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逝去的母女

大雨中逝去的母女

來自專欄人世間

6月8日中午12點56分,佛山市氣象台發布禪城區雷雨大風黃色預警信號,特意在微博上附上了防禦指引,第三條是:切斷霓虹燈招牌及危險的室外電源。

當晚6點55分,一聲慘叫從街道上傳過來。在公交站廣告牌的最左側,倒在水面上的,是一對本該坐上歸家大巴的母女。43歲的梁雲,9歲的陳霜怡。

6月13日早上8點,佛山暴雨如注。陳武龍帶著妻子和女兒的骨灰,坐上了回玉林老家的車。

青山不遠處,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家。

文 | 羅婷

編輯 | 趙涵漠

颱風

6月8日是颱風天,對於9歲的陳霜怡來說,卻是個開心的日子。

首先是她在佛山的學校停課了,她不用早上6點起床,再坐兩趟公交去學校上課。更讓她高興的是,媽媽梁雲改變了主意,同意這天晚上帶她坐大巴車回廣西玉林老家。媽媽陪她和哥哥在佛山上學,與爸爸分居兩地。現在她終於就要見到思念的爸爸和奶奶,還可以在老家玩上整整兩天。

整個白天,窗外都是傾盆大雨。受第四號颱風「艾雲尼」影響,佛山五區齊掛颱風藍色預警信號和暴雨紅色預警信號。這天的降雨量,破了佛山1957年有氣象記錄以來的紀錄。

下午6點,臨近下班,煩躁的情緒逐漸在佛山城裡蔓延。這座城市大塞車,上千輛汽車在積水的大街上動彈不得。車外是潑下來的大雨、行道樹上被打落的紫薇花、成串劈下來的青芒果,車裡是滿臉愁苦的上班族。

6點18分,陳霜怡已經吃完了晚飯,用舅舅的手機給爸爸陳武龍發了一條微信:「爸今天晚上我和媽媽回去你驚不驚喜!」陳武龍回復了她一個大笑的表情。

很快,陳霜怡就和梁雲出了門。她們要去長途汽車站。梁雲已經在網上訂了當晚7點50分開往玉林的大巴。梁雲習慣坐這趟車,票價130元,晚上出發,5個小時後到達,陳武龍會去接她們。

按照慣例,梁雲應該會打車去車站。但是這天雨實在太大,打不到車,母女倆只好從體育路10號的住處出發,穿過巷子,走7分鐘左右,到達最近的建行公交站。網上流傳的視頻可以看到,她倆都穿著短袖、短褲、涼鞋,沒有帶大件行李。這時已經入了夜,街邊的路燈、公交站的廣告牌都亮了起來。

一些細節現在看來像是隱喻。

這一天的早上9點,一位姓楊的先生在佛山問政平台上問佛山市水務局:「年年水浸,(你們)有沒有實事求是的想解決辦法?」得到的回復是:我們將結合您所提的意見,提升應對超強降雨的能力,全力保障市民的出行方便和生命財產安全。

8日中午12點56分,佛山市氣象台發布禪城區雷雨大風黃色預警信號,特意在微博上附上了防禦指引,第三條是:切斷霓虹燈招牌及危險的室外電源。

當晚6點54分,在緊鄰建行公交站的花園購物廣場二樓,鄧皓宇正在自家店裡和朋友吃飯。雨下得太大,積水先沒過了街邊人行道的台階,又沒過了商場的第一層台階,他們不敢回家,只能草草吃點。席間他們還談起在鄰市肇慶,大雨中有人觸電身亡的事情。

一分鐘後,一聲慘叫從街道上傳過來,鄧皓宇聽著一激靈,形容那種聲音是:「如果你沒有聽過,你是想像不到的。」他以為是公交車壓了人,衝出去發現並不是。

兩個人已經倒在了水裡,就在公交站廣告牌的最左側。通訊記錄顯示,6點55分,鄧皓宇報了警,通話48秒。

倒在水面上的,就是那對本該坐上歸家大巴的母女。43歲的梁雲,9歲的陳霜怡。

電流

她們倒下的地方,是佛山市區的繁榮地帶,很快人們圍了上來。

7點整,警察到了;7點零8分,佛山市第二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到了;7點11分,佛山市中醫院的救護車也到了。但這對母女還保持著在水中的姿勢。那時距離事件發生的6點55分,已經過去了16分鐘——因為不知道她們身邊那灘積水是不是帶電,沒人敢貿然上前。

