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天真無邪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文/天真無邪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3.03A)

陳愎睽違近三年的時光得以重新見到碧碧,她身體久恙但照舊扶病自彭國趕來,他木然端坐覺自己呼吸困苦,當眼前盛裝女子緩步縮減他們之間的距離,當模糊的容顏在燈火之內逐漸明晰,他下意識屏息,彷彿懼怕這僅僅不過夢境,又擔憂她如夢境遽然消失。

她向他走來,雖然走來的那個人與他永生相隔山海。

一:

陳愎至今記得當年抱碧碧在懷的情景,不足自己一臂之長的小小嬰兒在他懷內低低啜泣,彼時母親體弱產下的小妹妹剛降生便夭折,父親從宮外抱來一名女嬰放到母親枕邊,安慰她:「孩子無恙,你可以放心。」

陳愎深知這並非出自帝王的長情,碧碧的存在也很快被他拋諸腦後,轉而尋找更加鮮明的刺激,比如佳肴,比如佳人。

陳愎不得不學著收納碧碧作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收容落花與嫩枝,他終生不會遺忘她伏在自己懷中的情景,模糊的長相肉團團的模樣,雙眉只是淺淺印記,令他煩惱不已。

「你怎麼沒有眉毛啊。」他喃喃對嬰兒低語,沒有眉毛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她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是哥哥,她能辨別的第一種顏色是他衣上的鵝黃,她分辨四季更迭依靠他衣襟冷暖,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朝乳母焦急詢問他的去向:「為何哥哥遲遲沒有回來?」

那年他們共同的父親死於一場謀殺,自狩獵場上被他鐘愛一生的駿馬馱回。陳愎茫然無知地與所有兄弟憑弔父親破敗的軀體,聽到太子喃喃說話:「有人毒死陛下,有人想毒死大陳國……」

粗陋的憑弔儀式因為太子失儀而中止,皇子們被陸續送回,他走在隊伍的最後,抬頭驚見年長的太子回眸,餘暉下他接近褐色的雙眸呈現悲喜莫辨的詭異。令陳愎無數次在夢中驚醒,那銜接在夢境之內的是太子陰鬱的笑容。

隨後他大病,幾乎無數次曾與死亡擦肩而過,宮人唯恐沾染惡疾是以避之不及,只有碧碧伏在他床榻大哭:「哥哥,你要好起來。你可一定要好起來。」他知道自己無法死去,哪怕僅僅只是蒙昧地沉睡也不準,因為碧碧尚小。

如果他這樣死去,會有誰能夠將碧碧從此託付?

在滾燙與冰涼的觸覺中他掙扎出清明,握一握她的手,像握住一枝花,一株樹,這樣虛弱到連自己都無法保障的庇護。陳愎含糊地微笑:「我在這裡。」

他不知道何時自己才真正復原,醒來的時候太子已登基為帝。他凝視中庭飄入殿中的落花,碧碧在這時候端葯進入,見到他清醒幾乎大哭,直至呼吸難以順暢。而他無言地擁抱著她,如安撫受驚的雛鳥,撫摩她年幼的肩背,再抹乾她滿面的淚珠:「我不知道我的妹妹原來這樣愛哭。」

碧碧不顧,話語連同淚珠滾落,凄涼而惶惶地悲哀敘述。她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襟,哭到連抬起頭的力量也無,只是反覆:「我很怕,你這樣睡著,我很怕,你會一直這樣睡下去。」

他們幼年失怙,宮中偶有傳言是太子所為。她一定是恐懼的,恐懼宮中這樣岌岌可危的親情。剎那悲哀的情緒讓他心中悲慟,他遲遲,作答:「妹妹需要哥哥。碧碧沒有長大,我不敢隨意死去。」

太子繼位之後其餘諸皇子很快被分封,不令在上京長留,但作為公主的碧碧並不能跟他一起前往封地,陳愎曾無數次哀求此時身為皇帝的太子,極其哀楚地懇求是否能夠讓他帶碧碧離開,被陛下冰冷而迅速地回絕,他熟悉的笑容令陳愎想起父親暴斃的那個黃昏,太子隔絕人群這樣意味深長的神情。

