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童談新作《赤腳醫生》:孫立哲就像中國的日瓦戈醫生 | 穀雨訪談

◇ 視頻:《赤腳醫生》片花。時長:2分09秒

「他是『中國的日瓦戈醫生』。」在紀錄片《赤腳醫生》的闡述中這樣介紹孫立哲。已過花甲之年的孫立哲有著傳奇的一生。十八歲「上山下鄉運動」時選擇當一位赤腳醫生——農婦難產,他便將手伸進子宮把滯留的胎盤手工剝離;老鄉生病,他便在土窯洞里沒日沒夜地做了3000多台手術……隨後他被評為知青模範,在經歷文革批鬥、政府平反後,現在美國芝加哥定居。這樣一個「有故事」的人物是如何被拍成紀錄片的?紀錄片里又講了哪些故事?我們請到了《赤腳醫生》的導演徐童,一起聊了聊這部影片的創作故事。

赤腳醫生

採訪撰文/高龍

視頻/張慧聰 車怡岑

「你吃藥了嗎?」

「沒吃。」

「扎針沒有?」

「也沒扎。」

孫立哲問一個患胃病的病人時,對方這樣回答。

這是2014年10月的一天,導演徐童跟拍孫立哲重返延安市延川縣關家莊大隊。

徐童面對的,是曾經中國最有名的醫生,儘管他在行醫前未受過任何科班訓練。

褪去「赤腳醫生」的標籤許久後,面對徐童的鏡頭,孫立哲時而笑著道出往事。但在重返延安面對鄉親時,他頗受刺激。

107分鐘的紀錄片捕捉了歷史的弔詭之處:鄉村的醫療條件依然很差,但赤腳醫生消失了。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沒有赤腳醫生還是不行」

2016年4月的一天,在河北三河市燕郊鎮的工作室,徐童放映了他新完成的紀錄片《赤腳醫生孫立哲》。房間內放著《算命》、《老唐頭》等紀錄片的海報。導演徐童以拍攝底層生活成名。其拍攝的《算命》在豆瓣網評分8.9。

這一次,主人公仍然生猛。只不過,與之前他紀錄片中出現的算命先生、乞丐相比,孫立哲曾是一個被時代托起的偉岸雕塑。當時光切換到1970年代初,這位叫孫立哲的年輕人是被毛澤東批准的全國五個知青模範之一,中國102萬赤腳醫生中影響最大的。

這部黑白和彩色並用的紀錄片反映了一個素顏的、逝去的陝北:粗糙的生活,乾燥的山脊,暴躁的年代。

48年後,徐童留意了孫立哲踏上陝北時的心理反差。

重返插隊時的鄉村,場面熱烈。孫立哲的周圍擠滿村民。有些村民聽說孫立哲要來,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就跟老朋友相隔那麼多年再見面」,徐童回憶當時的場面,「現場給我們傳遞的首先是一種時空穿越感。重逢時的那種熱烈場面讓人感慨萬千。它成為了這個片子的一個線索。」

窯洞前面,孫立哲面對著那些古銅色皮膚的鄉親,宛若彌賽亞降臨。然而,延川縣並不是產生奇蹟的加利利海。現實依然殘酷,依然缺醫少葯。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有一場戲,一個老太太帶著她患有腦病的孫子,在一個窯洞里等孫立哲,一直等到半夜才擠到他前面。

有個場景,孫立哲對旁邊的人說,「像這個病人我覺得沒有赤腳醫生還是不行。」

影像傳遞了孫立哲懷舊、感傷的情緒,也說出了他的無奈。2008年,北京日報的一篇文章將赤腳醫生稱為「二十世紀中國的溫暖記憶」。但溫暖背後是滲透到骨子裡面的凄涼。赤腳醫生映射的是衛生資源的不公。在那個時代,醫療體系僅讓占人口15%的城市居民受益。

這是紀錄片集中拍攝的一次。後來徐童的攝製組又多次回去拍攝。紀錄片斷斷續續拍了兩年,採訪了孫立哲的發小,陝北的村民等。

◇視頻:對話《赤腳醫生》導演徐童。時長:5分36秒

在笑意中講述苦難

「嘩啦一下」,有一幕戲,孫立哲表情誇張地比劃著自己當年接生的場景。

「怎麼進,進去很難,沒進去過呀。」他的玩笑逗得旁觀者哈哈大笑。這是一個笑著講出來的驚悚劇。當年,一位孕婦難產,胎盤滯留在子宮,瀕臨死亡。孫立哲手伸進農婦子宮,手工剝離。農婦被救活。

