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民主的一體兩面
廣場上的人群又趕走一個總統。兩年多來的動蕩,人民力量就是民主彰顯?
軍隊再次介入。回應民眾呼聲是對,趕走民選總統是錯?
埃及,走向民主步履艱難,還是開倒車,所謂「西方式」民主水土不服?
埃及民主進程從2011年趕走穆巴拉克到今天,呈現出新舊力量拉扯前行的一體兩面。
第一面:新生力,城市中產覺醒。
2011年穆巴拉克倒台後的第一個星期,我去採訪阿拉伯聯盟原秘書長穆薩,輿論認為他有機會成為下任總統。離開酒店的時候,跟門衛卡薩姆聊起穆薩。卡薩姆說:「我可不覺得他是當總統的料!」我開玩笑說要轉告穆薩。卡薩姆正色道:「隨便!我們連總統都趕走了,從今不再怕任何人!」
當時我心頭一熱:埃及人從此長出一張不被欺負的臉。
兩年過去了,衝冠一怒的革命,沒有承諾一個玫瑰園,穆巴拉克之後的埃及,動蕩不止。
趕走穆巴拉克之後的亂局,穆爾西有錯在先。穆斯林兄弟會變身政黨,卻毫無執政經驗。不懂得信守承諾,答應委任一個女性副總統、一個基督徒總理,統統落空,開罪兩大團體。當選之後,萬機待理,卻忙著四處招貼領導人畫像,頒布伊斯蘭法令。為報私仇,逾越法律,免除總檢察長,觸動埃及人對「獨裁」極其敏感的神經。治理經濟,菜鳥一枚。為了滿足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貸款要求,削減政府赤字,穆爾西居然想出提高稅收、取消燃油補貼,這種即刻激怒大眾的「自殺式」政策。埃及政府財況不佳,伊拉克、利比亞都信不過穆爾西打的「白條」,遲遲不給石油。埃及鬧起油荒,人心跟著惶惶。穆爾西上台時得票率51.7%,一年後,反對者簽名聯署,人數超過埃及合法選民的一半。
代表世俗力量的反對派,自認是推翻穆巴拉克的主力,但革命成功之後,沒來得及披掛上陣,就被地下運作多年的宗教組織在選舉中殺個措手不及。在他們看來,穆爾西的確贏了選舉,但這不是一場 「費厄潑賴」(fair play)。而過去一年的統治,完全是誤國。
反對派的法寶是——街頭,無數張「不被欺負的臉」一聽說「有人要搞獨裁」,立即回到廣場、撿起曾經擲向穆巴拉克的石塊——問題是,廣場革命成為解決問題的常規手段,國家無法正常運轉。無畏的大眾,真能做出最好的選擇嗎?
兩年前,埃及姑娘納佳在廣場上激動地告訴我,「我們鬥爭取得了權利,再不能讓任何人奪走!」兩年後,在網上聊天,她說:「太可怕了,天天騷亂,革命完了」。停了一會兒,她又敲出一行字:「不,沒有完。」
研究埃及公民社會的劍橋大學教授亞西爾.蘇萊曼認同革命 「沒有完」,仍有理由對埃及的未來感到樂觀。推翻穆巴拉克以來,開羅每一個社區自發成立討論小組。人們議論民主,設想未來,個體意識的覺醒,對任何一個想獨攬大權的人構成壓力。2012年蘇萊曼回到埃及,機場過海關的時候,故意在護照里夾了二十埃鎊,海關人員竟嚴肅退還。革命前,不塞錢很可能遭到刁難。
自由來了,長出尊嚴。一個中年埃及人說,穆巴拉克下台前,他每天都去廣場,對那裡著了迷。因為廣場上有各種喜劇表演,有人模仿穆巴拉克,有人唱饒舌諷刺政治。「你知道埃及人最喜歡開玩笑,打破政治禁忌之後,突然找回了我們是誰。」中年人說到這裡,眼睛濕了。我猜想他的體驗,是自己又成了生動活潑、有血有肉的人。
亞歷山大圖書館館長尤素夫.澤丹說,1952年埃及發生的只是納賽爾軍事政變,而2011年發生的是一場社會變革。它不僅趕走了舊體制最高統治者,更觸動每一顆心靈,重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兩年間的反反覆復,固然人心疲累,但埃及多稜鏡的其中一個畫面,是城市中產越來越感受到手中的力量。忍了穆巴拉克三十年,穆爾西才幹了一年,露出些獨攬大權的苗頭,埃及人就炸鍋了。
