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覽】霍松林賞詞:「日出江花紅勝火」——《憶江南》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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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林(1921-2017)
霍松林先生是我國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文藝理論家,曾任陝西師範大學博士生導師、文學院名譽院長。
1945年,霍松林先生考入中央國立大學中文系,在重慶柏溪、南京四牌樓渡過了四年寶貴時光。據霍先生文章自述,當時的中央大學中文系,名師雲集,如胡小石、汪辟疆、朱東潤等,各有專精。彼時,霍先生跟隨名師、鑽研學術,撰寫了許多學術論文。
畢業之後,霍松林先生投入學術研究和教育工作,在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50餘年。歷任陝西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院名譽院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哲學社會科學「七五」規劃委員會委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名譽會長,中國杜甫研究會會長、名譽會長,日本明治大學客座教授,香港學術評審局專家顧問,陝西詩詞學會會長等職。1989年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範,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09年被評為陝西首屆社科名家。2010年獲陝西「十二五」科學發展思想驅動獎。
霍先生於古典文學、文藝理論等領域建樹頗豐,著有《文藝學概論》《詩的形象及其他》《文藝學簡論》等30餘種,出版《霍松林選集》(十卷本)600餘萬字;主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1983-1988年)》(6卷)、《中國古典小說六大名著鑒賞辭典》《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等50多種。
此外,霍先生還是一位詩人、書法家,出版有《霍松林詩詞集》《霍松林書法集》等。
霍先生是《古典文學知識》的老作者,老編委,曾在鳳凰出版社出版《唐詩精選》、主編《辭賦大辭典》等著作。
本期刊發霍松林先生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憶江南>白居易》,首發於《古典文學知識》1986年第2期。在唐代文學有關杜甫、白居易的研究成果中,霍先生獨領風騷。而「文學鑒賞」又是他的一項「特殊本領」:他擁有豐厚的理論知識,熟悉相關材料,善於調動生活經驗,利用充沛的想像能力,這使得他的「文學鑒賞」格外具有魅力。
《憶江南》
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君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於唐穆宗長慶二年(822)七月。自中書舍人除杭州刺史,十月一日到達杭州。長慶四年五月,任滿離杭。唐敬宗寶曆元年(825)三月除蘇州刺史,五月初到任,次年秋天因眼病免郡事,回到洛陽。這時候。他五十五歲。白居易青年時期,也曾漫遊江南,旅居蘇、杭。這從《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及《吳郡詩後記》等作品中可以看得出來。
蘇、杭是江南名郡,風景秀麗,人物風流,給白居易留下了美好的記憶;回到洛陽之後,寫了不少懷念舊遊的詩作。如《見殷堯藩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詩中多敘蘇杭勝事,余嘗典二郡,因繼和之》云:「江南名郡數蘇杭,寫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猶苦憶,我為刺史更難忘。境牽吟詠真詩國,興入笙歌好醉鄉。為念舊遊終一去,扁舟直擬到滄浪。」直到開成三年(838)六十七歲的時候,還寫了這三首《憶江南》。
第一首泛議江南,兼包蘇、杭,寫春景。要用寥寥數語概括而形象地寫出江南春景,是相當困難的。不妨舉兩個例子:「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杜牧《江南春絕句》)「鶯」與「花」,是江南春天富有特徵性的景物。丘遲與杜牧,都抓取了這種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加以生動的描繪。從而構成了色彩穠艷的長卷。不論是截取一段或展開整個畫面,都會把你帶進江南春景之中。就是說,它具有高度的典型性。白居易做杭州刺史時也有寫「鶯」、寫「花」的名句,如「幾處早鶯爭暖樹」、「亂花漸欲迷人眼」等等。但他的《憶江南》第一首,卻換了一個角度,以「江」為中心,展現了鮮艷奪目的江南春色。
吳冠中
全詩五句。一開口即讚頌「江南好」!正因為「好」,才不能不「憶」。「風景舊曾諳」一句,說明那江南風景之「好」,不是聽人說的,而是當年親身感受到的、體驗過的,因而在自己的審美意識里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既落實了「好」字,又點明了「憶」字。接下去,即用兩句詞寫他「舊曾諳」的江南風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日出」、「春來」,互文見義。春來百花盛開,已極紅艷;紅日普照,更紅的耀眼。在這裡,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的明亮度。春江水綠,紅艷艷的陽光灑滿了江岸,更顯得綠波粼粼。在這裡,因異色相映襯而加強了色彩的鮮明性。和丘遲、杜牧的名作相比,白居易壓根兒沒有寫「鶯」;雖然寫了「花」,但視角不同。他先把「花」和「日」聯繫起來,為的是同色相烘染;又把「花」和「江」聯繫起來,為的是異色相映襯。江花紅,江水綠,二者互為背景。於是紅者更紅,「紅勝火」;綠者更綠,「綠如藍」。