「公主與藩王不同,不需要受風沙苦楚。」陛下這樣解釋。

而陳愎再也明白不過,陛下不過是想要在他手中取得籌碼,確定他不會舉兵謀反而已。他心中冷笑,但不敢形之於色。此後數年他奔波於上京和封地之間,來看她,也讓碧碧確認,他平安地存在。

在她及笄那一年陳愎自藩地連夜趕來,帶來奇珍異寶為她慶賀,碧碧與他並肩等待天亮,少年時他需要博取父親注目,長成之後無時無刻不防備來自陛下的忌憚。這樣僅僅是兩人的歲月其實很稀少。

孤星兩三顆,落花無聲簌簌墜下,在她衣襟上,與他一樣。他終生不敢忘記那片羽吉光的記憶,少女哀哀地看著陳愎,如看著明知的分離:「哥哥,你要平安回來。」

鄰邦彭國在邊境挑釁,陛下在所有弟弟中挑中陳愎為國出征,他並沒有告訴碧碧事實。但她清晰地察覺他們註定而有可能不復的分離,她雙目微微泛紅,令人心碎地低聲懇求:「除了你我一無所有,所以請你務必平安。」

碧碧將自小佩戴的玉佩相贈,希冀他能夠平安返回。陳愎握緊,直至冰涼的觸覺與肌膚不再抵觸。他此生太多無可奈何,不能給予她確信的平安,無法讓她得到片刻的歡愉。所以對碧碧,他終生長存愧疚。

出發是在三個月之後,馬下萬千將士隨行,聲勢浩蕩。呼喝聲響扯破天幕,萬擔烈酒送至軍前,陳愎在馬上引韁繩回頭望城樓之上站立的君王和她,風聲隔絕他們彼此的視線,他只聽到陛下揚聲大喝:「你去吧,可要好好乾。」

二:

邊塞風寒,與上京的溫暖完全不同,邊疆之中有無數人疑惑這位來自皇城的斯文皇子,疑惑他無法服眾,疑惑細皮嫩肉的皇子如何挨過苦寒的天氣。而陳愎始終沉默,他于軍中立下血誓,發誓十日破敵,將彭國亂軍斬於劍下。

他言行一致地實踐自己的諾言,分毫不差,殺敵衝鋒皆在眾將士之前,身受萬倍的苦楚和風險。在鯉城一戰彭國將領且戰且退,倉皇逃入邊境以內,窮困亡聊,陳愎心想唇亡齒寒,邊境不安遲早有可乘之機,於是他親自帶兵圍剿窮寇,打馬入彭國邊隅,不幸對方欺他不諳地勢反將陳愎引入腹地,四周皆是參天大樹,唯有中間凹陷一大塊平坦盆地,而他所帶的所有人馬被誘至其中徹底暴露在彭國弓弩手之下。

那是他入伍從軍以來吃的第一場敗仗,與自己生死牽於一線的手足在亂箭之下紛紛伏倒,卻努力維繫他岌岌可危的性命。他大慟,死在馬下的弟兄也有雙親需要奉養,有妻子日夜期盼他們返鄉,有嗷嗷待哺的幼兒需他們照顧。他陳愎一介血肉之軀與他們相比哪裡不同,他悲哀地喃喃:「生與死,生與死,有什麼不同?」

亂箭飛來,朝他旋轉,金戈鐵馬般劃裂空氣的巨響將他自混沌的意識中猛然驚醒,他突然記起碧碧,他不能死,一旦死去她該怎麼辦?有誰在風涼時看顧她,有誰在落雪時為她添衣,有誰與她並肩等待天明。

長箭沒入胸腔卻沒有疼痛,他低頭看去,發現是碧碧贈予的玉佩阻擋了箭鏃。

他不知道上蒼冥冥寓意,只覺偷得殘生不知悲喜的酸澀。他的親信拼盡性命將他從死域中背回,令他悲哀和屈辱地繼續活下。

彭國取勝,敗仗的哀辱遠勝於陛下之於他的遷怒,上京來人詰問他罪責,他朝北長跪,向位尊者請罪。來頒發詔令的內臣卻意味深長,對陳愎微笑道:「王爺無須惶恐,或許事實並非你想像的那般無法轉圜。」

他不懂那人的意思,陛下還在太子之時對自己早有忌憚,登基為帝之後無時無刻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死去,如同當年先帝暴斃。眼下他怎麼會如此輕易放過自己?

