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從地獄邊緣歸來的大師

從地獄邊緣歸來的大師

塞巴斯蒂安·薩爾加多,可能是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最受爭議的攝影大師,他和卡蒂埃-布列松、尤金·史密斯並稱三大紀實攝影大師,也是紀實攝影黃金時代尚在人世不多的幾個明星。薩爾加多的攝影主題幾乎包括了上世紀下旬的紀實攝影所有「熱門」主題:戰禍、流亡、窮困、勞工……每一個領域他都給出了堪稱典範的作業。

然而盛名必然伴隨更多的質疑,自蘇珊·桑塔格起,薩爾加多式的紀實攝影美學與傳播方式成為後現代批評家的眾矢之的。桑塔格的遺著《旁觀他人之痛苦》里的指責可謂代表性:「儘管不太公平,但在薩爾加多的展覽和攝影集中四處可見的那些『人類大家庭』式的偽善辭藻,的確削弱了照片的效果。」

一輩子關注苦難、出生入死的薩爾加多,肯定不會同意「偽善」這個指責,儘管後者在他的、無數人的紀實攝影當中客觀存在。我也是薩爾加多的批評者,以前曾寫文分別從他攝影中的宗教聖像意識和他對勞動題材的浪漫化處理批評過他。前年他的晚年力作《創世紀》出版,我讀後不禁皺一皺眉頭,高科技協力下的精美影像中,地球只呈現其壯麗的一面,觀者除了習慣性地讚歎並無更多層次的發現,這本攝影集與大量美國國家地理式的自然風俗作品並無大不同。

去年又一重量級作品:大導演維姆·文德斯與薩爾加多兒子合作拍攝的關於他的紀錄片《大地之鹽》的上映,也在藝術圈重新掀起關於薩爾加多的爭議,我則選擇了迴避不看,因為文德斯的電影也一向讓我略嫌保守輕淺,難以期待他揭示一個不一樣的薩爾加多。

一年後終於看了這部紀錄片,從電影文本的角度來看,的確如我所料,文德斯接續了一貫對薩爾加多的英雄式描繪,只不過為這位已經典型化的英雄形象划上一個較為完美的句號而已。然而令我沉吟良久的,是薩爾加多本人的自述,他雖然如一貫的榮辱不驚地絮絮道來,話語中多少還是有些嘗試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之意。其實辯解也不外乎:

一、富裕的北半球的人一談到苦難影像就充滿罪惡感,我們見多了苦難的南半球人可不會這樣;

二、批評我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轉引自台灣作家李威儀文)

但結合他那些彷彿從地獄、煉獄邊緣取得的影像,似乎使我有所省悟。

回想自己對《創世紀》的批評,也許年少氣盛的我們對一個經歷了太多死亡的老人太苛刻了,為什麼他不能在生命的晚年尋找正能量呢?而且這正能量並非造假和文過飾非的話?繼而思之,之前我們對他的其他紀實攝影的政治化要求,是否也過多要求了?薩爾加多作為一個紀實攝影大師,為什麼被賦予了過去半個世紀西方左派知識分子常常被賦予的原罪?這個原罪,而今也普遍被批評者們輕易施加在其他在第三世界從事紀實攝影或者紀實寫作的人身上,面對苦難,你採取藝術行動就難免被視為偽善,這道德門檻如此之高,又是如此容易變成道德大棒。

其實,無辜者被賦予原罪的前提,是他秉有良知與自省之心,對於泯滅人性或者麻木犬儒的人來說,不存在什麼原罪。原罪論者認為,沒有人是無辜的,但實際上只有願意承擔的人才會被此論傷害。在後現代語境下,這種批判更為複雜,後現代藝術強調反英雄、反崇高,而傳統紀實攝影恰恰包含英雄主義因素。薩爾加多本身就是極佳例子,他的攝影美學與他的人生哲學高度吻合,高蹈的、聖潔的、陽剛的、進取的,即使涉及人類最黑暗面的殺戮,薩爾加多都堅持這一立場,他的理由是:他要用美展現這些被視為螻蟻的人類僅存的尊嚴。批評他的人則說:你用美掩蓋了殘酷與本質矛盾。

如今我認為兩者皆對。薩爾加多一如許多投身苦難當中攝取影像的紀實攝影師,本身是單純和誠懇的,導致「偽善」之感,不可不指責的是資本藝術市場和傳媒對他的造神與歪曲。桑塔格對薩爾加多的另一指責就是他的影像以精美的裝幀出現在畫廊里,黑白的苦難輕易地被展覽開幕酒會那些衣香鬢影所消費了,而薩爾加多們並沒有拒絕這種消費。

但有幸在《大地之鹽》里看到,攝影家身份背後那一個作為農夫、作為環境保護行動者的薩爾加多,他把攝影被變為藝術商品之所得,換做在巴西荒野進行「地球研究所」的森林復生計劃的部分資金(至於他從其他基金會申請到的資金,也拜他攝影家盛名所賜不少,也可看作攝影的收穫),我們看到他們種植的兩百五十萬株樹木在曾是森林的荒地重新茁壯成長,其意義不亞於薩爾加多的兩百五十萬張底片。這是否薩爾加多的一種「贖罪」?雖然他並沒有罪。

當一個攝影師的堅韌不拔轉到一個環境鬥士身上,會有更振奮人心的結果。影像是曖昧的,是任由觀者闡釋的,攝影師能做的唯有無愧於心罷了。如果薩爾加多能夠如批評者所期待的更赤裸更複雜地剖析這個世界的苦難,當然最好;如果他需要攝影對自己和世界進行治癒,我們也只管微笑待之吧。

紀錄片里另一令人動容的,是講到薩爾加多的第二個兒子出生、被卻在患有唐氏症之時。薩爾加多和他的大兒子面對鏡頭從容講述了一家人對所謂「不健全」的成員的接納,從痛苦到釋然,靠的不是自我安慰的雞湯,而是在平等尊重小兒子的基礎上更新了一家人對唐氏症的認識,後者其實並非病人,只不過是生活在與眾不同的世界裡而已。

在薩爾加多的口述自傳《重回大地》裡面,有專章講述這一領悟。我在觀看紀錄片之後捧讀此章,突然想明白了一點:也許薩爾加多在這件事情上獲得的教育直接影響了他作為一個攝影家的世界觀,他選擇了像面對自己的唐氏症兒子一樣面對這個不完美世界,坦然接納他的好和「不好」,與之共同面對快樂與痛苦。在這樣一種坦然前面,議論原罪與贖罪,其實已經不必了。

【注】本文配圖來自電影《大地之鹽》劇照。本文原標題《紀實攝影大師的原罪與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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