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實力詩人詩庫 | 王家新
「中國實力詩人詩庫」揚子江詩刊微信公眾平台新增欄目旨在展示中國當代實力詩人的群體肖像每期推出一位詩人的近百首詩作按時間排序,完整表現詩人的創作軌跡及各階段成果,以饗讀者間有風格轉型、寫作突破之跡象亦可窺見其詩學發生,供方家研究長按關注揚子江詩刊持續經典,呈現當代
「詩人肖像」,1992年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王家新1957年生於湖北丹江口,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文革結束後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紀念》《遊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塔可夫斯基的樹》,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取道斯德哥爾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臉前》《黃昏或黎明的詩人》,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詩集》《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即出);編選有《20世紀外國詩人論詩》《當代歐美詩選》《葉芝文集》《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中外現代詩歌導讀》等。王家新被視為近二十多年以來中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創作的同時,他的詩歌批評、詩學隨筆和詩歌翻譯也產生了廣泛影響。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德文詩選《哥特蘭的黃昏》2011年在奧地利出版,由羅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詩選《變暗的鏡子》2015年將在美國出版。多次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和國際文學交流活動,並在國外一些大學講學、做駐校詩人。2013年8-11月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項目。曾獲多種國內外文學獎。近年獲首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2013)、韓國昌原第四屆KC國際詩文學獎(2013)、 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2014)。
▎風景曠野散發著熱氣的石頭一棵樹。馬的鬃毛迎風拂起騎者孤單地躺到樹下夕陽在遠山仍無聲地燃燒一到夜裡滿地的石頭都將活動起來比那樹下的人更具生命1985
△「我的80年代」,1986年▎蠍子翻遍滿山的石頭不見一隻蠍子:這是小時候哪一年、哪一天的事?如今我回到這座山上早年的松林已經粗大,就在岩石的裂縫和紅褐色中一隻蠍子翹起尾巴向我走來與蠍子對視頃刻間我成為它腳下的石沙1987▎練習曲整個夜晚雨下個不停那陣陣雨聲,在門口移動、離開又一再地返回如果我關掉燈雨傾刻就走進來,濕淋淋的整個夜晚我輾轉難眠我知道有一個在這裡睡著,就必定會有另一個在街上走著裹著一件舊雨衣他走著,停著,來來回回地沉重的腳步分開雨水……整個夜晚雨聲喧瀉不停在街上一會兒分開,一會兒聚集在下水道的入口徹夜不息雨霧中燈朦朧。現在雨更大了,它挪動、傾下加深著秋天但是另一個仍在街上走著沒有他,雨聲不會響起而雙手不會伸向稿紙我不會寫下這痛苦的詩句1988
▎什麼地方山谷中充滿了雪,岩石開始裸露就在我們去年走過的地方開出了杜鵑一聲鳥鳴,廓開了整個天空我們對尚未到來的事物說來吧!我們在這裡生命是一道山坡向陽的地方輝耀著陽光,那樣明亮但是現在我們被冬天的精神充滿我們仍在山谷里走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從不到達1988▎樓梯每當我踏上這危險的樓梯,以緩慢的步子盤旋,到達並點亮燈如同模仿一種儀式,再次回來依然被這樓梯在黑暗中領著只是在門口不再掏出鑰匙而是舉起手來敲門彷彿有誰正等著我也許,在屋子裡的是一個多年前的自己會把黑暗打開1990,北京和平門舊居
