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對他念念不忘?
今年是孫犁(1913—2002)逝世15周年。15年來,人們對他和他的作品的懷念與閱讀從未停止——為什麼成千上萬的讀者對孫犁念念不忘?是因為他作品中所傳遞出來的美。那美與我們尋常所見的美並不同。這是經歷了那麼多世事滄桑、從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活下來的人,所抒發的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它燃燒起人們的勇氣,照亮前進的道路。
那是綠色的蘆葦,一望無際。風吹過來,有如綠色的波浪。大片和大片的蘆葦之間,是沉靜的水,它們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如果是七八月間,你將看到荷花盛開。碧綠的荷葉間突然開出粉紅色的花朵,鮮明純凈,如夢一般。有漁船從水面上倏忽划過,漁夫們通常戴著帽子,有時候你還會看到半大孩子們躍到水中,像魚兒一樣,再出頭時,已是好遠。
這是白洋淀最日常的風光,它們彷彿從大淀出現就一直在,一直這麼過了很多年。七十多年前,這裡有許多關於抗戰的傳說,但只是人們口耳相傳。直到有一天有一篇名為《荷花澱》的小說發表。自此,中國文學的版圖上,多了一塊名為「荷花澱」的地方,那裡風光秀麗、人民勇毅;自此,這裡成為著名的文學地標,它永遠與一位名叫孫犁的小說家緊密相關。
從《白洋淀之曲》到《荷花澱》:平淡中有深情
1936年,23歲的孫犁離開家鄉安平,在白洋淀教書。1938年,25歲的他正式參加抗日,離開白洋淀。但那裡的生活讓他難以忘懷。1939年,在太行山深處的行軍途中,孫犁將白洋淀記憶訴至筆端,寫成長篇敘事詩《白洋淀之曲》。它與孫犁後來的代表作《荷花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可以說前者是後者的「胚胎」。詩的故事發生在白洋淀,女主人公叫「菱姑」,丈夫則叫「水生」。他們和《荷花澱》中的年輕夫妻一樣恩愛,但命運大不同。全詩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菱姑得知水生在抗擊鬼子戰鬥中受傷後,跳上冰床去探望。但是,水生犧牲了。第二部分寫的是送葬。第三部分是菱姑的覺醒,「一股熱血衝上她的臉/熱情燒藍她的瞳孔/水生的力量變成了她的力量/扳動槍機就握住了活的水生……/熱戀活的水生/菱姑貪饞著戰鬥/槍一響/她的眼睛就又恢復了光/亮」。
完成《白洋淀之曲》那一年,孫犁26歲。他熱情洋溢,但文筆青澀。《白洋淀之曲》並不是成功的詩作,只能說是孫犁對白洋淀生活的嘗試寫作。白洋淀的生活如此刻骨銘心,那裡人民的奮力反抗應該成為我們民族記憶的一部分。可是,怎樣用最恰切的藝術手法表現他們的勇敢、愛和恨?一位優秀小說家得有他的語言系統,得有他的完整的精神世界,他對生活的理解要有超前性和整體視野,此時年輕的孫犁還未完全做好準備。時隔多年,孫犁在《白洋淀之曲》出版後記中坦承:這首長詩「只能說是分行的散文、詩形式的記事」。在他看來,好詩應該有力量——「號召的力量,感動的力量,啟發的力量,或是陶冶的力量」。他自認自己的詩缺乏這些力量,「很難列入當前豐茂的詩作之林」。
1944年,孫犁來到延安,第二年,他遇到了來自白洋淀的老鄉。他們向孫犁講起了水上雁翎隊利用葦塘荷淀打擊日寇的戰鬥故事,孫犁的記憶再次活起來。傳記作者這樣記錄孫犁寫下《荷花澱》的那個夜晚:「近鄰的邵子南還在高談闊論地不知和誰爭論什麼,要在平時,孫犁一定要過去聽聽,也許插上幾句,此刻,他卻一切都顧不得了,他點起煤油燈,坐上小板凳,把稿紙攤在作為桌子的木鋪板上,手裡的鋼筆在紙上刷刷地疾走著……」
《荷花澱》中的人物依然叫「水生」,故事依然發生在白洋淀,依然有夫妻情深和女人學習打槍的情節,但兩部作品語言、立意、風格迥然相異。題目《白洋淀之曲》改成了《荷花澱》,用「荷花澱」來稱呼「白洋淀」顯然更鮮活靈動,讀者們似乎一眼就能想到那荷花盛開的圖景——這個題目是講究的,藉助漢字的象形特徵給讀者提供了重要的想像空間。
