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謝脁與西邸文學集團
在謝脁的生平事迹與文學創作活動中,他曾於齊武帝永明年間(公元483-493年),與沈約、王融等人結為「竟陵八友」(又名「西邸八友」),並隨竟陵王蕭子良移居雞籠山西邸參與各種文學活動。由於當時參加的文學家之眾,而形成了為後人所稱道的「西邸文學集團」。剛步入仕林未久的謝脁,在這一文學群團中不僅充當了重要的角色,而且在詩歌創作方面還呈現出了兩個鮮明的特點。同時,他還以其不斷地藝術實踐,而成為「西邸」諸人中對「永明體」貢獻最大的一位詩人。前人認為沈約的貢獻大於謝脁的說法,其實是不符合歷史的真實的。
一、關於「西邸文學集團」
西邸文學集團的組織者與開創者,是竟陵王蕭子良,《南齊書》本傳記載了其與謝脁 等人在京師建康雞籠山西邸「游集」的盛況。其云:「(永明)四年進號車騎將軍。子良少有清尚,禮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傾意賓客,天下才學皆游集焉。善立勝事,夏月客至,為設瓜飲及甘果,著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貴辭翰,皆發教撰錄。……五年,正位司徒,給班劍二十人,待中如故。移居雞籠山西邸,集學士抄《五經》、百家,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講語佛法,造經唄新聲,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1]。」(《南史·齊竟陵文宣王子良傳》所載同)又,《梁書·武帝紀》云:「竟陵王開西邸,招文學,高祖(即蕭衍)與沈約、謝脁 、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等並游焉,號曰八友[2]。」另《梁書·沈約傳》、《南史·陸厥傳》等,亦有類似記載。除「竟陵八友」外,當時游集於蕭子良雞籠山西邸的文學家,據《梁書·庾於陵傳》、《梁書·江革傳》、《南齊書·陸厥傳》、《南齊書·樂志》、《南史·虞羲傳》,以及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等可知,還有劉繪、江孝嗣、徐勉、柳惲、虞炎、虞羲、釋寶月、蕭文琰、丘合楷、江洪、江革、王思遠、王僧孺、謝昊等人。其文士之多,在先唐文學集團中幾無可比。
蕭子良移居西邸,據上引《南齊書·蕭文良傳》所載,雖然是在永明五年,但西邸文學集團的形成,實則應始於永明元年,這是因為,蕭子良被封為竟陵王乃在是年。而且,蕭子良在未遷居西 邸前,即與眾多「西邸」文士關係密切。由永明元年至蕭子良之卒的隆昌元年,其間正好十年,此即西邸文人群體的大致活動時間。在中國文學史上,自西漢初期的梁園文學集團始,文士雅集交遊唱和便成為一種時尚。而誕生於齊武帝時期的西邸文學集團,則以活動眾多,成就巨大,影響深遠而著稱。「西邸」的文學活動及其成就,大而言之,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整理故舊,抄編群籍 這是屬於學術範疇的一種文學活動,《南齊書》與《南史》中的《蕭子良傳》均有記載,且文字全同:「五年……集學士抄《五經》、百家、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千卷本《四部要略》的編抄,在當時可以稱得上是一項前無古人的浩大文化工程。所謂「四部」,乃是據曹魏時期荀朂《新簿》而為。其具體所指為:「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說等書;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3]。」據《隋書·經籍志》總述的記載,劉宋時期,因「戰爭相尋,干戈是務」,不少典籍遺散流失,謝運靈任秘書監時,特編撰《四部目錄》一部,「凡六萬四千五百八十二卷」。蕭齊永明年間,秘書丞王亮等人又合撰《四部書目》「一萬八千一十卷」。由蕭子良組織並主持的《四部要略》的編抄工作,則是在謝靈運、王亮等人編製書目的基礎上,「編為簿錄」,即對當時秘閣尚存的群籍進行了全面的文本整理。遺憾的是,《四部要略》與《四部目錄》、《四部書目》等均已亡佚。
