席捲兩岸各大媒體。
4月29日,微博@中國台灣網該條新聞評論數已過2萬,點贊5萬餘次。然而,當你點開評論卻發現,點贊最高的前幾百條留言,各自獨立成一篇篇「微小說」:
不對勁,剛開始的新聞說是這男的被救的前三天,這個女的就墜崖了,當時大家就懷疑是不是被吃了哦,真巧啊,前三天就死了,還不見屍體,文章里說還是努力爬過去摸摸女友身體才知道冰冷了,試問一下,情侶被困的情況,一般都會相依在一起吧,需要隔那麼遠,還要努力爬過去才到?這男的說謊的幾率很大!
這條收穫1萬贊的評論本身,也有1000多條腦洞大開的子討論。為了證明自己的推論,網民不斷搜集證據,在下面附會自己的「推理」:
那個男的還穿了女的褲子,別家的網還把女的打馬賽克了,說血淋淋的,只有半截身體,我覺得這個男的應該把腿給……
一場以真實故事改編的「推理大賽」緩緩拉開序幕。
幫凶
我覺得大家沒有理解當事人的生活狀態,和他們的習慣。像我們那群朋友的話,我們衣服真的就是互換穿的,包括那種捐來的衣服。
劉宸君的好友鄭雨桐目睹了朋友遇難的消息,竟然變成了一場陰謀迭出的「推理大賽」,她感到憤怒,卻又無助。她在微博上反擊,但是評論只收到了18個贊,很快就被上百條評論擠掉隊尾,逐漸冷卻。
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默認了梁聖岳的「吃人」故事,進而開始感嘆人性之惡。「頭腦清醒」的人甚至會在此基礎之上,主動為他的「罪行」開脫,尋找合理解釋——
在某問答型社交網站上,有人提問:「如何看待『台情侶困喜馬拉雅山47天1死曾約定誰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事件?」
在65個回答中,收穫點贊數最高的回答者認為,梁聖岳吃肉並不奇怪,這位答主說:
教養這東西就是溫飽之後的消遣,總覺得自己的道德能壓制住邪念,幾乎所有人都會這麼想。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在真的生死之際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劫後餘生的故事太普通,聳人聽聞的陰謀更符合人們的胃口。
自始至終,從沒有媒體澄清自己的報道失實,從沒有人刨根問底事件的真相,從沒有人把「亞洲徒步」發布在臉書的官方報告翻出來。
每位看客都是幫凶——如果說梁聖岳是「吃掉女友屍體」的嫌疑犯,那麼幫凶則是數萬個惡意揣測的圍觀群眾。
在人們的懷疑中,事件彷彿已經被蓋棺定論,梁聖岳成了「為了苟活而吃掉女友屍體」的嫌犯。偶爾有大發慈悲者,會覺得他的「吃人」行為情有可原。在事件漸漸平息的時候,真相也就永遠地掩埋在了懷疑的土壤中。
聽說在中國,這出悲劇被演繹成了一套少年派似的「吃人」陰謀故事,搜救行動的負責人達瓦覺得十分荒謬可笑。
這位經驗豐富的搜救行動負責人認為,梁聖岳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為他身體有更多的熱量儲備,意志力更加堅強。達瓦想了想,又補充道,
劉宸君的屍檢報告已經出來了,法醫鑒定為死於「飢餓」。
達瓦認為,悲劇的主要原因是「錯誤的決定」。
對於這條徒步路線來說,他們帶的裝備足夠了,而且準備得非常好。但是他們不該另闢蹊徑,而是應該原定等待過往路人。失蹤之後,他們也應該製造些信號,比如點燃樹木生煙。但是根據當時的情況來看,基本不可能,都是大石頭,即使有的話也根本點不燃,太潮濕了……
一旁的電話鈴聲響起,達瓦被打斷,接過電話後用尼泊爾語交流了幾句之後,又嘆了口氣,說又出現一例失蹤者,丹麥人,兩個月前失蹤,幾乎是同一時間,也是在朗當地區。家屬要求搜救,雖然他們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基於上一個營救案例,達瓦說,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採訪/撰文:小明
編輯:張十月
圖文版權歸 天生勇氣 所有
擴展閱讀:
戶外探險雜誌:啟孜峰失蹤山友確認遇難!生日當天,遺體被找到推薦閱讀:
※綏陽雙河洞科考取得重大突破——亞洲最長洞穴誕生在貴州
※低俗即將遠去, 高雅才是潮流~!
※只需3招,教你輕鬆打破「減肥瓶頸期」!
※世上所有文案都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