想起父親他一陣膽寒。陳愎鬱郁搖頭,承認自己大意輕敵的事實:「是本王草率,一味求快而忘記敵酋後發照樣可以制人。一切罪責是我該擔的,我不會推卸分毫。」

內臣一徑微笑,並不點明他微笑的理由。當夜陳愎懷著巨大的悲戚和惶惑入睡,被遠遠一陣馬蹄聲驚醒,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掀簾望去是他一生都不敢遺忘的情形。

遠山煙嵐依傍孤月一輪,孤星幾顆,她低著頭從風雪盈天的蒼穹下緩慢走近,狂風捲起她曳地裙裾,彷彿天鵝展翼回眸,驚鴻一瞥的驚艷。

是碧碧。

那是他的碧碧。

胸襟剎那溢滿交集的悲喜,他展臂,接納她在雪夜裡奔來的身影,她身體是冷的,她掌心是冰的,她微顫的眉睫將凝結其上的冰花掃落。在俱靜的萬籟里,他抱著她,彷彿遠山、層巒、高空轟然退遠瞬間黑白,這宏大的天幕底下只有自己,與他懷中緊緊擁抱的少女。

「你怎麼來了?」

「你在這裡所以我就來了。」碧碧眨了眨眼睛,融化的冰雪沿著她無瑕的面容滾落,一滴又一滴。

陳愎低問:「陛下怎麼會放你來?」

「陛下不準,我就對他大哭,哭到他恩准為止。」她一無所知地繼續訴說,渾然不知每一個詞語施加他心口的重擊,令他遽然大慟。

他將下巴抵上她額發,如抵住僅剩的依戀,塵世從此安定妥帖。

「碧碧,我很好,你不需要擔心。」

她微笑著與他敘舊,絲毫不提前程的陰影與往事的擔憂,向他講述沿路所見風物,花開放的姿態,葉落下的軌跡,四季如何沿著一程一程的風景更迭,天光怎樣遵循萬物生長變換……一如往常,而勝於往常的平靜。

陳愎惶惑中生出不安,站起,又立下,頻頻窺視帳外,眼前的靜好衍生他心底的恐慌,害怕眼前靜謐僅是片刻,害怕會有人突然出現,不由分說將碧碧帶離。

她笑:「以往都是你嫌我坐不住,眼下哥哥比我還坐立不安。」

陳愎一笑,猜想或許真的是連月行軍令他多疑,他重又坐下,接過碧碧遞來的茶,聽她講江南風景,講宮中故人舊事。

其後陳愎緩慢睡去,碧碧起身抱來被褥,撥亮接近熄滅的爐火。做完這一切之後她靜靜坐回原先的位置,靜默的辰光,跳躍的燭火和昏睡的人,她曾依戀的一切在眼下唾手可得而她明白他們之間不啻於生死的距離。

宮人在此時輕聲催促時辰很晚,她漫應,有宮人替她打簾,她在行將告別的剎那回頭看他緊蹙的雙眉,不安的姿態和瘦削的睡容,然後與風雪照面,如來時一樣離去。

三:

陳愎醒來已是第二天午時,這遠遠超過他平時恪守的作息,他恍然意識到應該是碧碧遞來的那杯茶,但無法求解,來人如同去時一樣消弭不見。他叫來內侍,追問上京可有什麼變動,對方懵懂,惶惶搖頭,回答不曾。