其實,也有人曾試圖上前。據目擊者說,一位路過的年輕男子曾想走過去拉起她們,但走到距離她們一米多時,感受到電流,只能返回。

在場的急診護士羅健告訴記者,他聽到周圍的人都在喊斷電源,「但問題在於,你要怎麼斷?這個電源在哪裡?我們找不到斷電源的那個開關。」

遲疑了兩分鐘,醫護們知道不能再等了,蹚進水裡把母女倆拖了出來,放到路邊水相對淺的地方開始做心肺復甦。參與搶救的佛山市中醫院急診醫生鄺敏華記得,那時母女倆都沒了生命體征。她開出的病歷上這樣寫:到診時患者意識喪失,呼之不應,頸動脈搏動消失,自主呼吸消失,雙瞳孔散大固定。

考慮到現場環境的不確定性,兩家醫院很快各拉了一名患者回院搶救。梁雲被佛山市中醫院帶回,病歷顯示,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她被持續心肺復甦,氣管插呼吸機,反覆推腎上腺素,但已經太晚了。

佛山市中醫院急診科接診了梁雲的老醫生馮錦昉說,醫學上有個詞叫「黃金五分鐘」,如果心跳停止五分鐘,大腦就會出現不可逆轉的永久性傷害,導致腦死亡——這是決定患者生死的黃金搶救時間。幾年前,佛山東方廣場也有人觸電,但傷者是電工,同事一直為他做心肺復甦直到醫生趕到,後來這位患者完全痊癒。

梁雲與陳霜怡沒有遇到這麼好的運氣。從「黃金五分鐘」的醫學維度來看,再加上在水中頭朝下的淹溺,其實早在晚上7點警察到達前,她們就已失去活下來的可能。

急診室里,醫生們反覆討論梁雲的死因。燈光下可以看到,她的左耳耳廓、左邊肩膀的局部皮膚是蠟黃的,這是典型的觸電傷。馮錦昉說,「有水泡,有燒焦,有脫皮,有滲液,很明顯這裡應該是(觸電的)入路,當時可能是接觸到廣告牌上面一部分。」

後面醫生們得知了調查結果,確實是那塊公交廣告牌在漏電。

當梁雲和陳霜怡被推進急救病房時,那班開往玉林的班車,已經從佛山大瀝汽車站出發了。350公里外的老家,這個家的丈夫、父親陳武龍,剛剛從上班的工地回到家,準備吃晚飯。在飯桌前,他接到了佛山警察的電話。

1000塊的出租屋

陳武龍連夜從廣西玉林趕來,到佛山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這段路陳家人很熟,經常走。夫妻倆從玉林山區來,十多年前就跑到佛山謀生活。15年前有了長子,9年前有了小女兒。一切細節都顯示,這是一個清貧但快樂的家庭。

夫妻倆有自己的規矩和決心。陳武龍負責養活家人,在佛山求生不易,幾年前他決定回到廣西,在工地做事掙錢。而梁雲的工作是在佛山帶好兩個孩子——她不願意讓孩子回去,因為佛山的教育條件更好,她希望他們多讀點書,以後可以不像父母這一生過得這樣辛苦。

在佛山市中心體育館路幽暗的巷子里,梁雲和嫂子、外甥女合夥開了一家叫「竹沁安」的美髮美甲店,店面不大,說是美髮美甲,但推拿和泡腳也做,即使是這樣,收入也沒辦法維持生活,還是要靠陳武龍寄錢來支撐。

母子三人生活節省,蝸居在老舊小區濕熱的地下室里,一下雨屋子就潮得不行,晚上都是蚊子,但好在租金一個月才1000塊,要比正常的樓層便宜,也就只好忍了。

陳霜怡和哥哥每天6點起床,一起去上學,他們在建行公交站坐車,還要轉一次車才能到學校。但是她一直是很快樂的,鄰居對她的評價是,沒見過這麼聰明伶俐的小孩子,美髮店裡的大家,都叫她「小可愛」。

對這個分居兩地的家庭來說,她更像一個彌合劑。有時候陳武龍來佛山暫住,偶爾和梁雲吵架,陳霜怡就會馬上拉住爸爸,用手蓋住他的嘴巴:「不能吵架。」再大的火氣,陳武龍也氣不起來了。

