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上庄胡適故居與他追求自由的一生
文 | 鄢烈山
▍三處故居
今年5月下旬,終於得償夙願,造訪皖南山區的績溪縣上庄村,參觀了胡適先生的故居。現存的胡適故居有三處。一處在台北市南港區研究院路2段,是「胡適紀念館」的一部分。它是胡適1957年4月返回台灣定居,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期間的住所,依胡適病逝前的原樣保存著。紀念館的另兩部分:一是美國友人捐建的胡適文物史料陳列室;一是當地士紳捐地兩公頃建的胡適墓園,位於與研究院一條馬路之隔的山坡上,與故居遙遙相望。墓園(公園)莊嚴肅穆而恬靜平和,矗立著胡適塑像,主墓區用大理石鐫刻的墓志銘,由比胡適小兩歲、人稱「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毛子水撰文,金石家王壯為書寫。碑文評論胡適是「為學術和文化的進步,為思想和言論的自由,為民族的尊榮,為人類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勞神以致身死的人」。四年前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我曾前往南港參觀和憑弔。
▲ 台北胡適故居
中國大陸據悉有兩處胡適故居。一處在上海,而不是在北京。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胡適在北京大學做教授;抗戰前的幾年,他在北京大學做文學院院長;抗戰勝利後在北京大學做校長,但北京早就沒有了他的「故居」。上海的這一處故居,並非他公元1891年12月17日的出生地「江蘇省松江府川沙縣」(今屬上海市浦東新區)胡家的茶葉店,而是上海市靜安區萬航渡路320弄(原為極司菲爾路49號)的一幢洋房。1926年5月,胡適受聘光華大學教授,就為全家租了這座兩層小樓。期間與徐志摩等籌辦《新月》雜誌和新月書店,就任母校中國公學校長,直住到1930年北上。這所故居我沒有去過,據說沒有多少東西可看。還有一處,就是我現在要專程造訪的胡適的祖籍安徽省徽州績溪縣的上庄故居。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隨其母離開其父胡傳任知州的台東而返回上海,不久回上庄進家塾讀書。直到1904年從三兄到上海入梅溪學堂,胡適在上庄生活了九年,接受傳統教育;不忍讓寡母及侍奉她十多年的「娃娃親」江冬秀傷心,留美歸國後在這裡與江冬秀結婚。因此,這裡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早年印跡,對我們認識胡適至關重要。
▍三個人的說法
胡適是我最敬仰的現當代文化人,沒有「之一」。手邊有謝泳主編、2003年出版的《胡適還是魯迅》,收錄中國大陸知名學者的觀點。朱學勤教授認為,「魯迅的社會批判、胡適的自由思想和錢穆的嚴謹學業」,「三者合一,應該成為我們向學生介紹30年代知識分子的三種主要形象」。這個評價局限於上世紀30年代,似乎力求公允。他最讚賞的是胡適溫和而堅定的人格魅力,一生堅持自由主義,以從容的態度批評著所處的時代。曾任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的學者孫郁,認同魯迅精神是「葯」、胡適思想是「飯」的比喻。他說:「一個病態的民族,胡適的自由之夢,常常沒有魯迅式的絕望之聲,更具有廣泛性。我以為要梳理中國『被現代』歷程最富魅力的因子,魯迅與胡適的互補性是重要的。或許,國民精神重塑的新途,他們是真正的奠基人。我毫不懷疑這兩種選擇的必要性。」但是,孫郁說:「飢餓的民族最急需的是『飯』,但不要忘了,魯迅這副『葯』,永遠是不能或缺的。」這話是針對那些年知識界自由派佔上風講的嗎?其實,在當代中國大陸,魯迅這副絕望者批判社會的「葯」固然難用於世,胡適又何嘗被當作我們民族的「飯」了呢?如果定要在魯迅與胡適之間作比較,我贊成唐德剛先生在《胡適雜憶》一書中的評議:「胡適之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便是他原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開山宗師,但是經過五十年之考驗,他既未流於偏激,亦未落伍。始終一貫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開風氣之先,據杏壇之首;實事求是,表率群倫,把我們古老的文明,導向現代化之路。熟讀近百年中國文化史,群賢互比,我還是覺得胡老師是當代第一人。」如果,21世紀,胡適的思想與精神,在中國成為常識與常態,可以說是「過時」了,像農業社會的清潔空氣充盈天地間而被忽略其存在,那豈不是中華民族的大吉大利?我是懷著這樣的景仰之心去尋訪績溪胡適故居的,雖然我斷定那故居絕對比不上紹興的魯迅故居規模宏大,現在的展館不可能有很豐富的內容。