「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乾淨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裡跳躍著。」小說起筆乾淨,風景自然是美的,但這美並不是靜止呆板的美,重要的是,這「美」里有人和人的勞作。在詩畫般的風光里,小說家盪開一筆,寫了白洋淀人的勞動生活:
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里院里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漲滿,有無數的船隻,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緻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
「好席子,白洋淀席!」
《白洋淀之曲》中的生硬表達消失了,孫犁用起了家常和平靜的語調,他採用最普通的漢字和語詞,小說簡潔、凝練、有節奏感。日常而美的語言和生活的日常安寧相得益彰。但這日常安寧因「丈夫回來晚了」而打破。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麼了,你?」
水生小聲說:
「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裡吮了一下。水生說:「今天縣委召集我們開會。假若敵人再在同口安上據點,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條線,淀里的鬥爭形勢就變了。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
女人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很平常,但傳達出來的情感卻是深刻的。此時的孫犁,追求意在言外,追求平淡中有深情。這是鬼子來之前的淀里風光:「她們輕輕劃著船,船兩邊的水嘩,嘩,嘩。順手從水裡撈上一棵菱角來,菱角還很嫩很小,乳白色。順手又丟到水裡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穩穩浮在水面上生長去了。」但片刻的美好瞬間就被鬼子打破。「後面大船來得飛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這幾個青年婦女咬緊牙制止住心跳,搖櫓的手並沒有慌,水在兩旁大聲嘩嘩,嘩嘩,嘩嘩嘩!」
與之前輕劃著船「嘩,嘩,嘩」不同,鬼子來之後,「水在兩旁大聲嘩嘩,嘩嘩,嘩嘩嘩!」這「嘩」哪裡只是象聲詞,它還是情感和動作,是緊張的氣氛,是「命懸一線」。歡快與思念,熱愛與深情,依依不捨與千鈞一髮,都在《荷花澱》中了。這裡的情感是流動變化的,小說的邏輯也是情感的邏輯。情感在人的語言里,情感在人的行為里,情感也在人眼見的風景里。《荷花澱》中,花朵枝葉以及蘆葦彷彿都有了生命。
寫出戰爭年代民眾對幸福和安寧的嚮往
孫犁重寫白洋淀故事,當然因為雁翎隊員們的講述,但也因為孫犁本人對家人的思念。1944年,孫犁剛到延安便聽說了故鄉人民經歷了空前殘酷的「五一大掃蕩」。「我離開家鄉、父母、妻子,已經八年了。我很想念他們,也很想念冀中。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的信心是堅定的,但很難預料哪年哪月,才能重返故鄉。」
哪一位丈夫願意打仗,哪一位妻子希望生離死別?但是,當戰火燒到家門口時,他們不得不戰,不得不背井離鄉。當作家想到遠方的妻子兒女,想到美好水鄉的人民時,他要怎樣書寫生活本身的殘酷?《白洋淀之曲》中死去的水生在《荷花澱》里並沒有死去,那位賢良妻子的生活依然安寧而活潑。故事情節的重大改動是否是因為他對妻子與家人的挂念?是否因為他渴望傳達一種樂觀而積極的情緒?答案是肯定的。