△90年代初期,和西川在一起▎轉變季節在一夜間徹底轉變你還沒有來得及準備風已撲面而來風已冷得使人邁不出院子你迴轉身來,天空在風的鼓盪下出奇地發藍你一下子就老了衰竭,面目全非在落葉的打旋中步履艱難僅僅一個狂風之夜身體里的木桶已是那樣的空一走動就晃蕩出聲音而風仍不息地從季節里穿過風鼓盪著白雲風使天空更高、更遠風一刻不停地運送著什麼風在瓦縫裡,在聽不見的任何地方吹著,是那樣急迫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落葉紛飛風中樹的聲音從遠方濺起的人聲、車輛聲都朝著一個方向如此逼人風已徹底吹進你的骨頭縫裡僅僅一個晚上一切全變了這不禁使你暗自驚心把自己穩住,是到了在風中堅持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1990▎帕斯捷爾納克不能到你的墓地獻上一束花卻註定要以一生的傾注,讀你的詩以幾千里風雪的穿越一個節日的破碎,和我靈魂的顫慄終於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你的嘴角更加緘默,那是命運的秘密,你不能說出只是承受、承受,讓筆下的刻痕加深為了獲得,而放棄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徹底地死這就是你,從一次次劫難里你找到我檢驗我,使我的生命驟然疼痛從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轟響泥濘的公共汽車上讀你的詩,我在心中呼喊那些高貴的名字那些放逐、犧牲、見證,那些在彌撒曲的震顫中相逢的靈魂那些死亡中的閃耀,和我的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淚光在風中燃燒的楓葉人民胃中的黑暗、飢餓,我怎能撇開這一切來談論我自己?正如你,要忍受更瘋狂的風雪扑打才能守住你的俄羅斯,你的拉麗薩,那美麗的、再也不能傷害的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蹟帶著一身雪的寒氣,就在眼前!還有燭光照亮的列維坦的秋天普希金詩韻中的死亡、讚美、罪孽春天到來,廣闊大地裸現的黑色把靈魂朝向這一切吧,詩人這是幸福,是從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不是苦難,是你最終承擔起的這些仍無可阻止地,前來尋找我們發掘我們:它在要求一個對稱或一支比回聲更激蕩的安魂曲而我們,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這是恥辱!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這是你目光中的憂傷、探詢和質問鐘聲一樣,壓迫著我的靈魂這是痛苦,是幸福,要說出它需要以冰雪來充滿我的一生1990.12,北京▎日記從一棵茂盛的橡樹開始,園丁推著他的鋤草機,從一個圓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整天我聽著這聲音,我嗅著青草被刈去時的新鮮氣味,我呼吸著它,我進入另一個想像中的花園,那裡青草正吞沒著白色的大理石卧雕,青草拂動,這死亡的愛撫,勝於人類的手指。醒來,鋤草機和花園一起荒廢,萬物服從於更冰冷的意志;橡子炸裂之後,園丁得到了休息;接著是雪,從我的寫作中開始的雪;大雪永遠不能充滿一個花園,卻湧上了我的喉嚨,季節輪迴到這白茫茫的死。我愛這雪,這茫然中的顫慄;我憶起青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1992.10,比利時根特