(二)應教聯唱,同題共詠 這是「西邸」最重要的文學活動之一。這一文學活動的特點是集體賦詩,互為傳唱,極大程度地豐富了文學創作的多樣性,使文學團體的文學特徵得以充分反映。《南齊書》、《南史》等,對此多有記載。如《南齊書·樂志》有載云:「《永平樂歌》(《樂府詩集》、《謝脁集》均作《永明樂》,是)者,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奏之。人為十曲。道人釋寶月辭頗美,上常被之管弦,而不列於樂官也。」這是一次重要的集體創作活動,其創作成果據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五《雜曲歌辭十五》所載,現僅存者為謝脁、王融、沈約三人的作品,具體為:謝脁 10首,王融10首,沈約1首,共21首。類似的創作,僅《謝宣城集校注》中就錄載了多起唱和之作,如卷二之范雲、謝脁 、王融、劉繪《同沈右率諸公賦鼓吹曲》,卷四之沈約、虞炎、范雲、王融、蕭衍、劉繪諸人的《餞謝文學》及謝脁的《和別宛右率諸君》,卷五之王融、虞炎、柳惲、沈約《同詠坐上所見一物》等,即有助於我們窺其一斑。「西邸」的這類文學創作,遠紹漢武帝時期的《柏梁詩》聯句,近承王羲之等人的「蘭亭唱和」,而又所有所發展與變化,其中最明顯者是「西邸」的聯唱,大都具有音律諧暢、偶對適切等特點,而類乎近體。
(三)始用四聲,以為新變 漢字四聲在齊武帝永年間的發現,是對中國傳統音韻學的一天突破。據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中「四聲設於周顒,八病嚴於沈約」[4]的自注,知漢字「四聲」與「八病」的創製,均與「西邸」詩人相關。而謝脁、沈約等人又以之進行詩歌創作,因而便誕生了「永明體」。對此,《南史·陸厥傳》有載:「(厥)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脁、琅琊王融以氣類相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制,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徽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四聲的發現與聲律論的建立,以及因此而形成的「永明體」,在當時乃至後世,均可稱得上是文學史上的大事。這一成就的取得,不僅是「西邸」諸人不斷藝術實踐的必然結果,而且也是這一詩人群體表現在審美追求方面的最佳反映。而據《文鏡秘府論》所載沈約有關聲律論的文字還可知,「西邸」詩人對於詩文聲韻之美的追求,已經達到了相當的自覺的程度。
(四)聚集名僧,講經說法 蕭子良是南齊著名的崇佛人物。上引《南齊書》本傳,稱其曾在永明年間大集僧侶於京師,講經說法,造經唄新聲。而《高僧傳》卷十一《釋僧祐傳》則載云:「尤精律部,有邁先哲,齊竟陵文宣王每請講律,聽眾常七八百人[5]。」同時,蕭子良還常在西邸舉辦齋戒,嘗設「六疾館」以濟民。當時著名僧人如慧次、慧基、玄暢、僧柔、法安、法度、寶志、法獻、法護、法寵、智藏等,均與其交往殷密[6]。另據南宋僧人志磐《出三藏記集》[7]卷十二,知蕭子良曾撰著佛學著作十六帙,統稱為《齊太宰竟陵文宣王法集》,共116卷,今存者僅為一卷,載《廣弘明集》卷二十七。蕭子良所舉行的這些崇佛活動,不僅「西邸」諸人均曾參加,而且對於「永明體」的創製與形成,也是頗具貢獻的。胡國瑞《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在論及此時曾說:「齊武帝永明七年,竟陵王蕭子良大集僧侶於京城,造經唄新聲,實可為辨明『四聲』的一大功力,而周顒、沈約也曾參加子良的考文審音工作,故『四聲』之明確於此時及周、沈等人,是並非偶然的[8]。」所論極精審。由是而觀,可知舉行於「西邸」的各類崇佛活動,對於文學的發展特別是「永明體」這一新興詩體的問世,乃是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的。
