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鄉愁詩的主要類型——中國文學網
唐代鄉愁詩的思想內涵極為豐富,宋人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對此,羅宗強指出:「……此種故土情懷,到唐代的作者那裡,更是無處不在。無論是山水漫遊,抑或是貶謫遷徙,對於故園的思念,常常是對於心靈的一種慰藉,是心靈寄託之所在,不過寫得更為美麗而已」[1]。唐代鄉愁詩思想內涵的類型劃分早已引起人們的關注。有人將唐代鄉愁詩分為一般遊子思鄉之作、左遷貶謫思鄉之作、戰亂流離思鄉之作和遠役征夫思鄉之作四類[2],但囿於「唐人好詩」題材而不免失之狹隘。也有人依據抒情內容將其概括為抒發詩人熱愛故鄉、熱愛祖國的思想感情,抒發對親人的深切懷念之情,反映詩人被貶謫流放的悲憤痛苦心情和文人士子仕途的艱難等[3],但由於抒情內容常是百感交集而難以細化區分。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過:「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因此,依據唐代鄉愁詩的不同抒情主體,將其劃分為遊子流客鄉愁,將士邊塞鄉愁,仕進貶謫鄉愁,代言體鄉愁及時事節氣感懷鄉愁等幾個主要類型,有利於真正理解唐代鄉愁詩的思想內涵。
一、遊子流客鄉愁
遊子流客鄉愁表達的是天下遊子共有的哀愁和感傷的普適情懷。如張喬《江上送友人南遊》中的「何處積鄉愁,天涯聚亂流」,淡淡鄉愁在離別之情中又滿含感時傷事的幽情。由於家或故土是人生存的保證,也是得到慰藉和庇護的所在。當身在其中時,並不覺得珍貴。一旦離開,思鄉便成為離群的個體渴望歸依的一種心理補償。如李商隱《滯雨》:「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故鄉雲水地,歸夢不宜秋。」對於家庭和宗族的重視,使得詩人們一旦離開故土,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便成為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感。如柳宗元在《零陵早春》中說:「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憑寄還鄉夢,殷勤入故園。」這種情感會始終折磨著他們,直到回到家鄉的那一刻,如四明狂客賀知章回到日思夢想的故鄉,鄉愁卻因一切並不是印象中的景象而新添一種惆悵、一種遺憾。
羈旅鄉愁詩主要寫客居他鄉的遊子漂泊凄涼孤寂的心境以及對家鄉、親人的思念。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溫庭筠的《商山早行》,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等。唐人常把鄉愁描寫得曲折動人,如王維在《雜詩》中以「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單問梅花的消息而傳達出思鄉之濃;方干在《思江南》中「昨日草枯今日青,羈人又動故鄉情。夜來有夢登歸路,不到桐廬已及明」,則藉助夢境還鄉來表達思鄉之切。鄉愁又具有豐富的包容性,可在親朋好友依依惜別之際流露,如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杜甫的睹物思人、觸景傷情的家國之思在其鄉愁詩創作《秋興八首》中有著鮮明而集中的表現,如「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國心」、「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等,俱是融戀歸與憫時為一體,化思家與憂國為一爐。
二、仕進貶謫鄉愁
中國古代文人大都奉行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入世哲學。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規劃同樣深入唐人的文化血脈,縱使仕途「山窮水盡疑無路」,他們內心身處仍然渴望著「柳暗花明又一村」。如宋之問在被貶官流放瀧州時所作的《渡漢江》中以「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描述了詩人遭貶流放中對家鄉的懷念和渴望得到朝廷寬恕的心情。李白遭遇流放夜郎途中同樣期盼「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回」(《流夜郎贈辛判官》),歸則「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朝辭白帝城》),並在《與夏十二登岳陽樓》中以「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的擬人手法表現出流放遇赦的高興心情。其他如王昌齡《送吳十九往沅陵》:「遠謫誰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還鄉始終是貶謫詩人心中的期盼。