他再問:「公主呢?」

內侍仔細想了想,搖頭也說不知。

陳愎悄然鬆懈,或許真的如碧碧所說,她只是單純地得到准許自上京趕來看他。陛下不至於對名義上的妹妹下手,尤其是他此刻所在仍舉足輕重時。

此後他長駐邊境將近三年,因為邊將不容獲准不得隨意返回上京,在這三年里他幾乎要遺忘皇城氣象,遺忘碩大金色的曙光,遺忘倒映在湖泊之中搖曳的碎金,遺忘四季交替萬物生長。

陪伴他度過孤寂歲月的是來自上京碧碧的手信,講述宮中諸事,無論多少疲憊他都會一一展閱然後懷著巨大的希冀入睡。眾人都以為是他十年如一日地庇護胞妹,殊不知卻是碧碧的存在讓他有足以掙扎生存的理由,無論磊落還是光明,無論卑微還是屈辱。

他想確認的僅僅是對方平安。

在第四年春至他蒙得帝王恩赦返回上京。

陳愎一路忐忑,近鄉情更怯,他膽怯的並非快要遺忘的故土,而是暌違四年的碧碧,他不再是離京的少年,而少女,他已經無法單靠想像來支撐她的模樣。

陛下出城相迎,於長亭為他置酒洗塵。酒後親自領他去看為他新建的官邸,一路歡聲笑語,絲毫不提邊疆戰事與兵變,也決口不提宮中碧碧如何。

這不應當出現在他與帝王之間的兄弟情誼令他察覺陛下蓄意阻止他返回皇城的動機,但他無法質疑。只得在宴席末尾裝作不經意地與陛下提及:「我妹妹,她過得可還好?」

陛下微微笑,對上陳愎沉沉雙目,不自覺加深這言語中模稜兩可的曖昧:「她過得很好。她嫁得也很好。」

陳愎有一瞬間疑惑自己聽錯,疑心是落葉和春風作祟,混淆視聽。於是他再度仰首,茫然注視陛下等待他澄清這荒謬。

而陛下不給他絲毫慶幸的餘地,在轉涼的春日裡用簡潔的語句講述別後四年所發生的一切。

「碧碧和親彭國,四年前。」他聲音節制,每一個詞語以利刃的方式瓦解陳愎所有的偽裝和剛強,冷眼看他在丟盔棄甲之後大慟,「是你戰敗那年。」

他從未像此刻察覺自己肺腑劇痛,火熱與冰涼瞬間交織幾乎沸騰的血液,漫天的怒意讓他幾乎有如殺敵萬千之後的無力。他渾身勃發悲涼的怒火,彷彿忘記眼前被他逼視的是帝王,遭他詰問的是可以隨時將他置之死地的君主。

「臣,臣弟死守邊關,臣弟以性命護衛您和陳朝所有百姓的安危,為什麼,您連我妹妹,您連一介婦孺都無法保護?」

陛下沒有理會他失儀的舉止,冷笑一聲:「如果碧碧不和親,你以為你會這樣平安無事地出現在這裡。不是我不想保護她,而是你無能為力。」

他記得,那年雪夜,她在前往彭國的和親路上取道來看他,他一直以為是偶然的相聚,卻從不知道是永生的分離。他劇痛,無可抑制地無聲悲泣,陛下已經離去,獨留他在冗長的塵世,他知道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行將消失。

陛下在戰捷之後替他娶妻,名門淑媛,最後相中有名無權的武將之女宋若蘭。他無欣喜也不悲傷,洞房裡剛成為他新婦的女子鼓足勇氣詢問他為什麼這樣凝重地沉默?他無言以對,只是想與人說話,在這相似的月夜下,詢問,他的碧碧在哪裡。

似乎註定,他記起那個在他懷中低低啜泣的小小嬰兒,他們懸隔的血脈從碧碧出生已經註定他們不該在一起。

而他已違背天時,與她在此生相遇。

溫和旖旎的氛圍內他恍惚以為有人說話:「碧碧還未長大,哥哥不敢隨意老去。」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靜等很長時間才發現這聲音來自寂寞的自己。

四:

宮廷異變在那一年。

在那一年的秋日。

陛下欲削藩,削弱幾位皇子的勢力,多年前一樁秘聞同時遍布皇城,說當年先帝是被他長子,現如今的陛下殺害。

宋若蘭的父親宋統領將宮中消息帶到陳愎府中,暗示因他功高蓋主致使陛下嫌隙漸生,鴻門宴在即。親信阻止但陳愎依舊赴宴,皇城上下草木皆兵。

後半夜有捷報自宮中傳來,若蘭欣喜若狂地奔出府邸,萬千燈火緩慢地在府外鋪展,陳愎自這光源的中心緩慢出現。他疲倦地對她笑了笑,表示宮變已過。

身後敗寇被禁衛推出,陛下踉蹌著出現在若蘭的視線中,她微覺憐憫這敗寇:「畢竟,他曾經是你大哥。」

陳愎微微一笑,揚聲令所有人聽到他弒君的理由:「昔日太子弒君時,怎麼就沒想過先帝也是我們的父親。」

陛下聞聲緩緩抬頭看陳愎,並無大怒,也無狂悲,更接近於預料之中的平靜:「寡人知道會有今日,從那日碧碧遠嫁,你看我的眼神中就清楚。」

「陳愎,你很可悲,你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一個人,但那個人永遠不會知道。」他攜著冷笑迎向晨曦薄薄的一層光亮,鋒利的笑襯他直白的語句,「而你,也永遠不會告訴她。」

語畢他掉頭被人押解離開皇城,若蘭與陳愎共同注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貼近感知身邊男人的肺腑,以及長年混雜在他陰鬱情緒里的悲哀:「你為什麼這樣不開心?」若蘭無比茫然。

「我很開心,我為什麼不開心?」他仰頭看在宮變之夜尚未隱去的孤月,平淡地回答,「從此之後,我擁有天下,不需要畏懼人言,也不會再有分離。」

陳愎頓了一下,忽然又問,卻是對宋若蘭的父親:「彭國朝賀,定在哪一日?」

宋統領回答,他沉寂無言,卻第一次展露可辨情緒的真正意義上的微笑。

他在睽違三年的光陰後再見到碧碧,在那一年的萬壽節。她隨夫君前來朝賀,在內庭幽長迴廊之中不期而遇,遠處深青還淡的碧綠映襯她走來的艷麗容顏,令他怦然記起以前他們相依為命的歲月,如記得某年一朵花,某日一瞬的相望。

他感慨地想要嘆息,卻無法得到回應。她慢慢走到他面前,微笑著喊他:「哥哥。」

她以坦然的態度講述她已經為人婦的事實,陳愎幾乎麻木地靜聽,逐漸相信他錯失的三年光陰內有另外一個男人取代他出現,在風涼時會看顧她,在落雪時為她添衣。

他覺這悲痛遠勝於重逢相見的苦楚,當他見到碧碧身邊的男子,兩人並肩款款攜行仿若璧人。他覺心中如刀剜,他拒絕向自己承認一切情緒出於忌妒,而是告訴自己,他只是一時無法接受自己曾為妹妹所做的一切會被人代替。

那夜他飲酒過度,月上中天時若蘭為他取來潔凈外袍。他大醉,伏在庭中桌案上痛飲,期望借這醉意令自己無法保持清明。這清明有罪,這道義有罪,這國法有罪,使自己永生陷在家國與理智之下寸步難行,他厭惡著那個男人,也同樣厭惡著無比清醒的自己。

若蘭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聽來自夫君陳愎大醉後的漫語,毫無邏輯而真心實意:「他的鼻子不應該這麼挺,他的眼睛也不應該這樣明亮,他的額頭不該這樣寬廣……」

「他也不能這樣挺拔,立在你身旁。」

年輕的妻子終於收起溫柔的笑意。

五:

碧碧的夫君出乎意料在當夜暴斃。

消息傳到上陽殿,若蘭在漫漫的穿堂風中感覺身旁人翻身立刻坐起,上前逼問來報的宮人:「公主怎麼樣?」

那夜已經入秋,上陽殿微覺秋意,若蘭靜靜地抱膝坐下,任由夜風吹拂廣袖,冰冷貼近她兩袖裸露的肌膚。視線之中他正大步離去,趕赴有她存在的天地,狂風吹亂他衣袍髮帶,而他無一次回顧,無一刻留意被自己棄於冷夜的自己的妻。