完成《荷花澱》的那年,孫犁剛剛32歲。彼時,沒有人知道戰爭哪一天結束,這位小說家、年輕的丈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紙上建設他的故鄉,寄託掛牽和祝願。因而,《荷花澱》里,小說家選擇讓水生成為永遠勇敢的戰士,而水生嫂,則可以在文字中享受屬於她的安寧和幸福,哪怕,這幸福只是片刻。
當年的延安士兵讀到《荷花澱》時有新鮮之感。這裡沒有炮火硝煙,也沒有撕心裂肺,讀者們嗅到了來自遙遠水鄉的荷花香氣,感受到了切實而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妥帖情感。時任延安《解放日報》副刊編輯的方紀後來在《一個有風格的作家》一文中回憶說,讀到《荷花澱》的原稿時,他差不多跳起來,小說引起了編輯部里的議論,「大家把它看成一個將要產生好作品的信號」。回憶孫犁作品給延安讀者帶來的驚喜時,他多次使用了「新鮮」:「那正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後,又經過整風,不少人下去了,開始寫新人——這是一個轉折點;但多半還用的是舊方法……這就使《荷花澱》無論從題材的新鮮,語言的新鮮,和表現方法的新鮮上,在當時的創作中顯得別開生面。」
1945年5月,《荷花澱》先在延安《解放日報》首發;緊跟著,重慶的《新華日報》轉載;解放區各報紙轉載;新華書店出版單行本;香港的書店出版時,還對「新起的」作家孫犁進行了隆重介紹。這篇不僅寫給自己、也寫給親人、寫給「理想讀者」的小說有如長出了有力的「翅膀」,安慰著戰亂時代離鄉背井的人們,也安慰著那些為了和平不得不戰的戰士們。而尤其令人心生喜悅的是,《荷花澱》發表3個月後,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水生和水生嫂們對安寧的嚮往終於不再是夢想。把《荷花澱》視作孫犁創作生涯的分水嶺是恰當的,此前,他是作為戰地記者和文學工作者的孫犁;此後,他是當代中國獨具風格的小說家。
勾畫我們時代和生活的未來
在延安遇到白洋淀老鄉,對家人和妻子的思念是促使孫犁一夜之間寫下《荷花澱》的重要動因,但並不能說明他的小說何以發生那麼重大的變化。重要的是文學觀——是什麼使這位作家的文學觀發生變化,是討論《荷花澱》何以問世、孫犁何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重要作家的另一個切入點。
應該提到孫犁寫於1941年冬季的那本名為《文藝學習》的小冊子。在這本書中,孫犁思考了「如何成為一位好小說家」和「如何寫出一部好作品」等問題。他認為,好的內容需要好的語言,「好內容必須用好的文字語言表達出來,才成了好作品……好的作家一生的工作,也可以說是文字語言的工作。不斷學習語言,研究語言,創造語言。」在他眼裡,「從事寫作的人,應當像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應當把語言大量貯積起來。應當經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裡,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鍊它們」。
那麼,語言與內容之間是什麼關係?「重視語言,就是重視內容了。一個寫作的人,為自己的語言努力,也是為了自己的故事內容。他用儘力量追求那些語言,它們能完全而美麗地傳達出這個故事,傳達出作者所要抒發的感情。」到底什麼樣的語言是好的語言?在孫犁看來,好的語言就是要「明確、樸素、簡潔、浮雕、音樂性、和現實有密切聯繫」。一位作家成熟的重要標誌在於他尋找到屬於他的語言體系,但更重要的是作家的現實感和理解力——他如何理解他所在的現實,他如何面對他的時代,如何面對他所感知到的時代趨向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孫犁的藝術追求在《荷花澱》中得到了體現。孫犁以一種清澈透明的語言,寫出了屬於他的澄明之境。他所使用的語言和他所表達的內容之間互為依存。當我們想到《荷花澱》,我們不僅想到碧水、藍天、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還會想到人與人之間的親愛,也會想到一種語言藝術,它明亮、閃光,有節奏感,這位寫作者只用最簡單的漢字,便傳達出了動人的美妙。