她還會直接表達對父親的愛。陳武龍和梁雲的微信聊天記錄里,百分之九十都是陳霜怡的語音:「爸爸,我愛你,我好好學習,你好好賺錢。」「老爸,你現在辛苦一點,我們長大了你就幸福了。」有時候她會撒嬌,那是找爸爸要零花錢的小技巧。對獨自生活在老家的陳武龍來說,這都是重要的安慰。

在丈夫眼裡,梁雲也是個好妻子。她顧家、識大體,懂得孝順老人。她和孩子遠在佛山,但每周必定會給婆婆打一兩個視頻回家,讓她看看孫子孫女。從聊天記錄里看,陳武龍掙得確實不多,每回都是三百、五百地給妻子打生活費。但梁雲沒有過怨言。

出事前,正是這位妻子最發愁的時候。她擔心丈夫的生計,和他在微信上討論在老家養豬、養蛇的事情。還擔心孩子讀書的問題,一個學年要結束了,兒子將要中考、畢業,她在考慮他要去哪裡讀高中。小女兒也要進入新的年級,又要開始準備學費了。

6月7日下午5點零2分,她給丈夫發了最後一條微信:子女十多號就考試了,轉學費過來。因為第二天就要見面,陳武龍沒有回復這條微信。

再打開對話框時,已經是6月9日下午1點,那時梁雲躺在佛山市中醫院的停屍房裡。

他給她發了一個哭的表情。

離家700里

6月8日這起觸電事件發生後,佛山民眾的討論沒有停止。

人們是有記憶的。有人翻出陳年的新聞。2011年10月,在佛山三水區文峰東路,一位13歲的少女被路燈電流電壓連人帶車擊倒,隨後逝世。更巧的是,2014年4月,就在離這次事發地不到500米的另一個公交站,大雨也曾導致公交站牌燈箱漏電。當時給出的解釋是,燈箱的地下電纜受損。

在佛山問政網上,6天來有至少5位市民就這起觸電事件提出疑問。截止到6月14日,佛山官方還沒有就事故的具體原因給出一個答案。禪城區國土城建和水務局的發言人在6月13日下午給出的回復是:需時處理,請候復。

這種城市的生活邏輯、公民的行事方式,都在陳武龍的生活經驗之外。乍一看他很強悍,留長頭髮、絡腮鬍,但在巨大的打擊到來時,這位46歲農村男人的底色顯露出來,表現出對命運的順從和巨大的迷茫。

事發后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找他談話,告訴他確實是廣告牌漏電導致了梁雲和陳霜怡的死亡。但他至今不知道公交站廣告牌具體的漏電機制,也不知道這件事具體應該由哪個部門負責,甚至不知道國家是按照什麼名目和原因計算妻女的補償款——他說自己沒文化,讀書讀得太少了。這些他不懂。

6月12日在佛山一處飯館見到他時,他紅腫著眼睛,已經幾天幾夜沒睡覺,強撐著安排遠道而來的老家親戚吃飯。有人勸他討公道,但他願意把這樣的事情歸結為「天意」,一再向我們強調,孩子學校的老師和校長都來看過他,老師還哭了,他很感動、很感恩。

唯一被刺激的時刻,是有人一直追問賠償款,他被刺得提高了聲音:「你賠錢有什麼用?人都沒有了。我要拿它去吃飯,不是吃我女兒和我老婆的肉嗎?是不是?」他不願意別人這麼猜測他。

陳武龍還擔心自己的兒子。15歲的兒子一周後就要中考了。青春期的孩子已經感敏沉默,不在別人面前顯露傷悲。但是爸爸知道他有多傷心,他每天要去醫院停屍房看媽媽兩三次,看完,又跑到出事的公交站台哭。以後的上學路,再也沒有妹妹作伴了。

9歲的陳霜怡小朋友其實不太喜歡佛山,她一直想回玉林老家,和爸爸、奶奶一起生活。在兩封寫給爸爸的信里,她的字跡歪歪扭扭,是這樣說的:「爸爸,我好想回家讀書,媽媽不gei(給)。爸爸您回去的第一天,我好想(你)呀。」

「爸爸,天氣冷了給婆婆多穿衣服。小時候為什麼帶我來廣東呢,為什麼我是在廣東成長,為什麼我(在)家生的,而不是在家生ho(活),可是媽媽不給,我想家。」

6月13日早上8點,佛山暴雨如注。陳武龍帶著妻子和女兒的骨灰,坐上了回玉林老家的車。按照風俗,她們被埋在了老家山中的祖墳里。

青山不遠處,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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