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空調關小一點文/于堅
1.太冷了,膝蓋很疼。我要求酒吧里的女服務員將空調關小一點,她聳聳肩說,不可能。就不再搭理我了。她們顯然也覺得這個溫度太冷,穿得很厚,她們加夠了衣衫。我這才想到,我忘了這是在機場,我這個要求意味著讓機場那台巨大的中央空調控制系統改變它的溫度指標。我忘了這個酒吧位於機場大廳,無意中要求航空公司的制度更改它的一個指標。是的,沒那麼高深莫測,也就是把空調機的溫度降低兩三攝氏度而已。很簡單的,在飯館裡,我有時候也吩咐服務員,把空調關掉,她噔噔噔地跑來,撥弄一下那白色機器上的某個鈕,溫度馬上變了。機場酒吧的女服務員顯然覺得我的要求不可思議,她走回去後,對她的幾位同事耳語了幾句,她們回過頭來看著我,彷彿我是一隻提著旅行箱的猩猩。我大約是提這種要求的第一個人吧。我居然提得那麼無恥,「把空調關小些!」就像對著太陽說,把熱量降低一點。我當然不會對太陽提這種荒唐的要求。我忘了,當一個酒吧的空調被一個制度控制的時候,它就是太陽。哦,太陽可不為你一個人升起。但是,我早已適應了太陽,身體自我調整,穿上衣服,建造房子什麼的。太陽是與生俱來的,它的存在先於我們的經驗。但空調不是,它是人自己創造的,人自我控制世界的產物之一。所謂世界,其實只是如何找到適應或者控制先於我們經驗的那些事物的各種方式而已。空調是可以調整控制溫度的,它不是太陽。調整一台空調機很容易,調整一個制度?這可不是旋轉一隻塑膠開關。
空調製度當然也是從某個膝蓋的耐寒度設計的。它的開端我估計也是一個膝蓋。雖然終端離那隻膝蓋已經非常遙遠。我估計這隻膝蓋最後也受不了這空調機最後產生的溫度。因為那隻膝蓋在設計書上標下平均溫度的時候,工程師的膝蓋恰好也很舒適。但時過境遷,他的膝蓋並非每天都適應同一溫度的,機場的中央空調控制系統也無法依據每一個膝蓋的耐寒度來調節。「鑒於乘客反映,根據80%以上的乘客的膝蓋的耐寒度,我們建議在星期一,機場溫度為……在星期二,機場溫度為……」那得打多少份報告,用掉多少張紙,開多少次會議,磨禿多少圖章啊!報告批准了,空調溫度調低了2攝氏度。但是,今天下午西部大部分地區氣溫升高5攝氏度……我遭遇的就是這種狀況,機場根本來不及打報告了。中央空調系統只能效法一個死太陽,永遠是一個溫度,照耀所有膝蓋。
坐在吧台右邊的那女子冷得受不住了,蹲下來,打開小箱子找出一塊披肩,用它蓋著膝蓋。她提醒了我,我得去適應這個制度,自己想辦法對付這個冷冰冰的機場。那個成語叫什麼來著?削足適履。
我脫下外衣蓋著膝蓋,開始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傳》,這本書是我在機場的書店買的,它顯然不在機場讀物的控制範圍內,我的經驗,機場讀物一般都是控制在旅遊、風光、炒股、勵志、時尚這些範圍內,雖然沒有中央空調控制系統那麼單調,但也不大可能出現像《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傳》這樣的書籍,中央空調肯定被人動了手腳,恐怖分子?
百度上說,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行為藝術家。1946年生於前南斯拉夫的首都貝爾格萊德,父母都是鐵托的擁護者,從小就受到對性的壓抑式教育。這決定了她後來的創作風格。年輕時畢業於貝爾格萊德美術學院,受的是蘇派美術教育,後來在德國漢堡美院和法國巴黎美院進修過。現在工作生活在荷蘭阿姆斯特丹。
「阿布拉莫維奇最著名的一次行為藝術表演,是1974年的《節奏0》,她首次嘗試現場互動。觀眾可任選包括槍、菜刀、鞭子等72種道具,對她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瑪麗娜不做任何反擊。直到有人用上了膛的手槍頂住了她的頭部,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次經歷讓我發現。一旦你把決定權交給觀眾,他們會殺了你。』(『if you leave it up to the audience, they can kill you』)」1997年瑪麗娜獲得了當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國際藝術家大獎。
真是不可思議,《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傳》確實是在機場買的。這種書只應該出現在蓬皮杜中心的書店裡。我拿著書去找座位的時候,經過無數正在低頭看手機的人,他們手邊放著各種名牌手袋或者提箱——古茨、范思哲、香奈兒……飛機場是中國最時尚的地方,中國式的沙龍,先富起來的人群在裡面爭奇鬥豔,無比惡俗,不妨從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觀點來看:
「藝術家不應該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像銀行上班的職員。」
「藝術家在自己面前、在藝術市場面前都不應該妥協。」
「孤獨非常重要。遠離家。遠離工作室。遠離家庭。遠離朋友。藝術家要在瀑布待很長的時間。藝術家要在爆發的火山上待很長的時間。藝術家要在很快流淌的河邊待很長的時間。藝術家要長時間地觀看天空和大海交接的地平線。藝術家要長時間地觀看夜空中的星星。」(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
完全與飛機場要暗示的某種世界觀格格不入,那些豪華的名牌商店暗示的世界顯然不是:「最好生活中有9件物: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一件冬天穿的衣服、一雙鞋子、一個討飯的碗、一頂蚊帳、一本祈禱書、一把雨傘、一個睡覺的墊子、一副眼鏡(如果需要)。」(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
這本書出現在機場大廳,是希望那些航班落地時跳進大海?阿布拉莫維奇的飛機試圖朝天空那面墜毀,這顯然不是一個乘客們喜歡的方向。
她從觀念中墜毀於身體。身體的復活慘不忍睹,耶穌已經做過示範,有一次我看西方拍攝的耶穌受難故事的電影,鏡頭上全是鮮血,中國中產階級的飛機場會欣賞這個?
「藝術家要發展一種情色的視角來看待世界,藝術家應該是情色的。」書里的照片一再展示阿布拉莫維奇的裸體。她的作品本來沒有那麼多的裸露,但書籍強調了這個方面。我估計這是機場書店出現這本書的原因之一,那台冰冷的中央空調太需要情色了。溫暖!溫暖!
