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自十月下旬的早晨,玉玫腹痛兩個時辰後誕下一子。她素日身子強健,懷胎時調養的又好,產子過程很順利。謝欲聞信後欣喜若狂。彼時他正在祖宗牌位前敬香祈福,既期待又焦慮,哆嗦地沒完。得了消息先是一瞬間的失神,而後笑容極為失態,對著先祖猛磕了幾個響頭,便往四院衝去。
玉玫體虛疲乏,喝了些參湯又昏睡過去了。孟氏親自抱著幼子,含笑給謝欲看。他滿腔狂喜,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麼。直到烏壓壓一院子人都跪下恭賀,他才回過神來笑道:「每個人都賞三個月的月錢,等小少爺滿月時還有賞賜。」
當時景行也和若昕立在芳華院的廊下。若昕見狀便說:「你看爹,倒像是有了第一個孩子似的。」她的笑容很輕飄,轉瞬就消逝了。
謝欲又對孟氏笑道:「不枉我們盼了這麼多年,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說到這句話時,稍有停頓,又對孟氏笑道:「這是我第一子,要取個好名,就叫詮至吧。博詮多才,彰顯我家書香之風。」
孟氏只是含笑點頭應和,她並不懂是什麼意思,連詮字如何書寫也不會。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帶到孟氏院中去了。她得了這一樁最費心力的差事,日日忙得頭暈眼花,光是詢問乳母嬰兒大小事宜,每日都不下十遭。又譬如夜間啼哭或是哺乳替換尿布等事,雖有下人,但她都親力親為。保姆嬤嬤幾乎都不怎麼能碰到孩子,只站在一旁笑著誇她慈愛。
到第二日晌午,玉玫方才醒來時,見身邊空空如也,便知按規矩,孩子已移到嫡母膝下去養育了。丫鬟上來回稟時,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便又翻了個身轉過去睡了,到晚餐時分再度清醒,又要吃東西,還特意吩咐想吃兌了牛乳的燕窩粥。她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能吃能睡,而且還是一如既往地慣會挑上等精細物享用,倒讓一干底下人都目光詫異,紛紛私語不止。
待詮至滿月之時,謝欲大開宴席邀請八方賓客。幾日前,就有飛龍,狍子,馬鹿等珍貴肉材成籠運進;斑鳩鷓鴣嘰喳貫耳,鰣魚瑤柱,亦不勝數。直把後院鬧成了獸園。廚房一眾下人叫苦連天,前頭賓客主子聞聲早空腹垂涎。角門的乞丐亦很盼望那天的宴席,提早參加到這場歡慶中,蓮花落唱得尤為起勁。他們可以在宴後得到大量的剩菜,尤其有平日接觸不到的葷腥,故很是激動歡喜。
若昕從晨起時便懶懶的,她知道今日若昀一家也必會過來,而前日來送信的小子也說蔡玉鋮也會來。因天色烏青,恐有落雪。鎖紅於是替她換上紅氈襖裙,又圍朱褐鳳尾。要插戴首飾時,她拿起那枚芙蓉金釵,說:「小姐素日最喜歡這支金釵,今日天氣陰,又穿著紅衣,最配這亮金色了。」
她卻搖手,沒好氣地說:「紅衣裳已經夠了,何必打扮得這麼出挑。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她說話間就拿起一枚已經沒什麼光澤的翠翹戴上,又覺得實在單調,不適宜出席這種大場合,遂問:「景行,你說我再戴些什麼好?」
景行走至窗邊剪了幾支水仙花,說:「小姐這身衣裳已經很明艷,再戴珠寶首飾不妥,茶花也太艷麗,不如簪戴凌波仙子,清麗脫俗,也不會喧賓奪主。」
她滿意地頷首,沒有接過,只是笑道:「你替我戴吧。」眾人對這事早就司空見慣。景行於是上前簪在她的髮髻後。她對著鏡子來迴轉動看了幾眼,確認儀態無虞後方可出門。