戰爭時代的孫犁獨具敏感性。他意識到他面對的是一種迥異於傳統中國的「新的現實」。孫犁看到以前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常常被遮蔽的女人,他看到那些滿腦袋高粱花子、穿短襖的新的年輕人,他認識到他們是民族的新血液。《荷花澱》里出現的少年夫婦,《白洋淀紀事》中那些美好的少女和正派善良的老人,正是孫犁在《文藝學習》中所理解到的新人。他看到新人,也意識到人和人之間關係的改變;他看到社會風俗習慣的改變,倫理道德觀念的改變;他看到新環境和新景物,也聽到了新的語言和辭彙。他用筆記下,用筆畫下,用筆刻下,他深知一個作家應該寫出自己時代「複雜的生活變化的過程」。
今年是孫犁先生逝世15周年。15年來,對他和他的作品的懷念與閱讀從未停止——為什麼成千上萬的讀者對孫犁念念不忘?這是因為他作品中所傳遞出來的美。那美與我們尋常所見的美並不同。這是經歷了那麼多世事滄桑、從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活下來的人,他所經歷的歷史和社會如此複雜,他所經歷的黑暗與醜惡是那麼濃密,他從那裡走過,卻絕不讓黑暗和醜惡沾染他。
這位寫作者自然看到了世間的黑暗,人性中的黑暗,但是,他沒有讓自己與它們同流。世界和人的關係到底應該是怎樣的?這是孫犁在作品中一直渴望探索的,他不僅僅寫他所看到的世界,更寫人們心中所嚮往的那個世界,那種情感。
許多人對孫犁將戰爭小說寫得如此優美清新表示不解,郜元寶在論文《孫犁「抗日小說」的「三不主義」》中的分析非常精準:「北方人民日常性的貧窮、哀傷、凄涼和恐懼,是孫犁小說無須明言的背景,因此他更加需要在這滿目瘡痍的背景中尋找美好的安慰和激勵。他的任務,不是在紙上重複當時的中國讀者放眼皆是的『殘酷』,而是用『北方人民』的堅韌、樂觀、無私和美好來戰勝『殘酷』。」確乎如此。
人和世界之間,人和人之間,軍和民之間,上級和下屬之間,應該是友善的,應該是體恤的,應該是美好的。孫犁排斥槍聲和鮮血,因為他在行旅生涯中看到了那麼多的死亡。因此,他要記下他所遇到的那些珍貴的美——冀中的四季、莊稼的樣子、曲曲折折的道路、華北平原的小野花、油綠的禾苗、雪白的李花,都美。孫犁小說寫的是華北平原里最常見的美,因為他的講述,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世界變成了美。從他的文字里,你可以看到祖國的大好河山,它不是將軍指揮棒下的沙盤,而是由人和風景構成。在他筆下,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真切的花,真切的天,真切的人,最真切的土地和家園。
那位穿著鮮紅衣服的有著爽朗笑聲的姑娘,田間地頭間頂著破帽子的農人們的臉,遼闊無垠的大淀里突然出現的渺茫的人聲……都是美的,是屬於人的世界,是有鮮活生命力的世界。孫犁懷念他的父老鄉親,他熱愛那些貧苦和卑微的兄弟們。他珍重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哪怕只是一張紙、一句話。在行路途中,他接到作家康濯的信,在回信中他寫道:「接到你的信,是我到八中去上課的火熱的道上,為了讀信清靜,我繞道城外走。」他的表達如此平淡、樸素,卻自有衝破歲月寫下深情的力量。