在一件作品裡,阿布拉莫維奇裸露巨乳(至少攝影師將她的乳房拍得很大),腹部用刀子刺出一個滴著血的五角星。令人受傷的作品。如果這一行為在飛機場的大廳里表演,機場會受傷嗎?不會,他們會付給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一筆錢。就像那些富有的乘客付錢買一個新款古茨包,機場的到貨總是最新款式。
「不斷有要求藝術家表演的情況,並且要將行為表演變成酒會和玩樂的一部分。讓行為藝術表演變成背景——沒有人會尊重這樣的作品。」
「公開表演的話是在1971年。那時還不叫行為表演。我當時還沒有關於行為藝術是什麼的知識。我那時有很多南斯拉夫政府永遠不會批准的想法。其中之一叫『來與我們一起洗(Come and Wash with Us)』。我想的是人們來這兒脫掉衣服,有一排相當強壯的南斯拉夫婦女洗這些衣服並熨平。最後,你會裸身站著拿到洗滌一新並熨好的衣服。」現在也不會批准,但可以賣書,書比行為更安全。就像看色情畫片,這本書出現在飛機場。
「我們在南斯拉夫的成長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你從來不曾是個小孩。」她想起鐵托時代,「他們(西方世界)的新聞,很緩慢很不可靠地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傳到南斯拉夫。」
烏雷的一個作品,他開始試圖穿上一雙靴子,但靴子太小了。於是,把腳尖切掉——削足適履,這種「行為藝術」無處不在,削足適履!將舊世界拆掉以適履,隨處可見的故鄉廢墟和荒涼大廈!你只有去住!否則無家可歸。這是一件勇敢的作品。烏雷是阿布拉莫維奇的情人。這位行為藝術家真的將自己的腳切掉了。耶穌式的,行為藝術的根源?那時候殉道還不是聖經,殉道者真的以身殉道。「上帝死了」,因為他失去了身體和行動。
靜坐716小時巋然不動,接受了1500個陌生人與之對視,痛哭的、耍寶的、求婚的……瑪麗娜毫無反應,直到一個人出現,顫抖、潸然淚下。他就是瑪麗娜分別長達22年的男友烏雷。
評論家解釋道:「20世紀70年代早期,世界範圍內許多藝術家已經使用身體作為媒介,通過展示真實的痛苦和危險來呈現對倫理道德的挑戰。行為藝術是種工具,用途很多,它可以表達自傳式的傷痕和社會、政治的異化。可以達到忘我的境地,強制性凈化,可以脫離傳統的藝術客體,這些傳統的藝術客體很容易被商品化,對於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而言,行為藝術最重要的意義在於能夠使她一再進入激烈的無意識狀態中,她的行為藝術創造出像是練習死亡一樣的傷口——在這個時候,她能更感受到活著。」
眼睛的散光和近視給她帶來了獨特視野。這導致世界在她眼裡顯得模糊,而且被拉長了。就像我的耳朵,因為鏈黴素中毒導致的弱聽,許多喧囂的事物對我是無聲的。我的耳朵取消了許多聲音,它們本來是無聲的,世界為它們安裝了高音喇叭。因為要推銷耳機。
我虛構了甲殼蟲的聲音。列儂在我這裡,真的是甲殼蟲。甲殼蟲就是那樣嚷嚷的。
她的眼睛就像17世紀西班牙畫家格列柯的那樣,格列柯或許也是散光眼。我看過格列柯的原作,有一種精神性的撕裂感。藍色火焰般的螺旋上升的形象,似乎在尋求解脫,非常痛苦,也歡樂,在解脫的途中。似乎是在從舊宗教的世界中解脫出去,那不是苦難的解脫,而是線條的解脫。
我的一位朋友少年時很喜歡畫畫,但有一天醫生宣布他是色盲,於是他放棄,悲傷地考了醫學院。
在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這裡,作品的意義是次要的,無可奈何的。重要的是行為本身,而這個行為關涉的是自我的體驗、自我的解脫,但在自我以外的他者看起來,這一切就像是對他者的抗議。人是無可救藥的社會動物,這些行為無論如何僅僅涉及私人的體驗,看上去似乎都在抗議,抗議是與生俱來的,身體的解放引起的意義聯想是最強烈的。
身體是意義的最決絕的虛無。佛教所謂的本具?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這個身是知識觀念之身,大患,因為身體離開了本具,被知遮蔽起來,「殆已」。身非真身,而是觀念、意義之身。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回到身體的「有涯」,因此逃脫了知的「無涯」,逃脫死亡?死亡是在觀念中死去,身體是不會死亡的,它只變化。從窈窕淑女變為螻蟻變為灰土,成為肥料,長出另一物。金木水火土,輪迴。還是生命,還是生生。只是我們無以命名了,不知道了,去了世界以外,對不可言說者只有沉默。
在晚年,她更像是一位巫師。擺脫了知識、意義的巫師,這個巫師與雲南山地通過口傳習得的巫師不同,她從鐵托時代的意識形態獲得啟示。她也回到了身體,更殘忍地回到了身體,消滅意義就要回到身體,古拉格群島上對那些肉體的嚴刑拷打確實消滅了意義或者更強烈地激發了意義。如果要闡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作品,可以說很多,意義回到了它的出發點——身體。
生命先驗地就是第一義,不言自明。文明只是要一次次地照亮它,繼而闡釋它,闡釋再闡釋,拒絕闡釋是為了更深刻地闡釋。蘇珊·桑塔格只是更高明的闡釋而已。她試圖闡釋無,她的局限是依然在意義裡面闡釋意義,闡釋中闡釋闡釋。
阿布拉莫維奇直接以身體去闡釋,更直接,一切語言是從身體裡面出來的,不是嗎?
名之曰藝術,只是在爭取某種合法性嗎?也許這是最起碼的闡釋了,如果不說「行為藝術」就只能說「她做了那些」。
另一個作品《空間中的障礙》,烏雷和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赤身裸體地跑向彼此,二人中間有一堵1.5米的厚牆,似乎只有撞倒牆二人才會相見,45分鐘後,瑪麗娜離開了場地,但烏雷並不知情,還在繼續撞擊」。
就像遠古的巫師。語言直接從身體發出。那面牆意味著什麼?這撞擊暗示著什麼?男女之間的障礙?日常生活的乏味?生命被囚禁……身體令一切意義都是小資的。
意義宿命般的膚淺,因此它一直追求深刻。
「最終一切意義都將喪失強度,只有無意義才能保持其原始的強度」。(巴爾蒂斯)
這不是意義,是真的用身體去撞牆。意義在這裡不再是沒有肉體的空轉了。
事實上,削足適履也並非僅僅是一個成語,那就是真的開著推土機朝著人們的家園推過去。削去自己的腳趾這是行動,開著推土機衝鋒那是藝術?