中午的賓客筵席,未出閣的女眷不能出面。若昕便和若昀一道去了孟氏屋中用飯等候。直到午後,孟氏抱著詮至,和若曄才從外院姍姍而歸,迤邐一室淺淡酒香。母女三人寒暄了片刻,孟氏把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抱給乳母,就問若曄:「你們小兩口可還好么?就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抱上外孫。」
若曄見幼弟如一團玉雪,睡相乖巧,甚是惹人憐愛,心下也觸動不少,淡笑道:「上個月他的房裡人診出有了喜脈,怕是過了年就要抬舉封姨娘了。」她見孟氏顏色不好,又笑道:「不過他很敬重我,這事先來問我的意思。還說若是我不歡喜,給不給名分都不要緊。左右孩子的娘是我,那房裡人還是我的下人罷了。他這樣待我,房裡人對我也謙卑恭順,我自然沒什麼話說。那江氏是從小跟著他一起大的,只是上頭不說開,心裡明白,但府里人早就把她當半個姨太看了。我總不好新婦剛進門就容不得人,賞了幾件衣裳首飾,也應允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讓他們一併入族譜。」
若昕二人聽到這話不該是她們聽的,都先行告退,留大姐跟母親說梯己話。兩人一路無言,只有沙沙的步伐,氣氛尷尬到極點。主子無趣,跟隨下人也悶得不行,不時地抬頭看這長廊究竟還有幾步才能走到頭。行至一半,天果然下起雪來。起初只是細小雪珠,不過須臾就紛揚而至,如鵝羽飄絮,悄然積壓在一方庭院之上。白牆,黑瓦,芭蕉,紅梅,年復一年,從未有過任何明顯的變化,只是黯淡地老去。
若昀這才開口淺笑道:「雪下一夜,明日就有琉璃夢境一覽了。三妹雅興高,自然喜歡漫天飛雪的景緻,只是可憐了一些人,本無心觀賞。但積雪封道,哪怕能通行,也是天寒路滑。美景反而堵心了。」
她說完就繞過了月門洞,往一條青石小路去了。若昕不解,也不想理會,但剛一轉身,就看見一樹玉立身影。他身穿月白長衫,套了青貂絨罩衣在外,並未撐傘,孤身站在雪中。
若昕看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往另一邊走去。剛行了幾步,她在一株枯萎的櫻樹邊停駐下,吩咐道:「你們都先回去,我想看看雪景。」
景行正替她撐著傘,聽到這句話不知是退是留。但見其他人都離去了,身後的腳步聲又越來越近。他心裡沒來由地一沉,迅速地將傘推往若昕手中,也要抬步離去。她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又將傘塞回去,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央求:「哥哥你去哪,別留我一個人,我——我怕。」
因她這句話,他只好又留下來,不過並沒有立在她身邊,而是舉著傘退到她身後,將臉側向另一邊,避開這尷尬的三人兩語的場合。
「小姐為何要躲我?」蔡玉鋮行禮後,開門直言。
「蔡公子說哪裡的話,你我男女有別,且都是清白之人,怎麼能私下見面。」
「你……」他難以置信,雙目暗沉,又拱手有禮道:「請這位公子可否移步片刻,小人有幾句話想和小姐說。」
景行尚未來得及說話,她就搶白道:「公子這話便是沒聽懂我剛才所說的了。有他在,你我尚能說上兩句;他若不在,孤男寡女不論說的是什麼,被人看見都不是正經話。」
蔡玉鋮面色漲紅,耳根發燙。幾片冰涼的雪羽落在他的臉上,激冷讓他稍微清醒回神。他捏緊拳,似有很要緊的話要說但就是說不出口。若昕就已經開口婉拒,婉和淡笑:「公子若無話了,我就先行離去,過了前面的月門便是我家女眷的居所,公子不便踏入。請在這園子里自行遊樂吧。」
她說罷就離去,成了白雪中轉瞬即逝的殷紅泡影。景行一直默默撐著傘,跟在她身後。他心裡明白原委。今早鎖紅來回話時,說聽見蔡家是帶紅庚帖來的。兩家有幾個好事的小廝聊起謝家還有幾位未出閣的千金,品行相貌如何。謝家小廝遂問何事。那蔡府的下人貧嘴說出庚帖一事,自然要先打聽清楚將來的二奶奶是不是個好處的主兒。對於一個人家來說,縱然嫡庶有別,在婚事順序上也要先論長幼,沒有先妹後姊的道理,傳出去也落個刻薄庶女的壞名聲。如此就成了板上釘釘之勢。