在《荷花澱》《風雲初記》《鐵木前傳》中,在晚年的一系列作品中,孫犁寫出了人身上應有的品德,那種正直與純樸,那種良善與正義。他寫下了普通而平凡的人們內心的美好、憂傷、感慨、不安和掙扎,他疾惡如仇,也眼明心亮。《鐵木前傳》寫的是時代,其中有時代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人的處境,人的艱難和人的歡樂。那個小滿兒,直至今天,還是那麼可愛!他看到她身上有損人美貌的斑點,人性格上的衝突,但並不試著擦去、抹平。這些人物使我們感受到愛、恨、懷疑、驚訝、憂傷、不安,還有難以名狀的同情。他的文字讓幾代中國讀者在深夜輾轉難眠,感嘆不已——他寫出了中國人心中的嚮往與悵惘。
讀孫犁的文字,讀他的小說、他的散文、他的讀書記、他的評論,每每會想到質樸與澄澈,中國文脈中那久已失傳的「無邪」。「無邪」是屬於中國詩的——儘管孫犁並不是詩人,但是,他用中國詩一樣的意境寫出了好的文字。與他的諸多同齡作家不同,他的小說不僅寫出生活和時代的「本來」,還勾畫了時代和生活的「未來」,換言之,他不僅僅讓我們讀到現實怎麼樣,還寫出了好的人、好的生活應該怎麼樣。
以文學之美傳達普通人的心之所願
中國當代重要作家莫言、鐵凝、賈平凹、張煒都坦言他們在青年時代就熟讀孫犁作品,受到過他的文學作品的滋養。事實上,孫犁及《荷花澱》所代表的文學審美已然構造了一種當代中國文學傳統。孫犁與鐵凝之間的文學傳承關係已為文學史公認。孫犁對鐵凝《哦,香雪》《孕婦和牛》的喜歡也是有目共睹。1982年,《河北日報》發表了孫犁讀《哦,香雪》的感受。他說讀完小說,「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他認為,「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讀《哦,香雪》,他想到蘇東坡的《赤壁賦》所帶給他的純凈感,他甚至感嘆:「我也寫過一些女孩子,我哪裡有你寫得好!」十年之後,他讀到《孕婦和牛》時,則再一次感嘆,鐵凝的作品是「行雲流水」。
為什麼孫犁對這兩部作品如此情有獨鍾?首先因為這兩部作品凝練、清新、純凈,有非同一般的小說之美。但是,如果仔細分析便會發現,這兩部作品與《荷花澱》有著某種心心相印的美學觀念,即,寫出一代中國人的心之嚮往。
《哦,香雪》發表於20世紀80年代初期,儘管台兒溝貧窮、落後,但火車和鉛筆盒帶給了鄉村女孩兒香雪以希望。懷抱鉛筆盒走夜路回家的女孩子是小說中最為美好的場景,它歡快、自在、昂揚,代表了80年代人們的精神面貌。換言之,《哦,香雪》中,鐵凝寫出了一位女孩子的心之嚮往,寫出了我們整個80年代對知識、對現代文明、對富裕美好生活的嚮往,而那也如《荷花澱》一樣具有預言性。很快,台兒溝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某種程度上,香雪的心聲,也是那個時代普通人的心之所願。這也是這部作品發表30多年以來,一直為當代文學史所關注,諸多批評家對它不斷進行解讀和分析的原因所在。《孕婦和牛》中,鐵凝則以優美的筆調寫出了一位農村女性對未來的嚮往,對美好的生活、對未來孩子的期待。汪曾祺認為《孕婦和牛》寫的是希冀、是憧憬、是幸福。在他看來,《孕婦和牛》是「為這個世界祝福的小說」。就此而言,汪曾祺與孫犁對好小說的理解幾近一致。
當然,在80年代,孫犁除了對青年作家鐵凝進行扶持之外,也非常喜愛賈平凹的散文。1981年,在評價賈平凹的《一棵小桃樹》時,他讚揚這篇文字「是心之聲,也是意之嚮往。是散文的一種非常好的音響。」所謂「心之聲」和「意之嚮往」,不僅僅可以用來評價孫犁欣賞的那些作家作品,也可以評價他本人的作品。
「好的文學走在生活的前面,叫人們明白自己不是奴隸,是生活的主宰,是美滿自由生活的創造者。它燃燒起人們的勇氣,照亮前進的道路。」1941年,遠在冀中平原的孫犁就已然認識到這一點。他意識到作家在時代面前的主體性,也意識到一位好作家必須具備對時代潮流的超越性認識;他意識到一位好作家不僅要寫出同時代人們心中美好的願望,也意識到一位好作家應該寫出人們心中的惆悵和掙扎。這些認識是屬於孫犁文學遺產,70多年已經過去,它們依然值得銘記。
(作者:張莉,系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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