無論如何,世界被改變了,男子烏雷的腳少了一個腳趾。這種藝術會令養尊處優等待著進入機艙的乘客們開心,他們在機艙里,外面是宇宙,鳥在飛,有一隻冷得要死的鳥拚命地撞擊機艙的小窗子,頭破血流地掉下去。
「痛苦才能使我們更美好」。是的,我忘記了這是在飛機場,我似乎回到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在雲南某地的村莊里,沒有空調,我面前有一個火塘在燃燒,我剛剛從白雪皚皚的高原上走進來,身體還沒有暖和起來,膝蓋還在發僵。
「12個超音速的軍用飛機在空中飛過,在蔚藍的天空留下了這些美麗的線條」。她說,這是她作為一個藝術家的頓悟。「她去了附近的一個軍事基地,看她是否能得到允許乘坐一個情況良好的飛機上天,『畫天空與煙』。負責的軍官,懷疑她的精神崩潰了,打電話讓她父親把她帶回家。」
這是一篇書評。寫下最初的幾行字的時候,我膝蓋太冷,不得不用電腦包蓋著膝蓋,這樣好一點。這時候我正在昆明長水機場,等待著一架波音787客機。
2.如今,條條大道不再通向羅馬,而是飛機場。
世界的飛機場一模一樣,雖然機場與機場之間可能相隔幾萬里,但從一個機場到另一個機場,你看不出有多少區別。拖著小箱子從一個玻璃管道里進去,再從另一個玻璃管道里出來,愛斯基摩人的飛機場與雲南德宏州傣族人的機場看上去都是同一個設計師同一個建築公司建造的。就像手術室或者注射器,某種患著潔癖的龐然大物,用清潔液擦洗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眼球,空間被切分得井井有條,就像軍營里士兵們的一床床摺疊成豆腐乾的被子。清潔工24小時嚴陣以待,監視著可能產生的任何新污點。機場的意思也可以說是沒有污點,徹底杜絕了大地上的那種髒亂差。它是依據物理數學幾何化學材料學空氣動力學等等設計建造的。人在這張設計圖上被預設虛構為貨物,飛機場是一種物流活動,物流必須標準化、集裝箱化。機場到處裝飾著來自流水生產線出品的材料,質地堅固、線條清晰、安裝準確、做工精緻呆板(沒有絲毫含糊)、經過嚴密檢驗、完全合格,外表清潔衛生,散發著物理之光。一件件物品按照不同的功能陳列,靠椅、登機口、電梯、瓷磚、電器、廣告牌、快餐店、衛生間、超級市場、電話間、自動取款機、衛生間、電腦……剛剛消毒完畢。一家家世界名牌專賣店,沒有生命的塑料模特被設計出冷漠孤傲的表情,就像身段苗條的金融界巨頭,令人對物的高貴、偉大、尊嚴、漂亮、光彩奪目、就在眼前而又遙不可及肅然起敬,自卑自賤。這建築物里沒有絲毫巫氣,魑魅魍魎習慣於藏身在曖昧晦暗、髒亂差之處,在飛機場它們無處容身。就有著五千年以上歷史的鄉土中國來說,飛機場真的是徹底乾淨決絕地擺脫了它,不再與那些歷史有絲毫關聯,連藕斷絲連都沒有,它不是藕,它是另一個世界橫空飛來的集裝箱。我曾在多個機場轉機,每次都感到孤獨。尤其在夜晚,候機大樓逐漸人去樓空,像散場後的劇院,只剩下一排排幽暗的椅子。如果不是航班晚點的話,誰也不願意住在這個地方。月球般的玻璃板子外面,幾隻巨大的金屬蜈蚣在發光。冰冷無情,深夜來臨,此地沒有一絲一毫可以令你想到床的東西。一個飛機場就像是一隻巨大的避孕套,在這種地方你無法做愛生育。飛機場去除了那種會發生語言、儀式、詩歌、舞蹈、音樂、繪畫……的模糊、朦朧、混沌、曖昧……這裡全是科學、技術、數據,什麼都一清二楚、一覽無餘、一乾二淨,沒有魑魅魍魎藏身的旮旯,也沒有寺廟、教堂。沒有鬼,但我還是恐怖。其實這是一個最需要寺廟和教堂的地方,人們應當在登機之前祈禱一下,因為每一次飛行都是生死難卜。科學技術無論如何萬能,也都是無法做到萬無一失,它們也逃不脫命運的手掌。
如果為飛機場編一本詞典的話,就是把機械師、清潔工、飛行員、電工、空姐……使用的工作手冊上的辭彙也算上,恐怕也不會超過10頁。它企圖徹底去除不確定,祛除鬼魅,一切都數字化,簡單、精確、便捷、安全、標準……卻只是做到了極度貧乏而已。飛機場,最高檔的無聊乏味。目標太明確。目標而不是意義,飛機場毫無意義。它就是意義本身,終極的意義。更好的,這就是更好的。如果還要更,只能是各種硬體的升級換代了,比如洗手間的烘乾機能夠手到即干,連用紙擦手的動作都省略。唯一與世界聯繫的東西恐怕只有電視機,裡面播放的鏡頭讓人意識到自己還在世界中。但是這個世界是平面的、冰涼的、乾燥的,沒有水,沒有氣味,也沒有空氣,不能摺疊。真正的不毛之地。只是一塊記憶的提示板而已,世界變成虛擬的記憶,令人困惑,是否真的有過那些田野、山峰、海浪、落日、勞作和刻骨銘心的愛情。焦慮油然而生,每個人都想著趕緊回去,回到電視機後面那看不見的黑暗裡,那裡有一道門,世界在後面。人渴望著撫摸、摺疊、嗅、聽、被什麼擊中。在這裡,沒有任何東西會偶然擊中你,森林裡不會掉下松果砸在你頭上,一切都被抹平、密封。其實這也是人在飛機場內部的真實狀態,進入機場的那一瞬間,我們被密封,成為機場內部的原子。是的,你還活著,手腳完好,但是你得服從機場的意志,這個意志要求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冷冰冰的貨物,任何激情、愛情或者色情都已經被消滅。飛機場貌似完成,其實它只是貧乏。這種貧乏的意思是,人終於全面地絕對地完整地得到了那種次要的東西,而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抹去了。我們得到了最完美、最高級的避孕套,失去了生殖。