以上的情況表明,西邸文學集團的詩人們,各以其廣博的學識與非凡的藝術才華,為南齊永明年間學術與文學的繁榮,乃是作出了重要貢獻並取得了極為引人注目的歷史性實績的。而且,這一實績對於齊、梁、陳三代乃至李唐初期的文學發展,也是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的。
二、「西邸」時期的謝脁詩
謝脁加入西邸文學集團的時間,應當始自他的解褐之年。《南齊書·謝脁傳》云:「脁少好學,有美名,文章清麗。解褐豫章王太尉行參軍。」據同書《武帝紀》記載,豫章王蕭嶷官太尉之職,事在建元四年(公元482年)三月,則謝脁之「解褐」為是年夏秋間,當可論斷。建元四年,謝脁19歲,翌年,即齊武帝永明元年,蕭文良封為竟陵王,二人相識。之後,謝脁即與沈約等人結「竟陵八友」之游,並成為西邸文學集團中的重要成員。永明九年(公元491年)春,謝脁隨隨王蕭子隆赴荊州鎮,與西邸文學集團作別。臨別時,沈約、虞炎、范雲、王融、蕭琛、劉繪等西邸成員各賦一首《餞謝文學》詩以替謝脁餞行,謝脁則寫了《別沈右率諸君》一詩以致謝。這樣看來,可知謝脁在西邸文學集團中的時間,前後應有整八年之久。
西邸文學集團在當時是一個典型的京城派文學群體。作為這一文學集團中之一員的謝脁,在八年的時間中,不僅參加了屬於「集團」範疇包括崇佛在內的各種活動,創作了大量的詩賦作品,而且重要的是還為「永明體」的形成,做出了超越時人的巨大貢獻。據不完全統計,謝脁在西邸文學集團的八年內,共創作詩歌有近50首之多,賦則為5篇。在這50首左右的詩歌中,值得特別稱道的是其凸顯出了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其一為「以山水作都邑詩」[9],其二即「已有全篇似唐人者」[10]。這兩個方面的特點,雖然貫穿於謝脁畢生的詩歌創作之中,但卻發韌於這一時期。
我們先看第一個特點。眾所周知,謝脁是先唐文學史上繼謝靈運之後的又一位著名山水詩人。但謝脁的山水詩與謝靈運的同類之作相比,卻有著諸多的不同,如「以山水作都邑詩」即為其一。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早以都邑為創作對象的文人作品,當首推東漢初期杜篤的《論都賦》。該賦假主客問答的形式,將長安與洛陽這兩座都城進行了反覆對比,認為漢光武帝欲定都洛陽乃權宜之計,唯長安才是「帝王之淵囿,守國之利器」。此賦開檔漢京都賦之先聲。其後,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以及左思《三都賦》等的問世,形成了中國賦史上的著名的京都賦派。而在詩人的作品中,最早涉筆這一題材者,乃首推曹植《贈丁儀、王粲》、左思《詠史》等詩,至鮑照《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等詩的問世,則標誌著都邑詩這一山水詩的新品種已基本確立。受上述詩賦作品的影響,謝脁則于山水詩的創作中,有意識地選取當時的京城建康為描寫的對象,從而創作出了一系列被明代竟陵派文學大師鍾惺大加稱道的「山水都邑詩」。如《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直中書省》、《觀朝雨》等,即均為謝脁集中山水都邑詩的代表作。
謝脁在兩邸文學集團時期創作的山水都邑詩,主要有《和江丞北戍琅玡城》、《入朝曲》等。前詩有云:「春城麗白日,阿閣跨層樓。滄江忽渺渺,驅馬復悠悠。」琅玡城在今江蘇南京西北金川門外,齊武帝於永明元年將琅玡郡的治所由句容遷置於此,並於當年的九月在此親自講武與教習水步軍(《南史·齊武帝紀》)。詩題中的「江丞」即江孝嗣,其「北戌琅玡城」即在斯時。翌年春日,江孝嗣寫《北戍琅玡城》一詩,謝脁讀後便以「和」的形式寫了《和江丞北戍琅玡城》詩。這是先唐文學史上的最著名的都邑詩之一。詩人以白描的手法,將春陽照射下的琅玡城進行了極簡練地勾勒,這裡層樓高聳,宮閭朴地,清江白練,悠悠東流。《入朝曲》是《鼓吹曲》組詩中的第四首,寫於謝脁欲離「西邸」而隨王蕭子隆赴荊州鎮之際。全詩為:「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南獻雲台表,功君良可收。」