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傅雷和他的家書

赤子傅雷和他的家書

笨伯丨文

作者按：本文是推薦家書之第二種《傅雷家書》，該書曾經不同出版社一版再版，銷量逾百萬。最初是三聯書店出的，是很經典的版本。最新的版本是譯林出版社出的，號稱最全，收錄了傅聰的6通家書。可經作者查閱，此版本家書有刪節，尚不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的版本內容豐富（也收錄有傅聰的6通家書，傅雷家書也比譯林版為多）。遼教社還出版過《傅雷全集》，對傅雷的作品是有出版經驗的。因此，遼教社的版本值得推薦。（不是為遼教社做廣告啊，純屬個人印象）

《傅雷家書》是我極愛的一本書，給我非常大的影響。上大學時，捧著傅雷這些談藝術講人生的坦誠而有魅力的文字，常常通宵達旦，興奮不已。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和同學寫信，同學也覺得好為人師的我有點傅雷的味道了。

從小到大，從未接觸過這樣震撼人心的教育。在傅雷的家書中，沒有功利，沒有高調，沒有謊言，字字句句都是從一個藝術家心裡流淌出來的，即便「愛國」這樣的宏大話題，從傅雷口中講出，也顯得真實、熾熱，讓人感到愛國並不是唱國歌，看升旗，帶紅領巾那麼簡單，更不等於反日反美帝，而是對於一個微小的人出生於這樣一個擁有燦爛歷史文化的民族的歸屬感和自豪感。

青年傅雷

對於傅聰在異國的思鄉夢，傅雷這樣解釋：「除了骨肉的感情，跟鄉土的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係，純粹出於人類的本能之外，還有一點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所獨有的，就是對祖國文化的熱愛。不單是風俗習慣、文學藝術，使我們離不開祖國，便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應，也隨時使身處異鄉的人有孤獨寂寞之感。」（1962年10月20日）

家書墨跡

由於擔心傅聰長期身處國外，對祖國的一草一木陌生了，傅雷常常在信中介紹國內的各種情況，寄送中國藝術品，在一次寄送《武梁祠石刻楯片》的信中說：「給你的拓片，技術與用紙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讓你看到我們遠祖雕刻藝術的些少樣品。你在歐洲隨見到希臘羅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沒有祖國雕刻的照片呢？」

傅雷譯丹納《藝術哲學》

又擔心傅聰對中文生疏，傅雷叮囑道：「沒人講中國話，只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辭彙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惟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

傅聰是公派留學，在閉關鎖國的五十年代，享受這樣待遇的人鳳毛麟角。傅雷生怕傅聰辜負了這樣的機會，時不時在家書中叮囑：「幸運的孩子，你在中國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天之驕子。一個人的機會、享受，是以千千萬萬人的代價換來的，那是多麼寶貴。你得抓緊時間，提高警惕，非苦修苦練，不足以報銷國家，對得住同胞。」（1954年8月16日）

傅雷和傅聰

傅雷是個翻譯家，一生翻譯文學作品34部，五百多萬言，其翻譯被後人尊為「傅譯」，享有這樣的聲譽在翻譯家中是罕見的，這與傅雷對自己文字近乎苛刻的要求不無關係。傅雷在信中經常與傅聰談到自己對用字的斟酌，例如在一次提醒傅聰注意日常會話用語的變化的信中，針對傅聰總愛用「多秒」或「多了不起」，傅雷一口氣提供了「宏偉」「堂皇」「神奇」「神聖」「超凡」「至高」「高尚」「聖潔」「輝煌」「卓越」「燦爛」「精妙」「令人贊善」「好」「佳」「美」十六個詞！（1961年4月15日）。

傅雷對自己的作品總是反覆斟酌，有時甚至在多年以後還因為不滿意要重新譯過。這樣的例子在家書中屢見不鮮。

傅雷的文字之所以讓人感動不已，還因為他是那樣的熱烈，坦誠，感情上來時像火一樣，呈現理論家、批評家的一面時又冷靜地像冰。

據老友畫家劉海粟回憶，早年留學法國的傅雷，曾愛上一位名叫瑪德琳的法國女郎，整個人被愛情的火焰燃燒了。一會兒陷入熱戀的狂喜，一會兒又為背叛母親而深深自責（出國前已由母親做主與表妹朱梅馥訂婚），傅雷受不了感情與理智的加攻，一度要拿槍自殺。

這種青年時代的矛盾與彷徨也許是人所共有的，但在傅雷身上，顯得那樣的純粹和激烈。

傅雷講原則，愛真理，嫉惡如仇，厭惡虛偽、欺騙、裝腔作勢、沽名釣譽，總之恨世間一切可恨的，而且從來不加掩飾。在中國的文化里，「真實」到如此地步的人是很難與人相處的，甚至會引起別人的反感。接觸過傅雷的人，不少人認為他不近人情，兒子傅敏也說父親是一個「內方外也方」的人。