所謂「城市中產」,定義寬泛。不一定指收入、教育水平達到某個標準,而是指那些不再為三餐愁,在資訊通暢的今天,開始為個人權益憂慮的人。這些人是埃及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的主體,也是2013年倒穆爾西的中堅派。
2013年上半年,這些人還在土耳其、巴西、印度尼西亞、保加利亞等等民主體制內攪天動地。(另文詳述)
2011年埃及真正的貧困人口參與程度不高。死人城裡,每天生活在兩個美元以下的窮人冷眼旁觀趕走穆巴拉克的洶洶大潮。農村地區也是一派置身事外的寧靜。
埃及的城市中產,在一次次鬥爭中,正學習使用手中的力量,為未來埃及民主護航的,應該是一個廣泛開化的公民社會。
恐懼沒有了,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二面:舊力量,軍隊掌權
軍隊,在整個中東政治歷史上發揮獨特作用。自1798年拿破崙遠征埃及,西方先進炮火驚醒獅身人面。拿破崙離開後,埃及統治者穆罕默德.阿里發奮改革,首先「西化」的就是軍隊。奧斯曼土耳其也是如此。軍事學院教授歐洲語言、西方文化。中東多個國家的軍隊至今與美國保持良好關係,也有這一段淵源。
軍隊改革促成中東政治面貌大翻天。凱末爾、納賽爾、卡扎菲都曾是年輕軍官,犯上作亂,推翻封建王朝, 建立了現代國家。軍人有左右國家政局的歷史,沿襲而成習慣。
與以色列的戰爭,也是這些阿拉伯國家軍隊壯大的原因。埃及與以色列簽訂和平協議之後,一度削減軍隊人數,穆巴拉克執政時期,再度擴張。和平時期,軍隊不僅僅是守護國家的力量,更參與到各種經營,掌握經濟命脈。埃及軍隊涉及房地產、旅遊度假、製造業等等三百六十行。所以,對於軍隊的經濟利益而言,國家穩定最為關鍵。
這就解釋了,他們為什麼一次次出手——老軍人穆巴拉克也反,新總統穆爾西也推翻。「聽從人民呼聲」只是口號,歸根結底,軍隊要的是穩定,保經濟。誰上來都無所謂,干到人民上街就得下課。
土耳其軍隊在1960、1971、1980年,一次次兵變干政。消極影響是軍權獨大。積極面是一次次維護了土耳其的世俗性。直到更強硬的埃爾多安出手,突然削減兵權,逮捕軍官,將土耳其國防部打還「軍事諮詢」功能的原形。在土耳其,這個過程用了五十多年。穆爾西一上來,也想收拾軍隊,還親自任命了最年輕、看起來最無害的塞西。結局可能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無論在土耳其,還是埃及,軍人似乎都沒有意願穿著軍裝入主總統府。他們更願意在幕後左右大局,選擇能夠保障自身經濟利益的代理人,或者推出代表換上平民服裝出任要職。
穆巴拉克離開之後,軍方監國15個月,民眾等得不耐煩,也曾經上街要求還政於民。埃及軍方在應付這些局面時,顯得笨手笨腳,不識進退,不知這一次將如何?
未來即便知識分子、精英階層掌權,不善合作的他們能夠滿足軍方「維持穩定」的要求嗎?最後,又有誰能制衡軍隊的影響力呢?
缺席者
軍隊介入,說明埃及民主的不完善。有民主的初級形式——投票,卻沒有民主的根基——法制。依法行事,軍隊無權干政。依法行事,穆斯林兄弟會再不得人心,總部被人燒了,還是應該有軍警出來阻止。埃及軍隊只是在各種勢力中選擇他們中意的代理人罷了,而不是無私地「護國護法」。
穆爾西上台之初,強推伊斯蘭色彩濃重的憲法。反對派不幹,就靠公投通過,避走議會和法院。所以,埃及新憲法接下來還得繼續修訂。
反對派同樣拒絕在法律框架內與穆爾西對話。他們認為遊戲規則不公平,就不需要遵守。
埃及所有力量的拉扯中,法律缺席。不是「西方民主」救不了埃及,而是埃及根本沒有「西方民主」——選票與法制缺一不可的民主。
未來埃及仍將在新舊兩種力量此消彼長中的影響中前行。個體意識在增長,歷史遺存不肯輕易淡去。而隨時可能燃燒的暴力,又會扭曲埃及民主進程的真正面孔。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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