無世界是不可能的,人就是世界的產物,包括飛機場的設計師。他們無法在世界中設計一種無世界的絕對安全、絕對高檔。在機場,人的不安全感更強烈。危險本來只是分布在時間中,你會遭遇這樣,你會遭遇那樣,危險在世界中自然而然,人們承認危險,與危險共存。而在機場,安全成為第一要素,一切設計都是為了更安全。危險更為強烈,危險本來是不知道的,現在卻迫在眉睫。玻璃窗外那些滑來滑去的巨大的怪物一旦進入天空,會發生什麼,只有天知道,人惴惴不安。他就是在大街上走,也可能遭遇一個花盆從天而降砸中腦袋的危險,隕石掉下的危險,被石頭絆倒頭破血流的危險,但他不會擔心這些危險,碰上了,他自認倒霉。世界的絕對安全是不存在的。但是飛機場卻將危險設計成一種賭博式的絕對安全感,人們必須與這種被強調,被精密設計、製造出來的安全產品——是否有效,一次次地賭博,這次他贏了,未必下次他還能贏。100次的登機他都安全落地,未必第101次他還能安全落地,這種可能性在世界中本來是無所不在的,現在卻被飛機場刻意強調,它越在保證絕對安全方面設計製作得完美無缺,危險也越緊迫。它自命儀錶、零件精良無比、絕對正確,但永遠無法杜絕轟然墜地。死亡在大地上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們不會挂念死亡,人們在意的是生命。而在飛機場,死亡卻成為人們用了全部智慧來抵制的龐然大物,人們設計製造出這個裝置,是為了使死亡成為我們時時刻刻都提心弔膽的東西。死亡現在成為一個對象,它就在登機口後面,死亡被典型化了。我們明確地感覺到它就在這裡,像個姍姍來遲的演員,總是在化妝。人們隔著大玻璃張望天空,張望即將出現的飛機,人們在張望未來,未來對於每個人來說,那不就是死亡嗎?飛機場是某種假死,就像陪斬。你進入機場,那就是為某次不可預知的空難陪斬。死亡倒不一定就是飛機墜毀,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侮辱,就是身份證上的名字為耶和華的人乘機也要在安檢處脫下鞋子,鑽過探測門,高高舉起手來,被一根黑乎乎的金屬探測棒掠過他的私處。他被事先假定為一個罪犯,被機器透視一遍。在古代,這叫作胯下之辱。你要在這個世界上混下去的話你得經常忍受胯下之辱。每個乘客都來自時間中,在這裡,每個人在自己私人時間裡培養起來的自尊、自信、自愛、傲慢……都被消滅了,就像被罐裝的豬肉一樣,空運不負責運載你的歷史。哪怕在歷史上你曾經是上帝、總統、農民、總裁、妓女、小偷……統統在這個入口繳械,一視同仁,舉起手來!機器統治的平等。飛機場沒有英雄主義也沒有個人主義,沒有聖人也沒有凡人,只有乘客,乘客是誰?這個問題就像問的對象是屠宰場輸送帶上的豬一樣得不到回答。一過了那台安檢機器,你就不再是大地之人了,你得聽從機器意志的擺布。
昏昏欲睡,但不敢,有個怪物正在用像是念悼詞的聲音播著進出空港的航班。大廳的地面精緻而荒涼,像是整容後的死者的臉,外星人就要來了,人類已經逃走。洗手間更可怕,乳白色或綠色的洗手液使你感覺自己是某種大號細菌。轉過身來,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像鬼魂那樣面無表情,像看屍體那樣看著你洗手。這裡有鬼,但不是《聊齋志異》里的那種鬼,這是塑料或者金屬什麼創造的新鬼,世界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鬼。有個夜晚我獨自站在機場的移動電梯上前往登機口,我忽然感覺電梯是一條舌頭,而我是一個罐頭,它正在將我吞到某種物質的停屍房中去,我想逃跑,但後退的道路是向前的,我只有乖乖地被它吞噬。每次走出機場,我總有復活得救的感覺,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再次逃脫了死亡的魔掌。
3.我在機場候機大廳的書店買到的另一本書是《巫怪的傳說》。機場居然有書店,這本身是一個奇蹟,更奇特的是,機場書店經常出現匪夷所思的書。有一次我甚至看見《論語》《老子》《楚辭》這些2500年前就出現的文字,它們居然從竹簡流行到活版又流行到當今電子排版並進入了飛機場!這些書上的文字和思想都來自鬼魅魍魎的世界,作者們早已死去,與機場毫無關係。無論是它的設備、零件、開關、守則還是設計思想。這些書出現在飛機場這種地方真是反動,飛機場的方向是未來,這些書的方向卻是過去,它們的主題與飛機場完全背道而馳。《巫怪的傳說》作者是位英國人。講的是天主教在確立唯我獨尊地位的千年中,異教徒如何被逐出神殿,趕盡殺絕。中世紀的獵巫運動:「1484年,羅馬教皇英納森宣布:女巫們絕不可以被饒恕。他發動所有的神職人員參與到鎮壓女巫的運動中去。《巫婆之錘》一書把15世紀流行的關於魔鬼和巫術的知識概括起來,甚至提供了如何識別女巫以及檢舉她們的詳盡辦法,成為追捕女巫的『聖經』。成千上萬的婦女被燒死在火刑柱上。……女巫搜捕總長馬蘇特·霍普金斯在英格蘭東部大受歡迎,在14個月內,他就把大約400人送上絞刑架。因此獲得高額報酬。……在瑞典,就是孩子也不能倖免,他們的夢境被視為著魔,1668年,有15個9~16歲不等的孩子被處以死刑。60個孩子被處以鞭刑。」古凱爾特人信仰德魯伊德教,像雲南的原始宗教一樣,崇拜自然神,教義通過口耳相傳傳承,遭到羅馬軍隊的鎮壓,到17世紀,德魯伊德教「基本上只是存在於民謠和山歌中的一個名詞了」。看到這裡,我不禁為屈原感到慶幸,這位偉大的巫師以及那些招魂的歌辭直到今天依然被中國人傳頌供奉著,而供奉的儀式依然是最古老的方式,別看乘客們在機場里個個洋里洋氣的樣子,似乎正在享用麥當勞,只要一出了機場,他們就會直奔屈原。沒有人會在機場過五月端午,沒有人會在這裡燒香,祭獻粽子、瓜果、臘肉,他們想都沒想過。我尋思為什麼這本書,如此匪夷所思荒誕不經風馬牛不相及的小冊子,講的就是模糊混沌、晦暗陰森、總是模稜兩可、難以把握的舊世界的歷史——何以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如果已經出現在候機廳的書攤上,那麼它肯定是暢銷書了。
馬克斯·韋伯認為現代社會的趨勢是祛魅。「人通過計算掌握一切,這意味著世界的祛魅」。歐洲曾經以宗教、理性、工業化血洗魅力。到了福柯一代,這場祛魅、啟蒙運動已經令知識分子感到窒息,理性就是酷刑,福柯說。我多次去歐美,我的感受是,那是一個充滿物質、知識和制度的吸引力,但缺乏魅力的地方。天主教消滅異教的結果,使歐洲最終成為一個沒有諸神,只有一神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上帝的唯我獨尊其實為歐洲的飛機場化掃清了道路。尼采呼喚酒神,他的意思是,上帝已經喪失了魅力。喪失了魅力的世界是虛無的,沒有眾神的世界是荒涼的。精神空虛席捲歐洲,馬克思總結出異化,卡夫卡體驗到荒誕,加繆死於冷漠,福柯痛斥理性,海德格爾呼籲詩意的棲居,荷爾德林、榮格、普魯斯特、喬伊斯們企圖在潛意識裡重返直覺尚未被遮蔽時代的諸神之懷,法國印象派向非洲和依然迷信薩滿教的古老東方尋找靈感,本雅明說的「靈光消逝」就是魅的消逝……歐洲20世紀以來的思想運動,轟轟烈烈,五花八門,其實主題只是一個:返魅。「當搖滾樂尚未發展壯大時,不少反對者詛咒它是魔鬼撒旦的邪惡之聲」。(《巫怪的傳說》凱倫·法林頓)