◇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影片中笑容頗多。「我愛笑,我本身笑點比較低。」有次孫立哲告訴徐童。

然而,笑容不過是死亡峽谷中瀰漫著的輕柔的薄霧。紀錄片外,孫立哲對鄉村的不幸毫不陌生。有次,外村一個患急性腸梗阻的病人被抬來,但他們當時不會開刀,只好把病人送到幾十里外的醫院,半路上病人死了。

在延川縣關家莊大隊插隊時,孫立哲跟史鐵生學看病,在狗身上練習做手術。他在當地影響越來越大。在延安的土窯洞,他做了3000例手術,無一失手。引起轟動後,孫立哲的事迹被層層上報,樹為全國模範,裹挾於政治中。1973年,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標題為《一個活躍在延安山區的赤腳醫生》的報道,引起廣泛的影響。

影片偶爾用詼諧來消解故事沉重的底色。有一幕場景,孫立哲正在搶救一個病人,突然沒了脈搏。原來管脈搏的人拉肚子跑廁所去了。他們後來趕快搶救,病人被救活。

「文革」後,孫立哲被定性為「四人幫」的「黑爪牙」,醫療戰線上「四人幫」的代理人,被關進黑窯,接受審查、批判。陝北農民得知消息後,寫了一個「萬民折」遞上去把他救了。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孫立哲後來到美國上學,工作。他的前妻在美國由於誤診去世,孫立哲歷盡艱辛,自習法律,打贏了官司。

2016年5月,徐童來到孫立哲在芝加哥的家中,在他家地下室的小影院放了三場紀錄片。觀眾中有孫立哲以前請過的律師。這個老頭看完孫立哲的前半生,眼淚嘩嘩。他告訴孫立哲,「我真沒想到。我就覺得你肯定在中國經歷了非同尋常的一段人生。」

在美國,徐童拍攝了孫立哲生活過的地方,他父親當年在麻省理工學院時的實驗室,還捕捉了他孩子在院子遊戲的場景。

一位法國人也看了徐童的紀錄片,看後評價,「太精彩了,人物表達得太鮮活,太猛烈了!」

這是一個理想的拍攝對象。但徐童與孫立哲的接觸純屬偶然。

有次,徐童聽朋友蘆葦先生介紹,說孫立哲非常傳奇。他聽完覺得非常有意思。「他是51年的,我65年的,相差十多歲。差不多是兩代人。他屬於知青那一代。而我們這一波60年代出生的沒有經過上山下鄉,我們只是趕上了一個文革的尾巴。所以對他的生活和時代,有強烈的表達願望。再有就是戲劇張力,孫立哲的故事戲劇化到了讓你非拍不可的那種程度。」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徐童就和蘆葦先生一塊去見這位赤腳醫生。

2014年4月,「一見面發現他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人,特別健談,記憶力非常驚人,敘述能力特彆強。什麼人,什麼事,叫什麼都絲毫不差。當時我第一眼接觸到的感覺就是,憑他信馬由韁地去講。」徐童回憶。

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拍攝了。「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必須得拍,因為憑我的經驗,這種拍攝機會特別難得,實際上我們全套傢伙事都準備好了,就是帶著機器去的。是見面就怕,立刻就拍,決不含糊。」徐童說。

在介紹資料中,這部紀錄片被比喻為中國版《日瓦戈醫生》。從命運流變角度,兩者有某種相似之處。不過,日瓦戈醫生死了,孫立哲活著。在時空之河中,他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倒影。

對話導演徐童

穀雨:影片故事主要發生在陝北,為什麼要選擇拉美音樂作為背景音樂?