杜甫寫景,善於著色。如「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諸句,都明麗如畫。而異色相映襯的手法,顯然起了重要作用。白居易似乎有意學習,如「夕照紅於燒,晴空碧勝藍」(《秋思》)、「春草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題岳陽樓》)、「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正月三日閑行》諸聯,都因映襯手法的運用而獲得了色彩鮮明的效果。至於「日出」、「春來」兩句,更在師承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在明媚的春光里,從初日、江花、江水、火焰、藍葉那裡吸取顏料,兼用烘染、映襯手法而交替綜錯。又濟之以貼切的比喻,從而構成了闊大的圖景。不僅色彩絢麗,耀人眼目;而且層次豐富,耐人聯想。
吳冠中
讀者如果抓住題中的「憶」字和詞中的「舊曾諳」三子馳騁想像,就會發現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層次:以北方春景映襯江南春景。全詞以追憶的情懷,寫「舊曾諳」的江南春景。而此時,作者卻在洛陽。比起江南來,洛陽的春天來得晚。請看作者寫於洛陽的《魏王堤》七絕:「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在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的季節,洛陽還「花寒懶發」,只有魏王堤上的柳絲,才透出一點兒春意。
花發得比江南晚,水怎麼樣呢?洛陽有洛水、伊水,離黃河也不遠。但即使春天已經來臨,這些水也不可能像江南春水那樣碧綠。不難設想,當作者信馬尋春,看見的水都是黃的,花呢,還因春寒料峭而懶得開,至少還未盛開;他觸景生情,怎能不追憶江南春景?怎能不從內心深處讚歎「江南好」?而在用生花妙筆寫出他「舊曾諳」的江南好景之後。又怎能不以「能不憶江南」的眷戀之情,收束全句。詞雖收束,而余情搖漾,凌空遠去,自然引出第二首和第三首。
吳冠中
第二手緊承前首結句「能不憶江南」,以「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開頭,將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偌大一個杭州,可憶的情境當然很多,而按照這種小令的結構,卻只能納入兩句,這就需要選擇和集中。選擇什麼呢!那不用說是最有代表性、也使他感受最深的東西。就杭州景物而言,最有代表性的東西是什麼呢?且看宋之問的名作《靈隱寺》「鷲嶺郁岧嶢,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浙江潮和月中桂子,就是杭州景物中最有代表性的東西,而作者對此也感受最深。
何謂「月中桂子」?《南部新書》里說:「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既然寺僧可以拾得,別人也可能拾得。白居易做杭州刺史的時候,也很想拾他幾顆。《留題天竺、靈隱兩寺》詩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自注云:「天竺嘗有月中桂子落,靈隱多海石榴花也。」看起來,他在杭州之時多次往尋月中桂子,欣賞三秋月夜的桂花,給他留下了難忘的憶戀。因而當他把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的時候,首先再現了這樣一個動人的畫面:「山寺月中尋桂子。」天竺寺里,秋月朗照,桂花飄香,一位詩人,徘徊月下,榴槤桂叢,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俯身看地,看看是否真的有桂子從月中落下,散在桂花影里。這和宋之問的「桂子月中落」相比,境界迥乎不同,其關鍵在於著一「尋」字,使得詩中有人,景中有情。碧空里的團圞明月,月光里的巍峨山寺和寺中的三秋桂子、婆娑月影,都很美。然而如果不通過人的審美感受,就缺乏詩意。著一「尋」字,則這一切客觀景物都以抒情主人公的行動為焦點而組合、而移動,都通過抒情主人公的視覺、觸覺、嗅覺、乃至整個心靈而變成有情之物。於是乎,情與景合,意與境會,運力語境會詩意盎然,引人入勝。
如果說天竺寺有月中桂子飄落不過是神話傳說。那麼,浙江潮卻是實有的奇觀。所以,上句只說「尋」桂子,不一定能尋見;下句卻說「看」潮頭;那是實實在在看見了。
浙江流到杭州城東南,稱錢塘江;又東北流,至海門入海。自海門湧入的潮水,十分壯觀。《杭州圖經》云:「海門潮所起處,望之有三山。」這潮水,奔騰前進,直到杭州城外的錢塘江。《方域勝覽》云:「錢塘每晝夜潮再上,至八月十八日尤大。」就是說,每天都有早潮、晚潮,而以陰曆中秋前後潮勢最大。請看《錢塘候潮圖》里的描寫:「常潮遠觀數百里,若素練橫江;稍近,見潮頭高數丈,捲雲擁雪,混混沌沌,聲如雷鼓。」正因為「潮頭高數丈」,所以作者當年做杭州刺史的時候,躺在郡衙里的亭子上,就能看見那「捲雲擁雪」的壯麗景色。
明 孫克弘
溥心畲
這兩句詞,都有人有景,以人觀景,人是主體。所不同的是上句以動觀靜,下句以靜觀動。
「山寺」、「月」、「桂」本來是靜的,主人公「尋桂子」,則是動的。以動觀靜,靜者亦動,眼前景物,都跟著主人公的「尋」而移步換形。然而這裡最吸引人的還不是那移步換形的客觀景物,而是主人公「山寺月中尋桂子」的精神境界。他有感於山寺里飄香雲外的桂花乃「月中種」的神話傳說。特來「尋桂子」,究竟為了什麼?是想尋到月中落下的桂子親手種植,給人間以更多的幽香呢?還是神往月中仙景,感慨人世滄桑、探索宇宙的奧秘呢?