在轉過一株鐵骨紅梅時,她停下伸手拂過那一枝冷艷,喃喃道:「這花是很美,在雪虐風饕時節也能盡態極妍,前人留下的曠世詩篇都稱讚她有寒香傲骨。可是太硬氣了,我還是喜歡脈脈春陽下的櫻花。像一紙溫柔靜謐的蘭宣,書寫到一半的簪花小楷墨跡未乾,其餘留白部分落了幾片粉色花瓣。姿容,氣節,意境都是連篇累牘。我只想看到,我認為最美的場面。」
他終於說:「你要是相信我,有什麼想告訴他的,可以讓我替你傳達。」
她轉過身,眼中泛起一點淚光,綻放出明艷如春櫻的笑顏,「哥哥,不用了。」
忽有躉躉步子踏來,景行回首看去,是孟氏院中的錦繡。
「你們在這兒呀。太太說讓景行回去一趟,有事要吩咐。」
若昕遂接過傘,對他嫣然笑道:「你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就好了。」臨行前,她還對景行說:「你別擔心。」
景行只能快去快回。當他到了孟氏的院中,發現屋中除了她們母女二人外,再無一個近身服侍的人。孟氏坐在上首,對他笑道:「你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他上前默立在一側。孟氏說:「三小姐過了年十四了,有些事也該定下來了。我和老爺自有一番打算,只是老爺說現在是新時代了,要驅逐什麼酸腐的舊理念,這些事也得問問女兒才好。我一個女人也不懂什麼新的舊的。不過我想是該知道女兒的心思,到底是一輩子的大事。可惜她房裡沒個穩妥的聰明人,還好昕兒一向信你。下人中也就你說話她也肯聽幾句。所以我想讓你替我留心一點。」
景行恭謹回話:「太太說哪裡話。奴才是下人,哪有資格置喙小姐的終身大事。」
若曄方才幽幽開口,把茶盞擱置,眉眼薄唇都極為冷厲,正色道:「自然不會讓你管,讓你留意罷了。我就開門見山吧,你大概聽說了一些。我的叔叔也十五歲,到了定親的年紀。只是公婆也不知誰家姑娘是真好假好。媒人口裡沒一句是真話,全是吹噓奉承,慣會糊弄人。所以兩位大人想還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好。二姑娘是庶出,自然不行。我公婆好意親上加親,我們總不能輕薄了他們。現下三丫頭年紀相仿,論品貌再合適不過,又是我娘家人。若真有緣,過去後有我這個大姐,自然也是家和萬事興的。兩家長輩商議後都很滿意,問過叔叔,他也說聽父母安排。如今就是不知道三姑娘怎麼想的。你服侍她三四年,母親又說你是個穩妥人,所以讓你替我們留個意,尋個機會等沒人的時候聰明些,把這話放緩了跟她說。」
景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去幽蘭院的。他只感到足下虛浮,踩在薄雪之上,像踏棉花一般。他沒有告訴孟氏有關若昕和蔡玉鋮的隻言片語,只是木訥而下意識地答應。他現在心中只裝著一件明白事,這無疑會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若曄透過白紗窗看著景行的身影消逝在門邊,攏了手爐,疑慮道:「母親放心把事情交給他?」
「他伺候了昕兒三四年,我瞧著放心。落霞心太死,一根筋只想著為主子辦事,倒教她像回稟大事一樣說了,萬一昕兒不肯,反傷了顏面。鎖紅那蹄子是機靈,就是太愛鬧,說話沒個把門的,也不穩妥。至於挽綠……也不是個中用的。唯有他,說話辦事都聰明又懂分寸。昕兒又肯聽他的,平日只黏著他。我也想提醒他,等昕兒的事一定下來,他也該明白自己的去向了。」
「下人的去向,自然是在主子手裡。憑他是什麼好的聰明的,也逃不過這個命數。」若曄抿一口茶,唇角輕挑,收起剛才打賞景行辦事的裝金銀錁子的荷包,又和孟氏絮叨起家常事來。
若昕在聽到景行說完那番話後,瞠目結舌,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只不停地問:「你說是娘和大姐姐說的嗎?」