徐童:我曾經想,這個故事發生在陝北,可以用陝北民歌,當地的民俗音樂非常發達,比如我們比較熟悉的《蘭花花》等。

後來發現,陝北民歌在一個局部會很好很強,但在整體敘事,體現影片整體風格基調方面顯得有點單一。陝北民歌只能表達地域色彩,不能表達共性。孫立哲救人,他的個人遭遇,是全人類的東西。無論故事發生在陝北還是哥倫比亞,實際上都一樣。所以,後來我們覺得還是應當用一個比較國際化的音樂。

拉美音樂比較奔放,同時情感渲染力非常強,敘事性特別好,很容易能幫我講故事,推動劇情發展。拉美音樂放在一個非常有激情,但又壓抑扭曲的年代,反差很大,特別合適。

我具體用了什麼樣式的音樂,你們自己去電影里去聽。

◇影片《赤腳醫生》劇照。

穀雨:在美國採訪有障礙嗎?

徐童:美國採訪會涉及到物權。有些場所的拍攝要經過允許。有一次,我們拍攝一個醫院的大樓的外景。一個保安馬上過來,問拍攝是否得到醫院的認可。我們說我們是拍一個外景,沒有申請。她說那你不要拍了。

穀雨:影片遇到版權的問題了嗎?

徐童:1969年到1978年這一段時間內國內部分的資料,我們解決了版權問題。我們和新影、電影資料館等都有聯繫,最後找到非常好的資料。但是這些資料非常貴,按秒計算。歷史資料的價格是分級的。這部紀錄片的版權費用佔總投資比例的多一半。

穀雨:作為當年著名的赤腳醫生,他對計劃生育的看法如何?

徐童:計劃生育問題,當年執行得比較極左,因為他當時是先進人物。現在為這個事他感到非常痛苦,覺得是讓自己無法面對的一件事。他經常說這個事真的是讓他很內疚。我覺得他肯定是帶有宗教情懷的、自我的重新反思。

穀雨:你能概括談一下對他的認識?

徐童:我覺得首先他是一個特殊年代非常傳奇的人物,救了很多人,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但同時他也是受害者。他不帶面具,很真實地來反思自己。比如說自己有積極的一面,同時也被政治左右。我覺得他達到了一種心靈飽滿的人生境界,這是他經過不斷的痛苦思考,最終獲得的一種自我救贖。

最後,特別感謝我的出品人王蘭芬女士和劉乃玲女士,沒有她們的支持這部紀錄片是不可能完成的。

備註:《赤腳醫生》同時也是「穀雨計劃」紀錄片單元首批支持項目。

關於《赤腳醫生》

孫立哲,1951年出生在北京清華大學的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1968年,十八歲的他來到陝西省延川縣關家莊大隊插隊落戶。當時的中國正處在「文革」的動蕩之中。初上高原,孫立哲驚愕於陝北的極端貧困。老鄉生了病只能在炕上挺著,等死。他把隨身帶的葯給老鄉吃,有些病很快見好了。他向發小史鐵生學會了針灸。然後孫立哲背起藥箱,當上了赤腳醫生。

1974年前後的那段日子,孫立哲在土窯洞里沒日沒夜地給老鄉做手術。三千次手術竟然沒有一回失手,創造了那個特殊年代的奇蹟。很快,他的事迹引起高層的注意。毛澤東親自批准他為全國五個知青模範之一。

1976年,隨著「四人幫」的倒台。一夜之間,孫立哲被定性成了「四人幫」的「黑爪牙」。他被帶到延安,關進有專人看守的黑窯里。接受審查,反省錯誤。這期間孫立哲突發嚴重疾病,就在他身處絕境的時候,當年那些被他救治過的農民自發地行動起來。人們用「萬民折」替孫立哲伸冤。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中央要求立刻停止對孫立哲的批鬥,不久,《人民日報》刊登了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孫立哲等知青代表的照片,以這種形式宣布給孫立哲平反了。從1968年去延川插隊當赤腳醫生,到1979年被平反釋放,十年恍然如夢。這年孫立哲年僅二十八歲。

關於徐童

徐童,1965年生於北京。1983年就讀於中國傳媒大學新聞攝影專業。現在工作生活於北京。其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電影節、影展並獲獎。紀錄片作品《麥收》《算命》《老唐頭》,描繪當代中國社會底層人生存的苦難與尊嚴,合稱「遊民三部曲」。之後相繼完成紀錄片《四哥》《挖眼睛》《兩把鐵鍬》等作品,揭示了複雜的人性,是對卑微生命的讚美詩。2013年長篇小說《珍寶島》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2011年獲得《東方早報》授予的「文化中國十年人物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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