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不再是「勇士」……

一

這是 2018 年 6 月 2 日早晨發生在我一個同學醫院的事情，我們先看 10 秒鐘短視頻。

來自同學的轉發——

痛心！！！憤怒！！！悲哀！！！我親愛的同事照常早起上班，耐心查看每一位患者。一個病人因骨折術後延遲癒合，不滿意治療效果，在同事照常彎腰查看時突然狠甩耳光，導致同事鼓膜穿孔。可憐的同事毫無防備，痛到捂耳靠牆，病人卻自己先趴到地上大叫「醫生打死人了」！！！

醫生也是人，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丈夫、父親，他們也有血有肉有尊嚴！醫學有它的局限性，醫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只希望嚴懲兇手，還醫生一個公道，希望醫鬧入刑不只是句空話！不要在醫務人正在經歷的嚴冬里再雪上加霜。

如果沒有這 10 秒的視頻，鐵證再次，「醫生打死人了」不知道又會傳播成是哪一種版本。人性之惡，也能壞到這種地步？

二

最近大家被一則負能量爆棚的文章刷屏——《大學教授惡意開車碾壓外科主任！揚言：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事情大致經過：湖南省衡陽市南華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大外科主任、博士、碩士生導師黃某，曾受同校土木系教研室主任、副教授聶某委託，於去年 8 月，為其 72 歲父親做疝氣手術，手術非常成功，但術後出現肺栓塞，在醫院 ICU 搶救近半個月後，無效死亡。聶某曾組織人員在醫院大鬧好幾天後得到補償＋減免欠費 20 余萬元，但事情並沒有結束。今年 5 月 24 日，聶某開車故意碾壓黃某，沒有撞到便下車毆打黃某，經警察制止後駕車揚長而去，並揚言：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事情我們可以提煉重要的兩點——

• 聶某父親疝氣手術非常成功，真正死因是肺栓塞。老年人，加之術後卧床，本身就是栓塞的高危人群，專業再強的醫生也無法預料其是否發生。

• 聶某，本人還是同校土木系教研室主任、副教授，教育程度可想而知，還如此的無理取鬧，令我們醫療界十分寒心。

三

就在前陣子，發生在我院的案例，就看到家屬在某網站發文，截圖如下——

其實事情真正原委是這樣：

患者是一位 70 歲的老年女性，晚期肺癌並脊椎轉移，病理性骨折，出現雙下肢不全癱瘓。患者老年，還有多年心臟病（室上速），做手術的風險高，而且本身癌症晚期，姑息手術效果極差。患者術前脊髓神經已經被受壓，如果不做任何處理，患者必定會癱瘓。當然即使做手術，也只暫時緩解，手術的目的是儘可能延長完全截癱到來的時限。

家屬幾經商討後決定脊柱手術，術後患者未達到想要的預期效果，就在網上肆意發文，而且肺癌病史不說、病理骨折不說、心臟病史不說、再不懷好意地惡意揣度。你們是在真正需要一個公道？還是在無理取鬧？

醫生不應被高高矗立在神壇

孫思邈為民救世大醫精誠、扁鵲救世濟人敢於直言、華佗廣施人道不分貴賤、李時珍嘗遍百草著書濟世，這些都是醫生，也都被神一樣供奉。歷來百姓對醫生醫術一直抱有很高的期望值，不允許醫生犯錯，希望任何疾病能被治癒。

其實我們醫生真不神，很多疾病存在它的局限性，本身就不能治癒，比如癌症，比如高血壓、糖尿病、以及慢性支氣管炎等眾多慢性疾病，醫生目的在於盡量降低這些疾病帶來的傷害，提高患者生活質量。

前些天腫瘤科護士長就跟我們分享一個感人的小故事：那天他們搶救一位肺癌晚期，廣泛腦轉移的患者，昏迷兩天了，呼吸心跳驟停後搶救失敗。護士長為他拆除身上所有的導管和儀器，在最後拔出導尿管的那一刻，倍感失落的時候，患者的兒子居然跪下了，哽咽地說到：「真的感謝你們，你們辛苦了！」這個猝不及防的下跪，讓在場的醫護驚慌了！

醫生回歸人類後，就會多一份被理解和包容。

誰來承擔那治療失敗的百分之十？

任何一個手術都存在風險，這並不是醫生再為自己甩鍋。就拿輸血治療來說，就有感染艾滋、肝炎等傳染病風險，這是目前檢測手段、以及病毒感染特性共同決定的，並不是醫生有意來恐嚇患者和家屬。

加之每一種疾病，放在不同的個體上，就會有不同的結局，醫生不能為任何治療打包票。手術成功率、治療有效率、或者治癒率為 90%，就會有 10% 的失敗率，患者和家屬不願意看到這個 10%，作為醫生的我們更不願意看到這 10%。但是，醫生不應該為這 10% 買單。

在我實習的時候，一位心內科主任一天做了七八台手術了，剛準備下班的時候又來了一位心肌梗死的老年患者。患者基礎疾病多，冠脈造影+支架植入術風險很大，但是手術不做患者必死無疑。醫生與家屬共同商量後決定拚死一搏，術中十分順利，但是推回病房的時候，患者呼吸心跳驟停，搶救失敗。家屬瞬間翻臉，對醫生拳腳相加，醫生的鏡框、手機都被砸壞。

這種給醫生帶來的傷害，心靈上的創傷往往比肉體上的更大。

醫生不再是臨床工作中的「勇士」……

第一天我到 ICU 輪轉，一位醫療職場上的「老司機」就提醒我：「周醫生，在我們這裡，談話比治療重要。」這位老前輩之所以這樣「諄諄教誨」，是因為進了 ICU 的患者，病情都是十分危重的，極有可能都是人財兩空的結局。這個時候談話就十分重要，說得直接一點，就是為家屬打好「預防針」，很多疾病走向是人力不可控的。

但是，「談話比治療重要！」這是一句令人細思極恐的結論。她在 ICU 工作將近十年，是一位十分出色的醫生，說出這麼一句話，雖然很大部分在自嘲，但是還是讓我十分驚訝。面對疾病，面對家屬，面對潛在風險，我們在治療決策上會有後顧之憂，會有先「保護自己」的想法。因為「怕」，治療決策上我們越來越沒有那麼勇敢。

如果一場手術失敗率是 50%，特別是家屬還很不好溝通的前提，這種手術基本沒有醫生敢做。因為怕失敗，因為怕被鬧，我們選在了保守的治療，即使這並不是最佳治療方案。

醫生不再是工作中的「勇士」，只會有更多的患者，本應該得到更積極的治療，會因為家屬的不理解，事後的各種「鬧」，醫生的各種「怕」而耽誤。

醫生不再是工作中的「勇士」，表面上是醫生不敢承擔這 「10%」 的失敗風險，其實最終這 「10%」 都是患者自己買單，有些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醫生不再是工作中的「勇士」，醫生會成為家屬眼裡各種甩鍋的醫生，家屬也會成為醫生眼裡沒有擔當的家屬，這種惡性循環只會耽誤患者的疾病治療。

醫生不再是工作中的「勇士」，作為醫生的我們，也都討厭這樣的自己！

電影《滾蛋吧，腫瘤君》就有一段對話多次出現，梁醫生（吳彥祖飾）常對熊頓（白百合飾）說：「我負責治病，你負責相信我！」

這種純粹乾淨的醫患關係，醫生就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將會不惜一切代價，不顧任何風險，一切為患者著想，最終戰勝我們的共同敵人病魔。

我，只想好好的當一名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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