魅,經常與魑連用。魑魅。顏師古註:「魑,山神也。魅,老物精也。」魅,就是鬼的某種狀態、場域。魅力有兩個含義,一個是魅力這個詞的引申義,某種吸引人的力量。另一個意思是它的原始意義,大地上某種天生的、隱秘的、不確定的、不可測度定量的、不可控的詭異的神秘力量、狀態、場域。在古文里,魑魅也指荒涼、邊遠的地區。《左傳·文公十八年》里有「投諸四裔,以御魑魅。」魅力是先驗的、天生的,人只是守護著它。《說文解字》說:鬼,人所歸為鬼。人從有回到無就是鬼。《禮記·祭義》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屈原)鬼就是無。無並不是沒有,而是鬼的另一命名。
在先人的觀念里,鬼並不可怕,視死如歸。而在飛機場里,死亡是千方百計要逃避的,這是現代人與先人世界觀的不同。先人視死如歸,因為他們知道,這只是順應大地的時間,道法自然。死亡並不可怕,它只是歸去來,順應萬物的變化。莊子為什麼不害怕死亡,妻子死了還鼓盆而歌?吾喪我,這裡有兩個我,我是我身,吾是對我的自覺、覺悟。覺悟到什麼?我身是會死亡的,但是魅力不會。我身不是永恆長久的有,無才是永恆長久的有。屈原是自覺之人,因此他歌唱道「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現代人卻通過技術來延遲死亡,他們害怕歸家。
飛機場缺乏魅力但是有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來自技術、物質的佔有。它通過一根根金屬安全帶將死亡這個歸宿遮蔽起來。安全帶取代了神的地位,它以堅不可摧的外觀和真實無欺的科技含量暗示,只要抓牢了它,死亡即可避免,空姐像神那樣每次登機後都要告誡一遍。它是精確計算製造出來的物質,卻訴諸琢磨不透的心理。安全帶毫無魅力,只有金屬製品的枯燥,卻冒充絕對安全,像上帝暗示的那種安全,不可知無非就是一根金屬安全帶而已,一根在手,一切都搞定。但是,不可知是永遠無法製造成一根金屬帶子握在手中的,文明的魅力就在於,人們永遠無法把握這個不可知,因此說出了那麼多話,寫下了那麼多文字,因此令不可知可以接受,它們要說的不是確定性而是聽天由命吧。《巫怪的傳說》被我帶上了飛機。其他幾次,我在飛機上帶著《論語》《老子》《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傳》等,全是關於古老巫術的文字。最古老的漢字,最先進的飛機,二者彼此矛盾,令我的空中之旅就像是一種自己實施的巫術。我得承認,在飛機上看這些書,令我有安全感,因為它們諄諄教誨的都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屈原),人永遠無法通過技術搞定一切,順其自然吧。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屈原)從前,漢語是用來招魂的。漢語是世界上最後的幾種依然保持著魅力的語言之一。漢語的模糊性、言此意彼的隱喻習性使漢語保持著魅力,飛機場在漢語面前無可奈何。一方面,是徹底祛魅的標準化的飛機場,一方面是洶湧而入的古老漢語,暗藏著魅力。機票上印著的漢字即來自甲骨文(約公元前1192年)。比如「登機口」「機場」這幾個字。登就來自甲骨文。登,上車也。在古代,上車是了不得的事。《說文》又說,登,陞也。陞就是升。就象形表意來說,陞的字形,就是離開了土。《易·升卦》:「升,元亨。」(元亨就是大吉)疏:「升者,登也。」所以《爾雅》說:「登車則有光矣。」但是,只是略高些,出人頭地耳。我記得30年前,我第一次走進飛機場,那時候,乘坐飛機是一種非凡的政治待遇,需經過單位領導研究批准。那是飛機場的神話時代,乘飛機是一種少數人的特權,只有最優秀的同志,執行重要任務的人們才可乘坐。40年前,飛機向著北京去,向著上海、廣州、歐洲去。它即使在雲南降落,也是為著將此地的人們載往更接近未來的發達世界。離開的人想著飛黃騰達,回來的人盼望著再次離開。飛機場與其說是一個驛站,不如說它是一個象徵。進步的象徵,這種進步不僅是世界歷史的進步,也是每個乘客個人人生奮鬥史的進步。飛機場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世界觀,未來再也不是渺茫無際的不可知了,它就在飛機場里。從步行到乘汽車到乘飛機這是進步、上升,從普通艙到公務艙再到頭等艙、專機這是進步、上升。從昆明到北京到香港到巴黎到紐約這是進步、上升。未來是一張飛機票,座次、落點都寫得清清楚楚。在機場拖著一隻正品牛津箱子高視闊步地滑翔的一定是世界上的成功者,而抱著一堆包袱不敢託運擔心行李取不到的一般都是鄉巴佬,永遠沒有未來。我其實沒有資格乘飛機,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在一家擁有乘機資格的同志很多的單位工作。要乘飛機,不說別的,你起碼得在五十歲以上才可能有資格。我三十齣頭,就混到一張機票,是因為某種疏忽,要細說那就是一篇小說了。所以我拿到機票就迫不及待往機場跑,總害怕人家忽然反悔,取消了我的登機資格。在那個時代,如果你登上了一架飛機又被押下去,那你這一生就完蛋了。那不是飛行器,那是一個核心、一個懷抱、一種信任、一種待遇。我心跳得很快,懷揣著單位開具的蓋著紅色公章的證明,乘公共汽車到了機場,好寬啊,機場是一個巨大的水泥平原,一副通向未來的樣子,我確信去未來就是要從這樣一個地方出發。印象更深的是候機室里鋪設著綠色呢子地毯,走上去就像是被一隻巨掌抬起來,地毯兩邊的臨時圍欄像接待國賓的儀仗隊使用的那樣,黃銅杆子,拴著紅絲帶,這陣勢使我腿軟,差點兒被地毯上的褶皺絆倒。昨天我還獃獃地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鐵鳥,猜測著它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現在卻視死如歸,以為自己是走向通往天堂的大道了。