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瀾：莊子的逍遙與自在|專欄

文/葉觀瀾

作者簡介：著名文化學者，獨立作家，曾任安徽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現居杭州，為《孔子與孔門弟子》動畫片劇組主創中心主任，出版有《民國人物連連看》、《兩個人的江湖》、《大美黃山—徽商與徽州文化》等多部歷史文化著作，多次應邀至北大清華武大上海交大等高校及全國各地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主講國學課程，深受各界好評。

中國文化精神的核心，一儒一道，其餘如法墨諸家，後世輕其道，重其器，用其術耳，實居偏殿，功不出卿相佐使範圍。至於禪宗佛法，名為中國，概由天竺西來，經隋唐內化而成，不算正宗，視為方外，乃是自然，所以若論其功，亦只在調情劑世，而非主導。

儒家盛名，有大成就者首推孔子，孔子之後，孟子於仁義，立論有所生髮，然道追孔子，實無大的超越，所以孔孟聯袂，但聖與亞聖，還是有先後之別的。而成就道家美名的卻是老莊兩人。

老莊名雖並列，道卻有所分野。老子名雖遁世無為，實際冷眼熱心，於春秋亂世，仍然有所希冀，指望以無為之醫方，達有為之療效。此番苦心衷腸，不亞於孔孟。至於莊子，則大不然也。

以莊子反觀老子，則老子不免故作瀟洒，假寐於時，自號無為，懷抱有為，指望無為而無不為。結果教者諄諄，聽者藐藐，只得失望西行，於函谷關前，仍留五千言於後世，才依依難離，歸隱大荒。

以老子再看莊子，則莊子生逢戰國，亂過春秋，但能坐卧自在，不以為苦，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不以己度人，不以人度己，不以人度物，不以生度死，不以功名富貴度人生。真可謂放心天際，神馳浩宇，齊萬物，等生死，視有涯之生命，如無涯之一瞬。

莊子心無所求。無所求者，富貴也，事功也，聲名也。一切俗世之想，皆作浮雲看之。所以莊子才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聖人，在儒家已經高不可仰，而在莊子筆下，於史雖不貪名，於世仍求事功，於己未能忘身，則其名忝列神人至人之後，境界早已淪為下乘。何況聖人孔子還曾高呼：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你看，身在君子之列，兀自惱恨，死後身名不符。這樣的聖人，恐怕連神人的塵垢秕糠都算不上。《逍遙遊》一篇，莊子假借肩吾與連叔兩人之口，描述了他心中最高境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

此等神人是其「塵垢秕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就是說，神人的塵垢秕穅，都可以化作堯舜這類儒家眼中的聖人。

莊子懷有所抱。有所抱者，真性情，大自在，逍遙遊。所以莊子說，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如斯人生，落入俗套，以人度之，未免沒有價值。所以莊子的朋友兼對手惠子嘲諷說：

「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你看，魏王送我大葫蘆種子，我培植之後，結出果實有五石容積。用它去盛水漿，堅固不足以承受其重量。把它剖開做瓢，大而無處安放。如此葫蘆，不是不大，因其無實際用處，我最終砸爛了它。

惠子以此設喻，譏誚莊子逍遙自在，大言虛妄，於時無益，無事無補，毫無現實價值。

莊子聞言反諷 「夫子固拙於用大矣」，說了一個宋人不龜手葯的故事來回應惠子，指責他境界不夠，認識不到逍遙自在的人生真味，如同昧於魏王瓠，只知以現實價值「憂其瓠落無所容」，而不懂得「以瓠為大樽，而浮於江湖」的樂趣和境界。正如世人稱譽相濡以沫，莊子卻大唱反調「不如相忘於江湖。」

人生在世，境界三分：他證，自證，無證。惠子從他人處反證自身，奉行沒有社會使用價值便沒有自身存在價值。莊子超越他證，不求自證，而是無證，信奉存在本身，就有價值，不僅為人，亦及萬物。

對此，惠子難以理解，俗人就更不解。

理解莊子，其時可能是一隻蝴蝶。所以莊子夢化成蝴蝶，醒來卻說蝴蝶夢化成我。蝴蝶說，我是幸運的，為你所夢。莊子說，既然我可以夢化成你，你自然可以夢化成我，你我之間有分別嗎？這叫齊萬物。

一個齊萬物，莊周的世界，除了蝴蝶，便再無知己。

至於老妻辭世，莊子不哭反歌，一副視生如死，視死如歸的模樣，更是惹惱了俗人版的惠子。這叫什麼？等生死。

等生死之外，還有鯤鵬無欲無求的逍遙遊，嘿嘿，俯仰天地，橫掃八荒，能理解莊子者，可有人類？

齊萬物，等生死，真自在。

如斯莊子，知己絕矣。無怪乎昔年徽人劉文典，就曾放言：莊子知己，當世只有一個半，一個是莊周自己，一個是他劉文典。劉文典者，學界狂徒也！然咀嚼其言，不可謂妄也。

莊周，一個逍遙本真的自在。心經曰：能觀自在，便是菩薩。

2014年9月27日於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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