御醫來往奔走,卻無一人能查出彭國皇子暴斃的緣由。碧碧安靜坐於一隅,卻已經止住哭泣。陳愎疾步趕到,宮人默契地為他讓出通道,他回頭看了一眼碧碧,轉而又問緣由。

眾人默然,而他聽見碧碧輕聲解釋:「他一直說身體不適,只是從沒想到……」

這話令他猝不及防地感覺難過,他難以自持地想要勸慰,隨後趨近她,蹲下與碧碧平視,撫摩她的額發,再抹開她的眼淚:「我會為你討回公道。」

「哥哥,」她搖頭,悲哀地在他耳邊低聲道,「彭國不會放過你的,哥哥,怎麼辦,我再也無法幫你。」

殿外風聲呼嘯,晚風轉涼,陳愎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下展臂將她緊緊擁抱,拼勁全力到彷彿精疲力竭,彷彿下一刻死去都無法再將他們分離。

他甚至只想大哭,這一生屈辱忐忑和悲憤,這一生凄清孤寂和悲涼,原來有可說,有可言,這樣卑微到彷彿輕煙的庇護,原來她都這樣在乎。

她在乎他,他只覺任何痛苦都足以挨受,任何煎熬都有跡可循。

「碧碧,你不要怕。」他在很長的靜默以後,才艱難地這樣開口。

她獃獃地凝視殿外的落葉,一片又一片,輕聲自顧自地說話:「哥哥,這天下很大,而我的天下很小,只有你。」她轉過頭,溫婉地對他笑了笑,令他怦然記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少女,在自己病榻前也曾這樣哀哀地懇求,「哥哥,我要你平安。」

他心驚且涼,握住她雙臂令她看向自己:「我不准你這樣想,我還有法子護你周全。」

兩國鏖戰在所難免。他只能儘力保全她岌岌可危的性命,若蘭在日出之後的上陽宮前靜候,等到他出來,趨步上前問公主狀況如何。

「勞煩若蘭為我妹妹的事情多方奔走,也請多多看顧自己的身體。」

她知道這僅僅是場面上的虛與委蛇,因她親眼見過眼前男子的肺腑,當他抱著碧碧返回時,他垂眸的心疼,他側首時的臉頰與她額角輕觸,他不憚於將所有憐惜畢露,只唯恐一切其實不夠。

在陳愎轉身淡漠地離開時,若蘭冰冷地提醒他:「你就準備留她一輩子嗎?」

「為何不可?」他轉身,在餘暉中遺留給她半副清俊無匹的側臉,甚至可以說得上愉快,當他提起碧碧時。「從前是我無能為力,但眼下不同,我可以用我全力護她哪怕僅僅一日的安危。」

「你不可能的,」若蘭搖頭,冷靜而鎮定地打破他的設想,「她也不會讓你這樣做。」

六:

因碧碧夫君猝死,兩國軍事形如水火。且碧碧被陳愎一再扣留上京終於令彭國察覺顏面盡失般的奇恥大辱,發兵而行,交戰在那年秋至。陳愎一生都未覺行兵這樣暢快,也未覺姿態這樣意氣風發,也從未覺一生酣暢淋漓這般痛快。