此詩開首從金陵的地理形勢與歷史沿革寫起,以統攝全篇。接下來六句,寫詩人遠脁近觀之所見:江水如帶,蜿蜒曲折,朱樓遍地,隨地勢而起伏;街衢兩邊的高甍凌空欲飛,垂楊結蔭遮覆著皇宮裡的御溝;城內城外,笳聲徐緩,鼓點繁急,充滿了達官顯宦冶遊的熱鬧氣氛。最後兩句,寫京都的繁華壯觀激發著人們建功立業的豪情。全詩工於發端,描寫細緻,造語精麗,意境高雅,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謝脁的這類都邑詩,不僅擴大了山水詩的表現領域,豐富了山水詩的題材與內容,而且也反映了詩人表現在山水詩方面的新的審美追求。由於受謝脁的影響,與之同時的沈約、王融、范雲等詩人,也都介入到都邑詩的創作行列,而使齊梁詩壇上出現了一股新的創作潮流。
再看第二個特點。南宋著名的詩評家嚴羽,在其所著《滄浪詩話·詩評》中這樣寫道:「謝脁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當觀其集方知之。」謝脁詩在什麼方面「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呢?嚴羽在《滄海詩話》中並沒有說明。為弄清楚其之所指,我們不妨藉助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集說》[11]中的有關評論,以進行具體討論。方伯海評《入朝曲》云:「清麗工整,漸開五七言近體。」(121頁)沈確士評《玉階怨》云:「竟是唐人絕句,在唐人中為最上者。」(189頁)孫月峰評《同謝諮議詠銅爵台》云:「婉似初唐風調。」(196頁)陳胤倩評《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云:「『天際』二句(指「天際識歸小舟,雲中辨江樹」兩句-筆者注),竟墮唐音。」(221頁)又陳胤倩評《宣城郡內登望》云:「『寒蟬城』二句(指「寒城-以眺,平楚正蒼然」兩句―筆者注),漸近唐人。」(227頁)何義門評《游敬亭山》云:「『茲山』領起,直入有勢,以『即此陵丹梯』叫轉,警絕。前四句的總寫,一半寫景,一半寫情。唐人律詩作法,俱是此種。」(242頁)孫月峰評《游東田》詩云:「淺顯工縟,是初唐源本。」(261頁)孫月峰又評《郡內高齋閑坐每件事呂法曹》詩云:「盡情妙,然風格之漸入唐。」(283頁)上述諸例之評脁詩,或著眼於「清整工麗」,或立足於「淺顯工縟」,或以「唐人律詩作法」為審視點,所涉皆屬藝術的範疇。即是說在嚴羽看來,謝脁詩在藝術方面(含詞藻、聲律、音韻、體式等)是「還有全篇似唐人者」之特點的。這實際上是對謝脁詩藝術成就的高度肯定。謝脁創作於「西邸」時期且具「已有全篇似唐人者」之特點的詩歌,如《新亭渚別范零陵雲》、《奉和隨王殿下》、《入朝曲》、《和江丞北戍琅玡城》、《奉和竟陵王同沈右率過劉先生墓》等,即皆為其之代表。這些詩歌,或章法宏放,縱盪汪洋,或造語精麗,艷韻英秀;或屬對工整,音韻諧和;或興象蒼渾,氣調警拔,直開唐詩妙境與近體之先聲,給初、盛唐詩壇以明顯影響。
除了上述詩作與特點外,謝脁在「西邸」時期還創作了一些短小精悍、清秀雋永的「絕句體」樂府小詩。如《永明樂》十首即為其一。這組詩是專門用來配「永明樂」而演唱的歌詩。如第三首云:「朱台郁相望,青槐紛馳道。秋雲湛甘露,春風散芝草。」亭台樓閣,星羅棋布,綠柳青槐,列於道旁,秋雲飄來甘露紛降,春風吹拂著靈芝仙草,一派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景象。再如第四首:「彩鳳鳴朝陽,玄鶴舞清商。瑞此永明曲,千載今為皇。」彩鳳長鳴,旭日東升,雲、玄鶴起舞,清商鳴奏,上下千年,何如今日之輝煌!這十首詩重在歌頌京都建康的富麗氣象,所以寫得音韻鏗鏘,詞采華麗。而《玉階怨》等小詩,卻又別具韻味,如《玉階怨》寫一位宮女,因得不到君主的愛幸,而日復一日地在夜深人靜之時機械地縫製著羅衣。詩人在這首小詩中所著力揭示的,是宮女一往情深地渴慕君王愛幸而不得的幽怨心理。全詩意致凄涼,而又含蓄蘊藉,顯示出一種嫵媚風流的韻致。其它如《王孫游》等,也大都如此。謝脁集中的這類樂府小詩,一般而言,主要為他寫於「西邸」時期。從總體上看,這類小詩無論是同詠酬唱,抑或接句聯吟,以及自製新題等,均具有感情真摯,意境優美,語言情新,風流蘊藉等特點,而獨樹一幟於六朝的文人樂府之中。