▍曹誠英的遺夢
5月25日,我們夫婦造訪上庄的那天上午,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和風怡盪,初夏的徽州山水之美毋庸贅言。上庄在縣城北約40公里,快到上庄村的公路邊,我們看到了「江南才女 曹誠英先生之墓」。
▲ 曹誠英墓
曹誠英(字佩聲),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1902年生於績溪旺川村一個大戶人家。與小腳加文盲的江冬秀不同,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師範學校畢業後改學農科,1931年她在中央大學農學院畢業後,赴美國康奈爾大學深造,與胡適可算先後校友。曹家所在的旺川村,與胡適的上庄村,及「湖畔詩人」汪靜之所在余川村,現在都隸屬於上庄鎮。比胡適小11歲的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妹妹;1917年胡適回國與江冬秀完婚時,15歲的曹誠英是婚禮上的伴娘。胡適北上任教後,她曾寫信要他寄花籽,也不時作些小詩請教胡適,兩人書信往返,互有好感。1923年夏天,胡適到杭州煙霞洞休養,在杭州念書的「表妹」曹誠英,得雙方配偶同意,暑假裡來照料「麇哥」(胡適原名嗣麇)叔侄二人的生活。胡適與誠英的感情迅速升溫,陷於熱戀。以胡適的學識與性格,自然不乏才女與美女交往。夏志清先生應邀給「我的朋友唐德剛」的《胡適雜憶》作序,竟書生氣發作,考證辨析,立三個專章,反駁唐著中關於胡江婚姻美滿、胡適先後追求韋蓮司、陳衡哲,為韋、陳所拒的論述。無論是唐德剛說的胡適先後追求過韋、陳,還是夏志清所說的韋、陳追求過胡適,這種「追求」都僅限於一兩次試探性地表白互相結合的願望。最終結果,誠所謂「徒以微辭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發乎情而止於禮。女作家閆紅有《胡適情事之一:曹佩聲 後五四時代的愛情》的長文,對二人的情史做了很用心的考辨,大體是有說服力的。不過,閆文強調了與曹誠英的戀情只是胡適情感生活的一個片段,而曹誠英則出於「自戀」的心理,至死「朱顏青鬢都消改,唯剩痴情在」。與胡適肯定有精神兼肉體關係,可能達到談婚論嫁程度的,胡適的紅顏知己唯有曹誠英一人。1959年6月,即在胡適逝世前兩年多,他所錄「三十多年前的詩句」——「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就取自與曹誠英相戀時的舊作。恰似陸放翁「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曹誠英1958年從瀋陽農學院退休,1969年回故鄉績溪定居,1973年病逝世於上海,臨終前囑咐把她埋葬在績溪旺川村的公路旁。這是前往胡適故居所在的上庄村的必經之路。這一點令我很感動。我感動的並非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悲劇情愫。她將告別人世時,胡適已病逝11年,她不可能希望自己死後像吉賽爾的鬼魂保護意中人阿爾伯特那樣保護「麇哥」;當然也不可能希望有「哭墳」「化蝶」之類奇蹟得結再生緣;她只是期盼有一天胡適也能屍骸還鄉,她的孤魂要守在路邊,迎接「麇哥」榮歸故里的引魂幡。我感動的是她的希望。因為我也希望,見證胡適魂兮歸來的偉大時刻。
▍努力往上跑
村口是上庄初級中學。其前身是清末的毓英學堂和燃黎學堂。胡適曾在這裡完成啟蒙教育。王校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領我們參觀校園。他的祖父曾與胡適、胡適的族叔胡近仁一起創辦「私立毓英小學」(1952年更名為「上庄小學」)。在門外馬路邊,就可以看到校園中心位置矗立著胡適的半身雕像,和三層教學樓左側寫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八個大字——這是一句勸善的俗諺,也是胡適一生的信念,與學校操場邊告示牌上寫的胡適的語錄「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意思相近,不過前者側重因果關係的果,後者強調因果關係的因。這樣兩句大白話,比我們現在各級學校那些八股官腔的「校訓」應該好得多。