盡興彷彿倏忽回到年少時,有所期待有所希冀,當他明白想見的人都可以見到,當他明白有人等待自己歸去,彷彿那年大雪天她在宏大天宇下朝自己飛奔。

他不敢忘,這情感足以支撐他活下去,支撐著他挨過凄風苦雨。在戰事即將收尾時,他聽到帳外馬蹄作響踢踏地面,翻身坐起,帘子掀動,見到若蘭著深色斗篷從外進來。

「你怎麼來了?」

若蘭靜靜的:「臣妾送公主而來。」

他面色一變,然後站起:「碧碧來了?」

「不是,」她無比鎮定且無比凝重,「臣妾送公主返回彭國。」

他幾乎詫異自己那一刻無與倫比的平靜:「是你的主意?」

「不是。」

「寡人可以現在殺了你,」他握了握懸於腰際的長劍,劍光流利卻絲毫難以掩蓋他目中戾氣,「如果你承認。」

「臣妾知道,臣妾從嫁給陛下起,就無時無刻不在等著陛下這一劍。」她悲哀而微笑地重複這事實。

他低頭不理,扔下長劍復又坐下。聽她不復波動的語氣繼續說:「陛下明明比我還清楚,您留不下她。」

「我知道,」他並無大怒,而是接近悲涼的無能為力,在孤風壓城的清冷長夜裡袒露他猝不及防的軟弱,「我知道,我只是捨不得。」

「走之前,她說了什麼?」眼前男子黝黑的雙眸就此一發不可收拾地暗下去,而十多年粗糙的磨礪早令他習慣以面無表情來掩飾。

「公主她說,她和您兄妹的情分就到此地,不應該也不能羈絆彼此一生。」

而兩國激化的矛盾註定他們此生再也不可能相見。兩軍在邊境相接,他領兵迎敵,若蘭的父親任禁軍首領,她在出發前對他道:「你大可放心,宮中有我父親照應。」

「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他微微一笑,「宋統領的手段我一直深深欽佩。」

若蘭目光銳利地在他面上一繞,而他已經轉身去看那邊的梅花,冷淡道:「此次出戰生死未卜,如果我戰死,不需大肆鋪張……也不需……」

「你是不想讓她知道吧?」若蘭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偽裝的平靜,「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你。」

「我一直這樣。」陳愎不耐煩地起身離去,「從未改變。」

若蘭目送他決然地離去,從針鋒相對的狀態中猛然鬆懈,呆坐良久,悲哀地告訴自己,至少我見過你大笑,在重逢她時;我也見過你哀傷的注視,在她沉睡時。你對她不吝展示你所有的情緒,慷慨到彷彿此後再也不需要表情。

七:

陳愎在秋日再次動身離開皇城,碌碌一月行程,他再沒當年第一次離開時的膽識與勇氣,反而更似從容赴往死地。駐紮時他偶爾能聽到關於碧碧的消息,碧碧在那一年的冬天生了場病,陸陸續續一直沒能好。

士兵勢如破竹,將彭國軍隊壓回邊境以內,頹勢一發不可收拾,在來年的春天陳愎同時收到來自皇城和彭國呈遞的降書。

他獨坐,將兩卷文書放在案前,綿延近十年的戰爭也會在明日彭國的降禮之中終結。

第二日他率兵侵入彭國國都,駐紮於郊外十里,天空在此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紅。呼吸在下一刻凝結成白煙,城門緩慢往後,陳朝無數將士在凝重的靜默之後放聲大笑,嘲諷原來彭國無人,需要一介婦孺來呈遞降詔。

彷彿一把劍,瞬間戳中心臟,當他隔著大霧看清素麵緩步走來的女子,好像從他另一個遙遠的夢境出現。

是碧碧。

那是他的碧碧。

悲怒,悸動,狂悲,狂喜迅速轉換,在瞬間歸為不可言語的悲慟。她低頭輕行,風簌簌飄下,他無可抑制地戰慄,迫使他腰間佩劍與劍鞘如此劇烈撞擊。

她走近,之後對他下跪,平靜講述彭國戰敗的現實和稱臣的悲哀。陳朝將士於是再次大笑,每一個施加在碧碧身上的齷齪詞語讓他都有被凌遲的怒意,他朝左右怒喝:「閉嘴。全給我閉嘴。」