我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何謂貴賓、要人。登機檢查充滿同志式的信任,快捷簡單,微笑。那時候沒有身份證,只要擁有那張蓋著紅色公章的單位證明,還檢查什麼呢。在20世紀80年代,飛機場是公共場合最有秩序、乾淨衛生、最高檔的場合之一,人們頂禮膜拜。乘過飛機的人深感自豪,像是真的從天堂回來,從此鶴立雞群,「此人不可小覷」。乘飛機是一個神話,民間總是流傳著許多乘飛機的故事,「某某坐飛機了」之類的話廣為流傳。我有個朋友也乘了一回飛機,那趟飛機竟然給每個乘客發一隻小型的皮箱子,他很珍惜,用來裝他的小說手稿。每次我們見面,這隻箱子都要被表揚一番,真皮的啊!瞧著扣子,鍍金的。其實它不是真皮的,也沒有鍍金。只因為它來自一架飛機,我們因此產生了幻覺。
機這個字出現得晚,甲骨文裡面沒有。這個字在中國文字中有點聲名狼藉。機心被視為小聰明,意味著機巧、算計、計策、計謀、機會主義、心計,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生命……都含著貶義。《莊子集釋》裡面有個故事:「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卬湯,其名為槔。』為圃者憤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在中國,大智大慧追求的是「陶然忘機」。
「場」這個字《說文》也沒有。《漢書·效祀志》有一段提到場,與巫祝有關:「民之精爽不貳,齊蕭聰明者,神或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使制神之處位,為之牲器,能知四時犧牲,壇場上下,氏姓所出者以為宗。」注釋說,場就是祭壇旁的平地,「平地為場」。漢代揚雄的《法言》裡面提到「靈場之威」,注釋說,「鬼神之壇也」。很清楚,場,就是祭壇下面的平台。現在這個平台上祭的不是鬼神,而是一架波音777。這是一個英語指揮著建造的機場,它的所有零件、裝配係數都是英語標識的,它的使用說明書來自英語。這些語詞精確無誤,絕不會產生歧義。而漢字在歷史上主要用來祭祀、寫詩。漢語的乘客和英語的飛機場,飛機場要將乘客改造成一件件乖乖的貨物,而漢語卻要將飛機場還原為某種虛構的翅膀。「飛,鳥翥也。像張翼之形。」(《說文》)飛機場無時無刻不被漢語的魅力解構著。我還記得驚心動魄的一次,飛機將前往北京,我已經登機,忽然間我的腎結石發作了,腰部劇痛。當即要求下機。空姐馬上同意。我走下梯子的時候,想到我的箱子,空姐就讓我自己走機尾。於是,我生平第一次從一隻轟隆巨響著的大鳥的腹部下面走過,它散發著刺鼻的怪味,飛機的肚子上打開了一道門,裡面塞滿了箱子,行李工不知道我的箱子是哪一個,就讓我爬上去自己找。當我找出自己的箱子,拖著它,忍痛,像一個孵化成功的小鳥那樣逃走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位巫師。我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使一架飛機臨時修改了它的操作手冊。我確信在英語操作手冊中,這是絕不允許的,飛機應當立即向指揮塔報告,然後一輛救護車亮著紅燈急駛來,帶我去急診。我的行李則必須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手續,事後去機場領取。
4.「巫師跳上炭堆,翩翩起舞,口中念念有詞」,他們從火爐中取出灼熱的炭火,在身上不斷地摩擦,甚至還把通紅的石頭放進嘴裡……結果讓這位神父驚訝不已,他們毫髮無損。「有孔的石頭、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帶美麗花紋的石頭等都被認為具有辟邪的力量」(《巫怪的傳說》凱倫·法林頓)。如果這些情節不是出自一本住在格林尼治世界鍾附近的英國人寫的小冊子,我還以為寫的是雲南,這些情節為我親眼所見。在中國,雲南以富有魅力而著稱。人們說到雲南,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就是神奇,神奇就是魅力。在雲南,魅力從來不是一個書本上的形容詞,而是一個現實的生活世界。在雲南,就是在今天,依然可以在河流、高山、森林之間遇到具有魅力的事物。雲南最偉大的魅力是直到今天依然殘留著奧林匹斯山的影子。就像屈原時代,雲南從未被某個唯我獨尊至高無上的神征服。彝族人有彝族人的神,白族人有白族人的神,哈尼族人有哈尼族人的神,納西人有納西人的神,佤族人有佤族人的神……就是「文革」也無法摧毀這個神靈世界。就在不久前,我在雲南姚安附近的群山中,還遇到一個彝族的畢摩(巫師),我看著他戴著羽毛,搖著銅鈴,在林間空地上招魂,當魅力最強大時,他在天空蹦起兩米多高。我確實感受到魅力的存在。這位巫師跟著他父親,經過20年的學習,才可以做法師。他在一個超出他的家鄉的範圍廣大地區受到鄉親的尊重,他是地方上的精神領袖、詩人、哲學家、歌手、舞蹈家、醫生、智者……碰巧的是,他和我同齡,當我在昆明默默學習寫作詩歌的時候,他在遙遠的窮鄉僻壤學習另一種召喚神靈的口頭詩歌。那天做完法事,我們去一個飯館裡吃飯,他為我們演唱了「梅葛」的一些段落,一種追溯萬物起源、讚美生命、勞動的說唱史詩。「遠古的時候沒有天,遠古的時候沒有地」。天地間的萬物是老虎變的。「左眼做太陽,右眼做月亮,虎鬚做陽光,虎牙做星星,虎油做雲彩,虎氣變霧氣,虎肚做大海,虎血做海水,大腸變大江,小腸變成河,虎皮做地皮,排骨做道路,硬毛變樹林,軟毛變成草。」「過了三天,過了三夜……太陽發亮啦,有了白天啦。」當他歌唱的時候,彷彿可以看見鬼神在我們周圍走動。但是,雲南也在祛魅,20世紀50年代,有部電影《摩雅泰》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雲南西雙版納,傣族少婦米汗被頭人誣為散播疫癧的「琵琶鬼」,被趕出寨子燒死了。18年後,米汗的女兒依萊汗長大成人,又被頭人誣為「琵琶鬼」。依萊汗逃出寨子被解放軍所救。兩年後,依萊汗成為一名醫生,回到寨子,治好了許多病人,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破除了「琵琶鬼」的迷信。這是一個祛魅的故事,但這種祛魅與西方歷史上的祛魅比起來,溫和多了。這與漢文明本身就是一種魅力文明有關。漢文明是用加法的文明,所以在雲南,諸神和平共處,我曾經在大理蒼山下的一個土地廟裡面看見人們祭祀的神位包括儒道釋、耶穌、毛澤東、本村的一位地方神。