△「詩人肖像」,1992年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倫敦隨筆1離開倫敦兩年了,霧漸漸消散桅杆升起:大本鐘搖曳著從一個隔世的港口呈現……猶如歸來的奧德修斯在山上回望,你是否看清了風暴中的航程?是否聽見了那隻在船後追逐的鷗鳥仍在執意地與你為伴?2無可阻止的懷鄉病,在那裡你經歷一頭動物的死亡。在那裡一頭畜牲,它或許就是《離騷》中的那匹馬在你前往的軀體里卻扭過頭來,它嘶鳴著,要回頭去夠那泥濘的鄉土……3唐人街一拐通向索何紅燈區,在那裡淹死了多少異鄉人。第一次從那裡經過時你目不斜視,像一個把自己綁在桅杆上抵抗著塞壬誘惑的奧德修斯,現在你後悔了:為什麼不深入進去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4英格蘭惡劣的冬天:霧在窗口在你的衣領和書頁間到處呼吸,猶如來自地獄的潮氣;它造就了狄更斯陰鬱的筆觸,造就了上一個世紀的肺炎,它造就了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死——當它再一次襲來,你聞到了由一隻絕望的手擰開的煤氣。5接受另一種語言的改造,在夢中做客神使鬼差,每周一次的組織生活:包餃子。帶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說在移民局裡排長隊,直到叫起你的號這才想起一個重大的問題:怎樣把自己從窗口翻譯過去?6再一次,擇一個臨窗的位置在莎士比亞酒館坐下;你是在看那滿街的旅遊者和玩具似的紅色雙層巴士還是在想人類存在的理由?而這是否就是你:一個穿過暴風雨的李爾王從最深的恐懼中產生了愛——人類理應存在下去,紅色雙層巴士理應從海嘯中開來,莎士比亞理應在貧困中寫詩,同樣,對面的商販理應繼續他的叫賣……7狄更斯陰鬱的倫敦。在那裡雪從你的詩中開始,祖國從你的詩中開始;在那裡你遇上一個人,又永遠失去她;在那裡一曲咖啡館之歌也是絕望者之歌;在那裡你無可阻止地看著她離去,為了從你的詩中升起一場百年不遇的雪……8在那裡她一會兒是火一會兒是冰;在那裡她從不讀你的詩卻屢屢出現在夢中的聖詠隊里;在那裡你忘了她和你一樣是個中國人當她的指甲瘋狂地陷入一場爵士樂的肉里。在那裡她一順手從你的煙盒裡摸煙,但在側身望你的一瞬卻是個真正的天使。在那裡她說是出去打電話,而把你扔在一個永遠空蕩的酒吧里。在那裡她死於一場車禍,而你決不相信。但現在你有點顫抖,你在北京的護城河裡放下了一隻小小的空火柴盒,作為一個永不到達的葬禮。9隱晦的後花園——在那裡你的頭髮和經霜的、飄拂的蘆葦一起變白,在那裡你在冬天到來後才開始呼吸;在那裡你遙望的眼睛朝向永不完成。冥冥中門口響起了敲門聲。你知道送牛奶的來了,同時他在門口放下了一張帳單。10在那裡她同時愛上了你和你的同屋人的英國狗,她親起狗來比親你還親;在那裡她溜著狗在公園裡奔跑,在下午變幻的光中出沒,在起伏的草場和橡樹間盡情地追逐……那才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精靈,那才是真正的一對。而你楞在那裡,顯得有點多餘;你也可以搖動記憶中的尾巴但就是無法變成一條英國狗。11在那裡母語即是祖國,你沒有別的祖國。在那裡你在地獄裡修剪花枝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在那裡每一首詩都是最後一首,直到你從中絆倒於那曾絆倒了老杜甫的石頭……12現在你看清了那個仍在倫敦西區行走的中國人:透過玫瑰花園和查特萊夫人的白色寓所猜測資產階級隱蔽的魅力,而在地下廚房的砍剁聲中,卻又想起久已忘懷的《資本論》;家書頻頻往來,互贈虛假的消息,直到在一陣大汗中醒來想起自己是誰……你看到了這一切。一個中國人,一個天空深處的行者仍行走在倫敦西區。13需要多久才能從死者中醒來,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那迷宮似的地鐵,需要多久才能學會放棄,需要多久,才能將那鬱積不散的霧在一個最黑暗的時刻化為雨?14威嚴的帝國拱門。當彤雲迸裂,是眾天使下凡為了一次審判?還是在一道明亮的光線中石雕正帶著大地無聲地上升?你要忍受這一切。你要去獲得一個人臨死前的視力。直到建築紛紛倒塌,而你聽到從《大教堂謀殺案》中傳來的歌聲……15臨別前你不必向誰告別,但一定要到那濃霧中的美術館在梵谷的向日葵前再坐一會兒;你會再次驚異人類所創造的金黃亮色,你明白了一個人的痛苦足以照亮一個陰暗的大廳,甚至註定會照亮你的未來……1996.1,北京▎布羅茨基之死在一個人的死亡中,遠山開始發藍帶著持久不化的雪冠;陽光強烈,孩子們登上上學的巴士……但是,在你睜眼看見這一切之前你還必須忍受住一陣詞的黑暗。