唐代貶謫鄉愁的抒情基調多悲苦、哀傷、痛切、怨君的居多。唐人在鄉愁詩常常飽含著因功名不遂而產生的懷才不遇的愁緒和生命逝去的悲哀,使得作品的情感內蘊大大增強。如杜甫《野望》、《春望》中抒發的家國憂思,王昌齡的《萬歲樓》中對遊宦意義的質疑,岑參《逢入京使》中既欲仕進又懷鄉思親的矛盾心態,李商隱《蟬》中在表達對現實失望、對命運無奈後隱隱有歸隱之意。由於不平的生活遭遇和怨憤情緒,使得貶謫鄉愁詩多寫嶺南或其它邊遠地區的霧瘴、黃蘆苦竹、濕悶天氣等景物。如韓愈因《諫迎佛骨表》而被貶謫到廣東潮陽,從而引發「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的貶謫鄉愁。又如柳宗元貶斥荒州,飄零異鄉,卻終不忘葉落歸根,狐死首丘,「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4]。
三、將士邊塞鄉愁
看重邊功的唐代形成了名重一世的邊塞詩派,真正表達出將士們壯烈而悲愴的邊塞鄉愁的也多是赴邊求取功名的文人。如岑參《送韋侍御先歸京》:「客淚題書落,鄉愁對酒寬。先憑報親友,後月到長安。」詩人的鄉愁使他題書時「對此如何不淚垂」,飲酒時「借酒澆愁愁更愁」,「後月到長安」的憧憬殷殷可鑒,令人動容。又如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通過聲音就含而不露地將邊塞徵人的家園之思,渲染得入木三分。如杜牧的《邊上聞笳》:「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將笳聲之凄怨寫得更甚於蘆笛,一聽便能勾起悠久深邃的鄉愁。陳子昂在其《感遇三十八首 其三十四》中借殺手之口,在抒寫將士邊塞鄉愁中為功名不得而大鳴不平:「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 唐代邊塞鄉愁詩更多洋溢著一種豁達與樂觀的精神,比先唐鄉愁詩的苦情有較大突破。如陶翰《送朱大出關》:「丈夫多別離,各有四方事」就頗有幾分拿得起放得下的胸襟氣度。如王翰《涼州詞》中:「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醉卧沙場」一語,既是不畏入侵之敵,在出發破敵之前醉酒上陣的舉重若輕,又是看破生死為國捐軀的舉輕若重。如此無畏無懼的悲壯語正是唐人的風格,若非句末「幾人回」,流露出對「回家」的渴望,全詩皆是「醉卧沙場」豪邁超脫的士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脫。又如高適《登隴》:「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己。」為報效朝廷,便暫不思家,或顧不上思家了。究其深層原因,則與唐代積極用世的儒家思想佔據主導地位,兼濟意識、經世致用意識佔據了唐代詩人價值觀的主導地位,不無關係。
四、代言體鄉愁
代言體鄉愁多為遠方的男性借家中女子口吻來抒發,作品意象多是寧靜與孤獨的月、孤舟等。其情感基調或是清朗的閨怨,或是甜蜜的悲傷,往往帶一點襲寒被冷的味道。如初唐宮廷詩人沈佺期的《獨不見》,詩人隱去真實身份採取女性視角表達鄉愁,「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表面寫年輕女子遙憶征夫,相思無用,夜久不能成寐,愁苦萬狀,實則是曲盡其意,含蓄蘊籍地表達征夫的思鄉。又如李白《春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站在家中女人的角度表達外出之人懷歸的心情,兩相輝映,倍增鄉愁之濃郁。閨怨和戰爭是如此緊密地聯繫著,以至於所有雄風悲壯的詩句之中或背後都有一個戚戚慘慘的故事。如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將死於戰場的戰士的枯骨與深閨思婦猶夢其還鄉的情景兩相映襯,形象鮮明生動,寫出了戰爭的殘酷,產生了強烈的悲劇效果。
唐代鄉愁詩中的代言題作品多以曲折見長,尺寸之間寫出波瀾,頗有尺水興波之妙,頗值得玩味。如晚唐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以閨中思婦的口吻來寫,思婦的極度失望、煩悶的心理活現紙上,邊塞之人的鄉愁也隱約可見,可謂是極盡曲折之妙。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則是沈佺期《思婦之歌》中的「可憐閨月里,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少婦因為沒有丈夫陪伴,月亮在她的幻覺中似乎只照耀在千里之外的漢家兵營里。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中「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直接描摹思婦的消瘦形象宛如那團團圓月,逐漸減弱其清輝變成了缺月。詩人表達鄉愁時常言在此而意在彼,儘管主人公不出場而鄉愁昭然若揭。如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中少婦登上樓頭看見路頭的青青楊柳而驚動了久蟄於心的幽怨相思,可想那遠方的良人同樣思家。