不明真相的陳朝將士一時噤聲,面面相覷,襯托得她低落溫和的聲音在晚涼風聲中更加清晰,她溫和如往昔的語調,亡國之女陳碧碧,亡國之女。

她亡的是國,他亡的是心。

他才覺得大慟,十年累加都不及這一刻的屈辱。

「跟我回去。」他雙手微顫,想要從地上將她挽起,卻被阻止,他順著聲音舉目看過去,漫漫白雪傾城下,有人遙遙對他示意。陳愎記得那人,曾在沙場多次相會而不知道名姓。

對方靜靜地看他以及碧碧,淡淡微笑:「果真如傳聞所說,陛下和夫人的感情很好。」

陳愎蹙眉。

「退兵三十里,我願意保夫人平安。」

「好。」

「不必。」

他毫無猶豫的回答與碧碧同步,她從地上站起,他只覺上蒼如此奇異地偏心,十年光陰更迭改變他的心境,卻絲毫沒在她驚人的容顏上留下任何印記,無瑕的肌膚在雪中呈現出可以與雪色相媲美的瑩白,她溫和而堅定地搖頭:「我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就算哥哥退兵,我也會一起死去,這是我的家國。」

陳愎悲怒:「這不是你的家國,死去的也不是你的親人。當年你被逼著嫁來是無可奈何,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我可以運用我所有權力,使你不再遭受如今日這樣的折辱。」

「哥哥,你為什麼還不明白?」碧碧提高聲音,在陳愎固執己見的態度里,「我以什麼身份跟你回去?你說今時不同往日,確實,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蒙求你庇護的少女,你的庇護也不應當再給予我,而是給你的妻和更重要的人。我的存在只會拖累你,而無絲毫助利。」

他搖頭微笑,令她擺脫這禁錮自己的無能為力:「碧碧,多說無益,我不會再放開你,即便下一刻死去。」

「上一次的放手,就足夠讓我生不如死。」

他這樣說,站起時舉目凝望遠處彭國將領,無猶豫也不需要任何判斷,而事情發生過於迅速,當他驚覺有異時,碧碧冷冷站起,拼勁全力迎向距離她最近的一柄長劍。

沒入心口。

他劇痛,然後劇烈地戰慄,不敢相信,只能一遍一遍地拭去她胸口橫溢的鮮血來證實這事實。

他悲哀地緩緩叫她的名字:「碧碧,碧碧。」

他覺那女子的生命在他懷中迅速流逝,他以發抖的雙手徒勞將她擁緊,叫她:「碧碧,我的碧碧,你在做什麼。」

她閉目緩緩,然後繼續說話:「哥哥,我不想成為你的負累。」

在風聲鶴唳的晚風中,他展臂緊擁,如此用力,乃至青筋畢露:「我最重要的人,從來只有你一個。我不要什麼妻子,而你從來沒有拖累我。」

在兩軍對陣的沙場上,在萬千將士肅穆長跪的氛圍中,他擁抱著她,而更深的寒冷同時擁抱著他們。他覺得與眼下相比,一生孤寂也不算什麼。

「我只知道那個叫碧碧的女孩,她陰錯陽差地做了我的妹妹,我一直很慶幸我與她能在此生相遇。」

八:

彭城隨碧碧逝去而亡國。若蘭找來的時候他抱著碧碧孤坐在血泊中央,四周廝殺暫歇,而大雪覆蓋郊野,一如當年雪中相遇她朝自己奔來的情景。

他在寂寂蒼穹中聽見松雪踩踏時發出的輕響,抬頭才注意到是若蘭撐傘而來。

「陛下,該回去了。」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躲避若蘭的攙扶將碧碧抱起。

她在遠處注視這清俊男子一夜疲倦的身形,然後直白地點明:「您一開始就錯了。」

「您不該因忌妒殺了公主夫君,也不該留下她,給彭國留下口實,」她毫無懼怕地這樣說,罔顧對方眼中漸起的如駭浪般無能為力的悲憤,「而您最不該的,就是逾越常情,這樣愛著她。」

他抱著碧碧,再緊一緊,將額頭抵在她冷卻的額角。雪花這時正盛大,一片又一片,由冷風吹來在他眉間堆積,在這落落孤寂里。

他眼睫輕顫,掃落積雪。

雙頰劇烈抽動,隨後有淚珠紛紛滾落。

「我最不該的,不是愛她,而是不應該破壞天時,與她在此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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