「而現在西方國家,只有聖經和十字架才有辟邪的力量。」(《巫怪的傳說》凱倫·法林頓)其實,「上帝已死」,尼采早就說了,聖經和十字架都無法辟邪了,我們時代的辟邪物只有飛機場。飛機場式的祛魅比十字軍的血腥東征優雅多了,這不是刀劍、盾牌,沒有人被送上絞刑架,而是一個一個舒適乾淨的座位,頭等艙、公務艙、普通艙,人們歡呼、迎接、擁抱、爭先恐後而不是抵抗、逃跑,科學、技術、物質的巨大吸引力使飛機場式的祛魅成為一種自覺自愿。那些第一次走進機場的鄉巴佬如宇航員般的戰戰兢兢,對著光潔刺目的機場大廳,全部傻眼。他們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兒被玻璃般的地面滑倒,暈頭轉向,幾乎找不到自己的登機口,它們只靠一些不起眼的數字、字母表示出來。更別說看見到處都是「小心滑倒」的警示牌了,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大地上為什麼要「小心滑倒」呢?過往的視覺經驗完全失效,什麼門口堆著柴堆的是李家啦,拴著黑狗的是趙家啦等,統統失效。當他們像罐頭一樣被機場管道輸送到天空的另一端,從另一頭的金屬管道鑽出來的時候,世界觀已經被徹底改造。以前,他們迷信秋天,現在,他們迷信飛機場,飛機場就是未來,就是世界的終端,秋天也要走向這個未來,一切世界運動,如果它的終點沒有安裝上一個飛機場,它就是失敗的。歷史的終結並不抽象,也就是終結於一個飛機場而已。
本來,飛機場只是一個改變速度的工具,航空港口,天空車站。它是一種抽象的生活模式,這種公式化的設施只是為了人類在空間中的快速轉移服務,切割組合時間的工具,它必須一筆勾銷大地的豐富多彩,地方性知識的複雜、自戀,細節上的啰唆,根除一步一個腳印,快刀斬亂麻,一步到位,一勞永逸,一步登天,直達目的地。飛機場是一個歸0地帶,無數地主來到這裡,哪怕曾經良田千頃,也是一張機票,掏出你的打火機,取下你的手錶,舉起手來,轉身!歸0。早在飛機場的神話時代,機場已經被象徵化了,象徵早已成功地消解了飛機場的工具性質,它早已成為一種高級生活的隱喻。本來,它是為人們在大地上尋找新的落點的,現在大地卻自我放棄,朝著飛機場涌去。在中國,大地被視為土,土在現代是個貶義詞,是落後的、背時的。而機場就是洋,就是成功,就是進步。
如今,飛機場已經不只是特權階層的租界。飛機場的黃金時代到來了,飛機場像火車和公交車那樣向各階層、向大眾開放了,飛機場作為未來的樣品、終端、進步的標尺更加普及,只要你有錢買機票。飛機場從普通人傳說中的、難以企及的未來落地,成為人人崇拜追求且觸手可及的未來,飛機場的神話時代功不可沒。在神話時代,飛機場已經成功地通過各種精心炮製的乘機儀軌將飛機場包裝成未來的象徵。這個象徵不像詩歌的象徵那樣虛無縹緲,而是手到擒來,就在手邊。飛機在天空飛行,機艙里卻沒有天空,未來不在天空的那邊,未來就是這個機艙,而古老的天空只是小圓窗外面的一道蒼白的風景。飛機結束了人們對於天空的胡思亂想,從前人們在大地上望著天空發愣,想像出未來的天堂或者黑夜。現在,未來被搞定了。就像一隻避孕套,不再生殖,只是享有。空姐推著餐車穿過地毯走來了,乘客心滿意足,心花怒放,哪怕那餐車中的食物只是垃圾,人們也手舞足蹈,放下小餐板,用消毒巾揩起手指來——這個動作在世界歷史上一直具有貴族風度。這個餐車代表著未來的到來,這不是普通的餐車,它給人的印象就像在五星級賓館,侍者將盛著牛奶、果汁、咖啡、麵包、雞蛋、乳酪的早餐盤子端到你的床前。機艙在為人們演示五星級賓館式的生活,人們夢寐以求的不再是天空那邊,而是這個代表五星級賓館的機艙。未來屈指可數,未來就是這樣。神話時代的終結意味著歷史的終結,未來不再高深莫測了,未來不再是少數貴族壁壘森嚴的城堡了,未來已經民主化了,大眾蜂擁而入,繫上安全帶,走進他們的白日夢。未來的未來不過是世界上大大小小的飛機場的升級換代而已。
世界有意無意地以飛機場為生活模式,它已經被視為人類生活世界光可鑒人的典範之所。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都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飛機場,飛機只是世界這個大飛機場內部用玻璃、塑料、紡織品、橡膠、鋁合金、鎂合金、銅合金和不鏽鋼製造的幾隻小蜻蜓而已。飛機場式的生活模式像一個新的上帝,正在統一規範著人類的生活世界,世界各民族原本完全不同的生活單元,如今都逐漸被改造成飛機場的縮影、簡要了。飛機場不是家,但人類今天卻在世俗生活中,在他們的世界終點——家這個地方暗中與飛機場這隻避孕套較著勁。亮的、新的、快的、時髦的、名牌的、衛生的、整飭的、一覽無餘的、數字化的等等。飛機場領導著世界的同質化運動,只不過飛機場外面是無邊無際的私家小型機場而已。這樣的小型機場已經無所不在,銀行(你看看那些擺在大廳里供儲戶等候的沙發,是不是和飛機場一模一樣)、商店(你看看那些大玻璃)、廣場(你看看那些瓷磚鑲嵌的地面)、現代藝術中心(還吊著飛機呢,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就有一架)、茶館(好像是飛機場的分店)、麥當勞(是不是很像你家的廚房)、客廳,是不是與飛機場的金卡貴賓室一樣?那台電腦、那台烘乾機、那個手機(是不是像個微型的信號台)……都是些小型的機場,機場已經家庭化。其實不必去串門了,將機場再縮小到100平米左右,那就是這個時代普遍的人家。人們像模特兒那樣,規規矩矩、標準、乾乾淨淨、像模像樣地住在同一架飛機中,駕駛員不是上帝,尼采早就告訴我們,上帝死了,如今的世界領導人是一位飛行員,他說英語。哈嘍!請系好安全帶,現在起飛。