▲ 上庄中學胡適半身像
我特別留心的是操場邊告示牌上抄錄的胡適的新詩《上山》。這首白話詩作於1919年,收入1920年作為新文化運動成果出版的胡適的《嘗試集》: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拚命地爬上山去。半山了,努力,努力往上跑,上面已沒有路,我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岩石縫裡的小樹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小心點,小心點,小心點,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樹樁扯破了我的衫袖,荊棘刺痛了我的雙手,我好容易打開了一條線路,爬上山去。好了,好了,上面就是平路了。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有好看的野花,有遮蔭的老樹,但是我可倦了衣服都被汗濕透了,四肢都覺軟了,我在樹下睡倒,聞著那撲鼻的草香,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睡醒來時天已黑了,路已行不得了,努力的喊聲也減了。猛省,猛省,我且坐到天明,明天絕早跑上最高峰,去看那日出的奇景。這不是一首專門寫給中小學生勵志的詩歌,也不是一首用於鼓動全體國人努力開闢新天地的政治抒情詩,而是他一生奉行的「努力哲學」的形象化表述。胡適是一個無神論者。那個三複其言,喊著「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的聲音,不是來自上天,而是來自他內心深處的使命感,以及對「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堅定信念。由1919年的新詩《上山》,我聯想到1932年7月3日《獨立評論》刊載的、他此前對大學畢業生的一次演講。那次演講應該是在張學良丟掉東北四省的「九一八事變」前後。他說:一個國家的強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鐵律的。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和恥辱,都只是過去種種惡因種下的惡果。我們要收將來的善果,必須努力種現在的新因。……朋友們,在你最悲觀最失望的時候,那正是你必須鼓起堅強的信心的時候。你要深信: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攔不住的溪水
中學往前走幾步,是村莊的入口處,有一個不規則的「開文廣場」。雖以「徽墨」代表人物胡開文(天注公)命名,廣場邊的涼亭前卻是穿著長袍的胡適的黑鐵全身塑像。他的身後才是胡開文故居和紀念館。
上庄在國內外學界,肯定是因胡適而享大名;在當下中國大陸,它卻是以「上庄古建築群」而列名「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單位」。這些古建築包括胡開文故居、胡適故居、胡適父親胡傳(字鐵花)的祖屋,也包括胡適創辦的「私立毓英小學」。
順便在這裡提一下,我印象特別深的古建築一是胡近仁的故宅。全程陪同我們參觀上庄村和鎮的胡從先生,就是胡近仁的孫子。胡近仁是胡適的族叔兼「學長」,年長鬍適六歲,對胡適進學助益甚大。胡近仁是書香門第,我們在胡近仁故宅客廳板壁上方看到了清代科場報捷的喜報原跡。據載,胡適小時候常到族叔家借書讀。
▲ 胡近仁故宅板壁上的報捷遺迹
另一處是一座清代舊宅。宅主讓我們觀看堂屋兩根柱子上,「長毛」用刀砍的痕迹。那是在威脅,快拿錢來,不然「老子劈了你」!
曾國藩曾設帳於徽州府的祁門縣,與太平軍在晥南展開長達10個月的拉鋸戰。旺川村一家祠堂里,還留有粵東天地會成員參加「長毛」攻打績溪縣城所繪的戰鬥壁畫。包括上庄在內,這一帶遭此兵燹,十室九空。胡傳的髮妻馮氏就是在「洪楊之亂」中遇難殉節。胡適故居的「概述」說:「坐落在績溪縣西北的上庄村,青山環抱,一水襟帶,風光旖旎。胡適先生曾引用詩狀之:『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這幾句話借用於上庄山川地形的介紹是很恰當的。黃山東麓的「上庄」,又名「上川」,川上的「楊林古橋」令胡適和曹誠英都魂牽夢繞。這條川名叫常溪河,正是從群峰疊嶂里奔涌而出,穿過楊林橋,蜿蜒東去,匯入新安江。