三、謝脁的「永明體」貢獻
對於謝脁在「西邸」時期與「永明體」即新體詩的關係,以及其對新體詩的貢獻諸問題,在已行世的幾種有代表性的《中國文學史》中,只有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在其章節的標題中,明確以「謝脁與新體詩」標目。而如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則以「永明體的興起」與「謝脁的詩歌」分而言之,因為其節目所標乃為「沈約、謝脁與永明體」 。袁編《中國文學史》的這種安排,顯然是受了《南齊書·陸厥傳》影響的結果。蓋因據上引《南齊書》是《傳》可知,其在列舉永明體詩人之名時,乃是先沈約次謝脁,再次為王融與周顒的。與之相佐者,是鍾嶸《詩品序》的記載:「王元長(融)創其首,謝脁、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辨。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持與鍾嶸《詩品序》相同觀點者,為《南史·庾肩吾傳》。其云:「齊永明中,王融、謝脁、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為麗靡,復逾往時。」那麼,究竟誰才是在永明體形成時「創其首」的詩人呢?或者換而言之,對永明體之形成貢獻最大的詩人,究竟是沈約還是王融抑或謝脁呢?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
據現有的材料進行考察,在沈約、謝脁與王融三人中,只有記載沈約與聲律論的相關材料存在。現存沈約與聲律論相關的材料,主要為《宋書·謝靈運傳·論》、《南史·沈約傳》、《南史·陸厥傳》。而其中,《南史·陸厥傳》錄載陸厥與「沈約論聲律書」,以及沈約「答陸厥書」二文,最為重要,因為其真實記載了沈約與陸厥對聲律論的切磋與討論,認為運用四聲平仄進行詩歌創作,可以獲得「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的音樂效果。但儘管沈約在當時與陸厥等人對對聲律認進行了討論,並創製出了所謂的「八病」,然而永明體的產生與問世,關鍵在於詩人們以之所進行的藝術實踐。而《南齊書·陸厥傳》記載「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云云,所指即此。這就是說,對聲律論的提出與「約等文皆用宮商」實際上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屬於語言學理論範疇的,後者則為藝術實踐的範疇。而永明體在當時之所以能夠產生,關鍵就在於後者。如此就涉及到沈約、謝脁、王融三人對永明體的藝術實踐諸問題了。按沈約、謝脁、王融三人的作品集,現所存最早者均為明人輯本,其集名分明為《沈隱侯集》、《謝宣城集》、《王寧朔集》。但這三種明人輯刻本所收三人詩歌的數量,均較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2]中之《沈約詩集》、《王融詩集》與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為少。為對三人的永明體作品進行一番具體的認識,因此,下面特以逯欽立本與曹融南校注本為據,對其各自的五言詩(五言聯句未計入),作如下的具體統計:(一)沈約總數為154首,其中4句式28首,6句式19首,8句式51首,10句式15首,12句及以上者41首。(二)謝脁總數為142首,其中4句式16首,6句式0首,8句式49首,10句27首,12句及以上者42首。(三)王融86首,4句式30首,6句式1首,8句式31首,10句式10首,12句及以上者14首。