海潮湧入錢塘江,潮頭高數丈,捲雲擁雪,瞬息萬變,這是動的。主人公「郡亭枕上看潮頭」,其形體當然是靜的;但他的內心世界,是否也是靜的呢?作者有一首《觀潮》詩:「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不用說這是他在「郡亭枕上看潮頭」時出現過的內心活動。但難道只此而已,別無其他嗎?何況,僅就這些內心活動而言,已蘊含著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哲理,值得人們深思啊!
(明)孫克弘
第三首,照應第一首的結尾和第二首的開頭,以「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冒下,追憶蘇州往事:「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即一面品嘗美酒,一面欣賞美女雙雙起舞。「春竹葉」,是對「吳酒一杯」的補充說明。張華詩云:「蒼梧竹葉青,宜城九醞醝。」可見「竹葉」本非「吳酒」。這裡用「竹葉」,主要為了與下句的「芙蓉」在字面上對偶。正象杜甫的「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借「竹葉」對「菊花」一樣。「春」,在這裡是個形容詞。所謂「春竹葉」,可以解釋成春天釀熟的酒,作者在另一篇詩里就有「翁頭竹葉經春熟」的說法;也可以解釋成能給飲者帶來春意的酒,作者生活的中唐時代,就有不少名酒以「春」字命名,如「富水春」、「若下春」之類(見李肇《國史補》)。從「春」與「醉」對偶來看,後一種解釋也許更符合願意。「醉芙蓉」是對「吳娃雙舞」的形象描繪。以「醉」字形容「芙蓉」,極言那花兒象美人喝醉酒似的紅艷。「娃」,美女也。西施被稱為「娃」,吳王夫差為她修建的住宅,叫「館娃宮」。開頭不說憶蘇州而說「憶吳宮」,既為了與下文協韻,更為了喚起讀者對於西施這位絕代美人的聯想。讀到「吳娃雙舞醉芙蓉」,這種聯想就更加活躍了。
林墉
「吳酒」兩句,前賓後主,喝酒,是為觀舞助興,著眼點落在「醉芙蓉」似的「吳娃」身上,因而以「早晚復相逢」收尾。「早晚」,當時口語,其意與「何時」相同。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又在《問楊瓊》詩里慨嘆道:「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聲!」詩歌,需要有音樂性和圖畫性。但它感動人心的藝術魅力,卻不獨在於聲韻悠揚。更在於以聲傳情;不獨在於寫景如畫,更在於借景抒情。白居易把情看作詩歌的「根」,作詩譜歌,力圖以濃郁的實感真情動人心魄。這是他留給後人的最寶貴的藝術經驗。這三首《憶江南》,也正是他的藝術經驗的結晶。正如題目所昭示,洋溢於整個組詩的,是對於江南的讚美之情和憶戀之情。「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真是寫景如畫!但這不是純客觀的景,而是以無限深情創造出來的情中景,又抒發了熱愛江南的景中情。讀這兩句詞,不僅看見了江南春景,還彷彿看見主人公讚美江南春景、憶戀江南春景的體態神情,從而想像他的精神活動,進入了作者所謂「情交」的境界。讀「山寺」、「吳酒」兩聯,情況也與此相似。
何鎮強
這三首詞,從今時憶往日,從洛陽憶蘇杭。今、昔,南、北,時間、空間的跨度都很大。每一首的頭兩句,都撫今追昔,身在洛陽,神馳江南。每一首的中間兩句,都以無限深情,追憶最難忘的江南往事。結句呢?則又回到今天,希冀那些美好的記憶有一天能夠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因此,整個組詩不過寥寥數十字,卻從許多層次上吸引讀者進入角色,想像主人公今昔南北所經歷的各種情景,體驗主人公今昔南北所展現的各種精神活動,從而獲得尋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作者於《憶江南》題下自注云:「此曲亦名《謝秋娘》。」《樂府詩集》列《憶江南》為「近代曲辭」,解釋說:「一曰《望江南》。《樂府雜錄》曰:『《望江南》本名《謝秋娘》,李德裕鎮浙西為妾謝秋娘所制。後改為《望江南》。』」按《教坊記》所載曲名,皆盛唐及以前樂曲,其中有《望江南》,可見並不始於李德裕。《敦煌曲子詞》中有描寫愛情的《望江南》,知詞曲來自民間。白居易的《憶江南》三首,通俗,明快,真摯,音韻悠揚,還帶有濃郁的民歌風味。
這三首詞,每首自具首尾,有一定的獨立性;而各首之間,又前後照應,脈絡貫通,構成有機的整體。在「聯章」詩詞中,其謀篇布局的藝術技巧,也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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