飛機場式的未來對於為自己的落後狀態一直感到自卑的雲南來說,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雲南今天正在將雲南魅力包裝成商品拿到世界的飛機場去出售。麗江是一個例子,這是一個曾經非常有魅力的地方。我記得20年前,我沿著金沙江邊危險的小路,「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屈原《山鬼》),翻越懸崖去與一位老東巴(納西族巫師)見面,他的村莊因為他的存在而具有神性,成為一個中心。他死了,那個村莊從此冷落。如今麗江大研鎮已經喪失了魅力,剩下的只是吸引力,這種依靠旅遊業的吸引力能夠像它曾經有過的魅力那樣,持續千年嗎?我很懷疑。麗江的魅力來自東巴文字中那些古老的神靈譜系,而不是今日大研鎮那些將魅力腌製成文化臘肉出售的生意經。我擔憂的是,麗江的吸引力而不是魅力正在被大量仿效。魅力的形成需要時間、守成和安之若素。而吸引力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創造包裝出來。可怕的是,垃圾般泛濫的吸引力其實最終將摧毀魅力。當我在雲南那些原始氣息還比較濃厚的村莊旅行的時候,常常看到,眼球發亮的村民圍著電視機,憧憬著那盒子裡面為他們展示的飛機場式未來。一個個村莊下了決心,破舊立新,終於煥然一新了。如今在雲南那些發達起來的地區,你可以看見一個個飛機場那樣的世界正在被建造出來,瓷磚、水泥、玻璃……正在取代傳統的干欄建築、蘑菇房、土掌房、四合院……千篇一律,就像飛機場。我曾經到過雲南某地,那地方人們幾千年來,一直住在竹樓里,竹樓在今天已經被視為落後建築了。是因為那些居民喜歡落後嗎,或者愚蠢到不肯選擇更現代的建築方式嗎?恐怕不是。水泥其實在30年前就已經出現在那個地方,只是最近幾年才如火如荼地普及起來。從前人們居住在干欄式的竹樓里,是基於地方導致的生活經驗,在那樣的地方,只有那樣的居住,身體才能安適。有位搬進了機場式新房的主人對我抱怨道,這種房子在我們這個地方很不好住,你得用空調。新房子增加了主人的生活成本,每個月空調用電就是很大的一筆開支。而且開著空調的話,里外溫差太大,經常容易感冒。開支也無法承受,只好少開空調,忍受著炎熱。祖先傳下來的竹樓除了在觀念被飛機場式的生活標準視為落後,對身體卻是最舒適的,從竹樓過渡到戶外,身體很自然,不會感冒。但他已經回不去竹樓了,因為村莊已經成為一個水泥群,而水泥群又成為人們的習慣、尊嚴、面子。回到竹樓將使他喪失做人的尊嚴。如果你沒有「飛機場化」的話,你就是一個沒有尊嚴的人。更為嚴重的是,這個村莊喪失了魅力。那些影響了他們幾千年的史詩、歌謠、繪畫、舞蹈、音樂……總之那些使他們意識到生活之意義的看不見的部分,都是在竹樓中誕生的。而水泥村莊,令產生這些魅力的根源喪失了,人們在鋼鐵防盜門後面一閃,一家一家像城裡人那樣永遠消失了。人們彼此隔絕成為陌生人,不再歌舞,迷信電視機不再迷信神靈,年輕人遠走高飛,夢想在飛機場打工。
我的航班已經離地,大地在顛覆,窗外,高山倒下,湖泊立起,有人在尖叫。我緊緊地抓著安全帶,不敢動彈。飛機終於擺正位置,上面是天,下面是大地,飛穩了,乘客們才安靜下來。無論它如何無法無天,還是要依順著大地的方向,人們才稍許有些安全感。但已經坐立不安了,頻繁地看錶,每個人都在焦慮地期待著飛機落地。還會不會著陸?這個問題隨著飛機一道起飛,高懸在每個乘客的腦海中。他們的人生本來是腳踏實地的,現在卻成了問號。這架飛機前往雲南,載著兩三個旅遊團,許多乘客們是利用有限的假期從中國已經完全飛機場化了的大城市飛往落後原始的西部,為了尋找那邊一息尚存的魅力,西雙版納的叢林、迪慶高原的雪山、怒江大峽谷裡面的河流、茅草編織的寨子、不通漢話的土著民族以及那些怪力亂神的巫術……為此抽籤似的用生命下注,不顧隨時可能發生的機毀人亡的危險。悲壯的返魅之旅,通過最現代最科學最接近未來的技術返回落後原始。人類的宿命?永遠在通過最輝煌的文明回到最黑暗的開始,而每一次返魅都距離開始更遠,於是更先進的技術、更瘋狂的速度、更複雜的文明被絞盡腦汁地創造出來。
飛機正越過雲南的群山,我朝窗外看去,下面的高原依然幽深廣袤,某個部落的巫師依然像數千年前那樣喃喃言語,唱著自由之歌,為族人招魂。這種召喚滋生了語言、詩歌、舞蹈、音樂、繪畫……飛機顫抖著,盤旋在天空和大地之間,似乎猶豫不決。我拉進安全帶,默默地念叨著那些古老的巫語:
「吾令鳳鳥飛騰兮 繼之以日夜」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之故也」
「陟升皇之赫戲兮 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 蜷局顧而不行」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 心猶豫而狐疑」
「回朕車以復路兮 及行迷之未遠」
「飛反故鄉兮 狐死必首丘」
(屈原)
但是此刻,機艙里太冷了,我不確定降落時我的膝蓋是否還能走路。我按鈴叫來空姐,請給我一床毯子,不,兩床。她親切地說,喔,好的!
選自《十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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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安那裡 / 187 劉照如
釋 / 170/4 余 林
八零後,怎麼辦? / 90/4 楊慶祥
向南飛 / 213 包倬
春天裡 / 234 左右 施瑞濤 唐棣 文西 李玲 憩園
其他
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獲獎篇目 / 240
篇名題字 陳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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