她再三向景行確認後,驚詫也掩蓋不住眼角眉梢湧出的笑意,積壓多日的黑雲稠霧轉瞬就被打散。正好挽綠從外面回來,她身上也積了些雪,頭髮也是松垮的,許是浸濕的緣故。她雙手環抱,對著火盆搓了搓手,奇道:「誒,怎麼那個蔡小公子一個人站在湖邊的芭蕉樹下呢。我看他呆立在那裡,這麼大的雪,竟也不撐傘。過去問他幾句,他只說想看看這湖。又問我,這些蘆葦白鵝是不是三姑娘養的。」
她忽然飛快往門外跑去,對景行回顧說:「哥哥,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你別讓人跟著我。我——我很快的,你別擔心。」
又是同樣的話,景行根本跟不上她現在的速度。
直到半個時辰後,她才歸來,居然頂著一身的雪。落霞等人見了都吃了一驚,忙讓人打熱水換衣裳,又罵道:「誰讓小姐獨自出去的,沒眼睛嗎?成天鬥牌偷懶,小心哪天無常來索命了都還在偷著樂呢!倘若小姐病了,太太一知道,你們就等著挨鞭子吧。」
小丫頭素來見識過林固貞的雷霆秉性,忙跪下哭求,說一時眼瞎,並沒看見她出去。她倒還是嘻嘻哈哈的,只對落霞說:「不妨事的,我想去看看雪景。人多跟著最煩了,我才偷偷溜出去的。你們不許怪到別人身上。」又對嚇得直哆嗦的一干人笑道:「你們快起來吧,我被雪弄濕了一身,冷才哆嗦的,你們又沒出去,怎麼也哆嗦呢。」
等熱水燒好,落霞放下簾帳,又命人移好屏風,便伺候她沐浴。景行走出房間,沿著迴廊漫不經心地徘徊。有不少雪飄進縵迴廊腰,靴子踩在上頭沙沙作響。院子已經披上一襲白袍,像是街上最青春自由的學生剛換上的嶄新西裝校服。純白色,在傳統文化代表哀悼素樸;隨著新文化入內,它也換上一層嶄新的含義。那是極具浪漫色彩的純潔,自由與平等,宛如一群從晨鐘暮鼓裡飛出的潔白鴿子,象徵著若要天下太平,首先須信奉眾生平等的佛學理念。
後年,他就十六歲,他想他應該走了。
他發愣了很久,直到挽綠出來叫了他一聲。
「小姐讓你進去呢。」
景行轉過身剛要進屋,忽然看見她的手腕處有一圈勒痕,雖然那裡套了一個翠玉鐲掩蓋,但半隱半露的紅色依然很明顯。「你手怎麼了?」
她像是驚弓之鳥般,迅速地把手移到身後,乾笑道:「沒什麼,新衣裳袖口收得太緊了,勒出來的。」她拉了下衣袖,以一種不協調的步子快速離去。
到夜間,謝家又請了一等戲班子。胡琴簧鼓,水磨崑曲,撕裂了原本噤若寒蟬的晚間。那一簾夜幕就是無法合上,空等這場紛繁雜亂的春花秋月謝幕。
因孟氏整月照料新生兒已十分辛苦,根本無暇分身。玉玫剛出月子,操勞不得。孟氏遂將安排家宴戲班的瑣事教給二三院的姨太去做。翠羽一貫溫婉識禮數,只說長幼有序,一切都以二姐為主,她只在旁襄輔。孟氏也覺得有禮,對她稱讚了一番,便把牌子都給了月現。
那一晚的戲排的很是熱鬧。不僅請了名角,連場面上的行頭器樂都是極出名的上品。單是胡琴,就出自馬良正鋪之手。此外又請雜耍班子,頂碗,舞劍,高蹺,梟巨索;又有十來個不過一米高的紅兜金童女娃,互相攀爬疊起羅漢,又各擺滑稽扭曲姿勢,細看無一重複;再有幻術一流,後設煙花爛漫為背景,術師擲杯化飛鳩,又以水盞盛牡丹,令滿座咋舌驚嘆。真正是「前頭百戲竟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
謝欲看得撫掌大笑。當戲班老闆在結束後上來領賞,他一樂之下就賞了二十塊大洋。那老闆走慣了江湖,極為聰明狡黠,又躬身哈腰走到玉玫面前,陪笑道:「聞姨太太新喜,故小人排了這出不入眼的玩意逗您一笑。也讓小人沾沾您的喜氣吧。」
玉玫本無心理會,只是吩咐丫鬟取荷包來打賞。當老闆涎皮賴臉地抬眼領賞時,迎面而至的卻是一碗滾燙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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