在上述三人6種句式的五言詩中,4句式屬「齊梁絕句」,6句式與12句及以上式均為五言古體,可以不論。8句式與10句式,一與五律相近,一具五排的雛形,故其大都為文學史家認定為「新體詩」。以此計之,三人永明體之作的具體數量分別為:沈約68首,謝脁76首,王融41首。這一數據表明,立足於對永明體的藝術實踐與探索的角度言,謝脁是三人中次數最多、貢獻最大的一位。若著眼於沈約年長謝脁20餘歲、謝脁在永明九年春即離開「西邸」以論,則謝脁顯為三人中之傑出者。
在謝脁現存的永明體詩作中,有許多已經達到了相當的「聲律論」藝術高度,如寫於「西邸」時期的《奉和隨王殿下》十六首,即為其代表。這組詩為標準的五言八句式,全由四聯構成,各聯之間除了未能粘著之外,余則幾乎可以合格的五律目之。如第十四首:「分悲玉瑟斷,別緒金樽傾。風入芳帷散,缸華蘭殿明。想折中園草,共知千里情。行雲故鄉色,贈此一離聲。」這首詩前四句為一個「平仄段」,後四句為又一個「平仄段」,全詩在平仄上雖不協調,但每四句的平仄則與律詩完全相合(唯第七句的「鄉」應仄而平)。再看第十五首:「年體豫已滌,夜艾賞方融。新萍時合水,弱草未勝風。閨幽瑟易響,台迥月難中。春物廣余照,蘭萱佩未窮。」這首詩只有三、四兩句的平仄需調整外,余則皆對仗工整,與律詩全合。再如其《入朝曲》(全詩引見上),全詩除開首兩句犯了所謂「平頭」的聲病外,其餘亦對仗甚為工整。
沈約雖然是「八病」說的首創者,但檢核其詩(主要指其集中的51首八言句式),幾乎都與其理論倡導不相符。如其名作《別范安成》:「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此詩在聲律方面雖無大的問題,但屬對則極為不工。其它如《登北固樓》、《懷舊詩》九首等,或有「平頭」「上尾」之犯,或以「平平仄平仄」替代「平平平仄仄」,等等,均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理論倡導與創作實踐不相符合的情況。
總體而言,永明體的產生與形成,雖然是永明時期西邸文學集團詩人們共同努力的結果,但其也與竟陵王蕭子良在永明七年大集僧侶於京師,「講論佛法,造經唄新聲」關係密切,而其中貢獻最大的詩人,則是非謝脁莫屬的。
注釋:
[1]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7年版。
[2]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6年版。
[3]魏徵《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
[4]嚴羽《滄浪詩話》,《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
[5]慧皎《高僧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
[6]任繼愈《中國佛教史》第三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
[7]志磐《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87年版。
[8]胡國瑞《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9]鍾惺、譚元春《古詩歸》,《詩歸》本,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10]嚴羽《滄浪詩話》,《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
[11]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2]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
(本文原載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先唐詩人考論》第八章第一節,第244—2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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