胡適為什麼多次引用這首古詩呢?語言明白如話,意象生動易曉,符合胡適提倡白話文的旨趣,這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這首詩所表達的對自由百折不撓的追求,以及自由必勝的樂觀精神,切合胡適一生的信念。1961年7月26日,是雷震65歲生日。此時,主辦《自由中國》雜誌的雷震,因為主張開放黨禁,欲組織反對黨,被老蔣關在獄中。胡適不避罪嫌,不畏株連,抱病題寫了「萬山不許一溪奔」這首詩,題跋道:「南宋大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絕句,我最愛讀,今寫給儆寰老弟,祝他六十五歲生日。」翌年2月,胡適就與世長辭了。胡適的一生,就是追求言論自由和政治自由的一生。他總是深信「自由」的精神如百川赴海,是任何勢力都阻擋不住的。▍蘭花草
上庄的胡適故居,才是胡適真正的故居,他受之於父母的「家」,別的地方都是客居的寓所。「唯桑與梓,必恭敬止」,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胡適,我相信也會這樣認為。從曲折的巷道來到胡適故居,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院門門楣上的「蘭蕙書屋」四個字。不知這是乃父胡傳命名,還是胡適所題?可以肯定的是,蘭花是胡適父子心中的「圖騰」。胡適父親鐵花先生說起來官至「三品」,那是身後虛名。他修建這座兩進三間磚木結構的宅院時,也就是一般的小康人家。所以,這「胡適故居」比不上梅州官至知府的黃遵憲家的宅子,更比不上許多古村的「大夫第」氣派。現在看著最有氣勢的是,院內1100多平方米用鵝卵石鋪成的長方形地坪;前方院牆之前是金色的胡適全身塑像,西裝革履、左肋挾著一本精裝書,彷彿要去上課,而天然的背景是巍峨的峰巒,雲霧繚繞(據說,翻過去那邊就是黃山),真有一種「望之儼然」卻即之若仙的飄緲感。
▲ 胡適故居庭院里的胡適西裝像
這裡展出的器物,百度上說,胡適當年結婚用的房間里,有張「月宮床」朱漆描金,床額上方裝有刻著「誥命」二字的小紅漆箱,是乃父的遺物;床右側還懸掛一把胡鐵花當年佩用的七星寶劍什麼的。我注意到的,只有廳堂里,胡江結婚時,親友按風俗題贈的賀幛,還有當年胡適出任美國大使時,國民政府所贈的「持節宣威」金匾。
▲ 持節宣威匾
我所喜歡的是三隻花瓶上燒制的名言:一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講的是對言論自由的追求;二是「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講的是堅守良知而追求公正;三是「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第一句出自宋代名臣范仲淹,第二句出自明朝學者呂坤,都是胡適引以為座右銘的。第三句是胡適自撰,是他堅持和倡導的做學問與做人的原則。好像都不是文物,是1980年代胡適故居修復時,文化人敬送的仿製品或工藝品吧。也算得上胡適的知音了。
我最欣賞的文物,就是那些木壁和隔扇上雕刻的蘭花草。
「梅蘭竹菊」號稱四君子,我們知道陶淵明偏愛菊,鄭板橋偏愛竹,而胡適偏愛蘭。這是繼承了屈原的傳統,還是繼承自父母的偏好,其實不重要。說什麼因為「蘭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我看也是強為解人:胡適固然強調精神獨立而不懼流俗,他一生賣力地實踐和推廣白話,能說是不屑與眾人為伍嗎?故居內有一塊木板,題寫著《希望——胡適詩一首》: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轉眼秋天到,移蘭入暖房。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開,能將夙願償。滿庭花簇簇,添得許多香。它其實不是胡適作於1921年的白話詩《希望》,而是1978年台灣音樂人根據胡適《希望》略加改編並配曲的《蘭花草》,一度在台灣非常流行。詩板後面的注釋說,台灣同胞根據各自的情況,改編成「我從東北來,帶著烏拉草……」或「我從台灣來,帶著綠豆糕」,諸如此類,都是表達心底的希望。打動人心的就是對美好事物的殷切期待。「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何等掛心!現實卻是:「急壞看花人,苞也無一個。」(原詩)。我不想放棄,「眼見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我祈願:「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對蘭花的這般深情,這份看顧的堅持,這種美好的期待,不正是胡適對「自由中國」的具象表達嗎?陪我來上庄的績溪朋友很喜歡這首《蘭花草》,他在車上為我們放了幾遍。我參加了兩個胡適粉絲群,群主一個名「蘭花草」,一個叫「喜樂蘭花」!人同此心:希望作為自由精神象徵的蘭花早日盛開於神州大地。