朱梅馥和傅聰、傅敏

傅雷三十年代回國後除短期在劉海粟的上海美專任教外，再未屬於任何一個「單位」。他註定是屬於書齋的。

難得的是，書齋里的傅雷有一位溫婉賢良並且懂他的妻子，朱梅馥在給傅聰的信中說：「他一貫的秉性乖戾、嫉惡如仇是有根源的，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後，孤軍奮鬥，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

傅雷妻子朱梅馥

看到這樣的話，我們不難理解朱梅馥在文革伊始陪同傅雷毅然赴死的決絕，她的生命和傅雷早已連在一起。沒有她的陪伴，在那樣極左的政治環境下，單純得近乎幼稚的傅雷簡直無法讀過生命的最後幾年歲月，更無法完成其皇皇譯著的最後幾部。

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的感召下，書齋里的傅雷很快走出家門，頻繁出現在各種會議上，參加「鳴放」，撰寫關於知識分子問題、整風問題、文藝界問題、出版界問題的文章十二篇，發表於上海《文匯報》。

傅雷夫婦（1964年冬）

傅雷從來沒有如此活躍過，他的興奮反映在給傅聰的信中：

「此次會議，是黨內會議，黨外人士一起參加是破天荒頭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別召見各專業小組的部分代表談話，每晚召各小組召集人向他彙報，性質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為『百家爭鳴』不開展，教條主義頑抗……（1957年3月17日）

我們黨外人士大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倒是黨內人還有些膽小。」

最後的結局可想而知，傅雷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傅雷的單純是必然的，愛真理的人往往單純，而單純也正是接近真理的必要素質，藝術家尤其如此。

傅雷像個孩子，永葆赤子之心，至死不渝。這是傅雷引以為豪的，也是他眼中一個藝術家的標準：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之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

傅雷是孤獨和寂寞的，外部環境越殘酷，越是把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逼到一個內在的世界裡，也只有在這裡，他的才華才能充分地綻放，他翻譯了大量世界名著，也給孩子傅聰留下了如此珍貴的家書。

傅雷故居

真誠的心，是一位大藝術家的本色，傅雷深信不疑。

「大多數從事藝術的人，缺少真誠。因為不夠真誠，一切都在嘴裡隨便說說，當做唬人的幌子，裝自己的門面，實際只是拾人牙慧，並非真有所感。」

「真誠是第一把藝術的鑰匙。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真誠的『不懂』，比不真誠的『懂』，好叫人好受些。」

「真誠是需要長時期從小培養的。社會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訓使我們不敢真誠，真誠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做後盾的。所以做藝術家先要學做人。藝術家一定要別別人更真誠，更敏感，更虛心，更勇敢，更堅忍，總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1956年2月29日）

「鋼琴詩人」傅聰

讀著這些話，看著傅雷對兒子如此多的道德教誨，我們是否該反思些什麼呢？當今社會誠信的缺失已成為共識，反思其原因，固然有物慾橫流的污染，功利主義的脅迫，但也不得不反思我們的教育。回想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又有多少這樣的「真誠」教育呢？恐怕「真實」都還是一種奢望。

道德的作用，必須依賴人內心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則又產生於道德內容本身的真實、真誠，能夠撞擊人的靈魂。何況在一個開放的多元化的社會裡，道德的內容還要接受各種各樣的挑戰。道德如果只是一種宣教，或者只是寄希望於某些超凡典型的示範，就永遠不能避免助長偽善的結局。

蔡元培先生早年提出的以美育代道德，正是看到了缺少宗教土壤的中國社會幾千年來依賴教化方式所產生的偽善泛濫，人的真心已被蒙蔽戕害地太久，不得不用美的東西慢慢使之會恢複本來的面目。

蔡元培

但凡美的東西，一定是能夠直達人的心靈的，來不得半點摻假，而對於美的接受，也需要一顆純凈的心靈。因此傅雷的家書，既是美育的教材，也是德育的良方。

傅雷對傅聰的教育，是中國傳統式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近乎殘酷。這在若干年後的信中，傅雷多次有過懺悔：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儘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與熱愛呢！」

老父在兒子面前這樣涕泗橫流地懺悔，怎不叫人感動！

然而，儘管傅雷這樣說，他對傅聰的教育依然如故，即便在男女之愛這樣的事情上，老父也要屢屢提出忠告：

「盡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面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慾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後再去壓制，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面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曾在豆瓣上看到幾篇書評，對傅雷殘酷、專斷、不顧子女自身想法的教育方式頗有微詞。傅聰小時候曾因為傅雷教育的不近人情而離家出走，雖然是一種青少年的叛逆使然，但在現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在被父權壓抑了幾千年而突然獲得釋放的中國人身上，這種傳統的教育似乎顯得有點不合時宜了。

但我們不能忘記，這就是傅雷，一個要把自己未實現的藝術理想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的傅雷，一個要把兒子教育成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的傅雷，一個對於認定的真理誓死也要堅持捍衛、躬行如一的傅雷。

看著對兒子那份無以復加的真誠，讀著那些對美的準確的感知和表達，這樣熾熱的舐犢情深的愛，怎能讓人拒絕呢！？怎忍心再吹毛求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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