五、節日時事感懷鄉愁
唐代詩人常常會受到現實與歷史、時事與民生的激發,於鄉愁涌動中感慨萬千。中國的傳統習俗是每逢佳節闔家團聚,但每每都有有家歸不得的人在外漂泊,如「幾回為客逢佳節,曾見何人再少年」(鮑溶《九日與友人登高》)。在唐代鄉愁詩中經常出現的節日有重陽,如「遙望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秋節更是思鄉盼團圓的黃金時節,如白居易《陰雨》:「望闕雲遮眼,思鄉雨滴心。將何慰幽獨?賴此北窗琴。」又如布燮的《思鄉作》:「坐久銷銀燭,愁多減玉顏。懸心秋夜月,萬里照關山。」無不是因令節而引動離懷,倍覺思家之苦。除夕之夜本該團圓,詩人若無法如願則必然倍感孤寂哀傷,如劉長卿的《新年作》:「鄉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別人家中洋溢的是迎接歸人的喜悅,異鄉的詩人往往觸景更加地傷情,如白居易《庾樓新歲》:「歲時銷旅貌,風景觸鄉愁。牢落江湖意,新年上庾樓。」戴叔倫的《除夜宿石頭騷》中「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詩人在新年中思念家鄉的心情更為急切。又如周賀《冬日山居思鄉》:「忽然歸故國,孤想寓西陵。」鄉愁來得無法抗拒。寒食等其他傳統節日更是懷鄉之時,如李中《客中寒食》:「旅次經寒食,思鄉淚濕巾。」又如唐代無名氏《雜詩》「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皆是歌詠遊客居外不得返鄉之情。
唐代鄉愁詩中詩人著筆最多的是黃昏和春秋。「日暮客愁新」(孟浩然《宿建德江》),是身在他鄉的詩人普遍的情懷。隨著歷史文化的積澱,唐人的春日懷歸與秋日思鄉則被賦予了更為複雜深刻的含義。如杜審言《和晉陵陸垂早春遊望》的「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陳子良《於塞北春日思歸》的「為許羈愁長下淚,那堪春色更傷心」,戎顯《湖南春日立首》的「羈客春來心欲碎,東風莫遺柳條青」等,詩人都在春日的春色里任由羈旅飄泊的孤獨奔涌而至。唐代詩人擅長將漂泊之嘆、思鄉之情、多病之怨、家國之感等多種情思糾纏置於秋天的背景中,如「獨此他鄉夢,空山明月秋」(駱賓王《宿山莊》),「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馬戴《滔上秋居》),「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多登台」《杜甫《登高》》,懷歸的願望、漂泊的孤寂均與秋天相遇。其他像李嘉佑《春日憶家》、顧況《早春思歸有唱竹枝歌者坐中下淚》、張九齡《初秋憶金均兩弟》、李白《秋夕旅懷》、劉長卿《同諸公登樓》、戎顯《秋日感懷》等等,都是春日懷歸、秋日思鄉之作。抒發節氣鄉愁的景物有時令特點,多與清明、中秋等「時」相近。如杜牧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清明》),劉威的「家書欲寄雁飛遠,客恨正深秋又來」 (《早秋歸》) 。
終上所述,唐代詩人離鄉的原因或是為了討生活,或是戰士征戍前方,或是因為時代和朝代的更迭被迫流落他鄉,或是知識分子遭貶或遊宦各地,與之相對應,唐代詩人在羈旅、行役、遊宦的途中,或表達對親人、妻子、情人、友人的熱烈思念,或引發詩人對自然、宇宙、人生、歷史的詩學思考,因此,唐代鄉愁詩除思親念家之作外,多與哲理、抒懷、詠史等類詩歌相關聯,既是農業人生情懷的深化,更具不主常調的樂觀與豁達;既有淳美溫馨的人倫情味一以貫之,又常伴思鄉與憂國的交織,看似單純的個人情懷,實則既體現出對歷史的繼承,又表現出唐代社會獨特的時代特色和深厚的文化意蘊[5]。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唐代鄉愁詩抒情主體的身份常常是動態變化的,更有「身兼數職」的情形,上述對唐代鄉愁詩的幾種劃分,僅是從方便把握唐代鄉愁詩的整體風貌出發,且僅是唐代鄉愁詩的幾種主要類型,篇幅所限,不一而足。
參考文獻:
[1]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3頁。
[2]章文清 劉依軍:《唐詩中思鄉情結及其藝術表現方法淺析》,見《江西科技師範學院學報》2002年5期,第21-24頁。
[3]仲躋培:《論唐人思鄉詩》,見《聊城師範學院學報》1990年3期,第84-89頁。
[4]馬曉坤:《從柳詩看柳宗元貶後內心世界》,見寶雞文理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6年2期,第33-37頁。
[5]紀倩倩,論唐代思鄉詩的文化精神與藝術新變[D]青島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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