▍「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胡適的一生是「努力往上跑」的一生,是心之所善雖九死未悔的一生。他堅信人們努力爭個人的自由、爭個人的人格,一個自由平等的中國就可以建成。然而,人生苦短,「最是人間留不住,紅顏辭鏡花辭樹」。1960年12月15日,南港「中研院」的全體同仁,在蔡元培館提前為院長鬍適慶賀70大壽。他在致辭時引用明末清初顧炎武的《五十初度》詩句,表達自己的心情:「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意思是說:離目的地還很遙遠,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那麼,反正今天趕不到,何必為天色向晚發愁呢?就地尋找棲息之所也罷(借喻,自己追求的社會政治目標離實現很遠,甚至不是一代兩代人可以達到的,勸自己放鬆心情且安頓休息)。儘管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放不下,希望自己能親眼看到海晏河清的景象。人性與人生就是如此,「人無百年壽,常懷千歲憂」!僅僅14個月之後,1962年2月24日下午6點半,在「中研院」的酒會上致辭時,胡適心臟病猝發而逝世。3月1日蔣介石親往胡適的靈堂祭弔,並手書輓聯:「適之先生千古,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用的是胡適提倡的白話,關鍵詞對仗工整,對胡適一生的思想與人品概括得也很精當。績溪的這座胡適故居的正廳里,用的也是這副輓聯。這只是獨裁者的表面文章。據悉12月15日當天老蔣在日記中寫道:聞胡適心臟病暴卒,對革命事業確實去除了一個障礙。事實上,正如余英時先生接受《東方早報》記者採訪時所說:胡適最後在台灣的四五年日子很不好過,受到各方面的重大壓力。在政治上,國民黨對他的「圍剿」從未放鬆過;在文化上,新儒家(如徐復觀)對他則極盡辱罵之能事;即使在自由主義陣營中,激進派如殷海光也認為他過於軟弱,不肯與蔣介石公開破裂,鬧個天翻地覆。他以《自由中國》發行人的身份,終成為台灣自由主義者的護法。也有不少本省人和自由主義者(包括雷震)想借重胡適威望,組織反對黨。這便一天天引起蔣介石的警惕和敵視了。終於在1960年9月,趁胡適訪美之際,逮捕了雷震等人,《自由中國》自然也隨著停刊了。儘管心口不一,余英時認為老蔣出面弔唁,並送上那樣褒揚的輓聯,畢竟表現了他的政治家雅量。其實冷戰時期,出於對外統戰的政治需要,毛澤東對胡適也有「雅量」呀。佔領北平前,中共派要人勸胡適留下來;後來,又托曹聚仁帶口信,勸胡適回大陸。1956年,毛澤東在中南海懷仁堂招待參加全國政協二屆二次會議的知識分子代表團的宴會上說:「胡適這個人也真頑固,我們託人帶信給他,勸他回來,也不知他到底貪戀什麼。批判嘛,總沒有什麼好話。說實話,新文化運動他是有功勞的,不能一筆抹殺,應當實事求是。到了21世紀,那時候替他恢複名譽吧。」21世紀「到了」16年,我們可以完全為胡適恢複名譽了嗎?我收到旅加華人劉乃順先生與胡適研究學者田崇雪教授合著的《中國人胡適之》,是四十集的「長篇紀實文學劇本」,很精彩。我期待著能搬上屏幕,讓更多的人輕鬆地認識真實的胡適,它對我們解決「中國人,胡適之?」的問題,應該大有裨益。績溪故居有一個展室的門邊,豎立一塊黑底金色字跡的詩碑,上刻著一首詩《你總有愛我的一天》:你總有愛我的一天!我能等著你的愛慢慢地長大。你手裡提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種子,六月開的嗎?我如今種下滿心窩的種子,
至少總有一兩粒生根發芽,
開的花是你不要採的——
不是愛,也許是一點喜歡吧。我墳前開的一朵紫羅蘭,——
愛的遺迹,——你總會瞧他一眼:
你那一眼嗎?抵得我千般苦惱了。死算什麼?你總有愛我的一天。羅伯特·勃朗寧著 胡適 改譯北京大學中文系國學一期 敬刻
如果不是譯詩而是胡適原創,我相信這寄託深情的花,就不是紫羅蘭而是蘭花,馨香而自由的蘭花。春蘭,秋菊,夏荷,冬梅,我們可以各有所偏愛,而我們共同的所愛,是愛我所愛,是自由的選擇和選擇的自由。不是嗎?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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