1996.2▎尤金,雪雪在窗外愈下愈急。在一個童話似的世界裡不能沒有雪。第二天醒來,你會看到松鼠在雪枝間蹦跳,鄰居的雪人也將向你伸出拇指,一場雪仗也許會在你和兒子之間進行,然而,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你寫詩的理由,除了雪降帶來的寂靜。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詞根;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然後是雪,雪,雪。1996.3,美國尤金▎致一位女詩人北京不是個好待的地方,從你的眼中我感到這一點;回到你的南方?那裡卻沒有你渴望呼吸到的雪。而我的友誼也不表示什麼,它差點毀了我們之間的一切;你過於傾心於里爾克,而我多讀了點阿赫瑪托娃。只有痛苦是真實的,它仍從肖邦的夜曲開始,迫你走到陽台上;一場雪,一場大雪從此懸在了灰濛濛的空中。1996▎旅行者他在生與死的風景中旅行,在眾人之中你認不出他;有時在火車上,當風起雲湧,我想他會掏出一個本子;或是在一個燭火之夜,他的影子會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牆壁上。螞蟻會爬上他的臉,當他的額頭光潔如沙。他在這個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許他還在西單鬧市的人流中系過鞋帶;而當他在天空中醒來時,我卻在某個地下餐廳喝多了啤酒。七年了,沒有一個字來,他只是遠離我們,旅行,旅行;或許他已回到但丁那個時代,流亡在家鄉的天空下;或許突然間他出現在一個豁然開闊的谷口——當大海閃光,白帆點點在望,他來到一個可以生活的地方。七年了,我的窗戶一再蒙上白霜,我們的爐火也換成了暖氣——為了不在懷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上班、寫作、與朋友聚會……只是孤身一人時我總有些害怕;我怕一個我不再認識的人突然敲門。1997
△斯圖加特郊外山上的孤堡學院,王家新於1997年冬在那裡寫下長詩《回答》等作品。▎孤堡札記(選節)一森林的緘默迫使我們從一條羊腸小路上退回來,(練騎術的人從花園一側無聲地駛過)正午的黑暗加深。在這裡你是時間的囚徒,同時你又取消了時間。早上的德式麵包,中午的中式麵條,晚上的夢把你帶回到北京——在那裡騎者消失,你恍然來到一個不再認識的國度,言詞的黑暗太深。二一個修辭學意義上的詩人將如何修辭?一陣陣香水味飄過之後,在露天酒吧刀叉杯盞的碰撞中,形成的並不是詩的音韻。而你生來是個唱輓歌的人,為了從古堡上空再次展開的秋天,為預先失去的愛情;為黃昏時一輛亮起金色燈火,到達、離去的公共汽車,為再次前來找你的記憶……三一瓶從中國帶來的駝鳥墨水培養了我的迷信,一支英雄牌鋼筆一天要喝三次它的奶汁。「漢語」,你對自己說「我得養活它。在這裡它是我可憐的啞巴,它說不出話來,但它要吃……」而墨在歷史中閃耀。墨比金子珍貴。一瓶從故國帶來的中國墨水吸收了時間的黑,血液的黑,它甚至迫使死者拿起筆來——它傾刻就會分娩出你的懷鄉病和一個個與你相望的詞……四帝國的版圖日漸收縮,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件衣服,穿起來仍嫌過大。為了讚美你需要學會諷刺。為了滿天飛雪有一個馬廄就必須變黑。為了杜甫你還必須是卡夫卡。合上書本,或是撕下那些你寫下的蒼白文字時,你會看到一個孩子在懸岩的威脅下開始了他的路程,而冬天也會跟著他向你走來。五在起風的日子裡我又想起你杜甫!仍在萬里悲秋里做客,登高望北或獨自飄搖在一隻烏蓬船里……起風了,我的詩人!你身體中的那匹老馬是否正發出嗚咽?你的李白和岑參又到哪裡去了?茅屋破了,你索性投身於天地的無窮里。你把漢語帶入了一個永久的暮年。你所到之處,把所有詩人變成你的孩子。你到我這裡來吧——酒與燭火備下,我將不與你爭執,也不與你談論砍頭的利斧或桂冠。你已漂泊了千年,你到我這裡來吧——你的夢中山河和老妻都早已在荒草中安歇……六漸漸地,在大理石台階上眺望星空與在古堡的地窖里出沒的,已不是同一個人。在這裡轉身向西或向東經歷著飛雪與日落的人,已知道怎樣化恐懼為平靜。黑暗的中世紀,仍擁有它不朽的兵器。愛神,被削去臉和雙乳仍被供奉在那裡,為人類的絕望作證。而你,在結束與一位金髮女孩的羅曼史後發現,原來她是從一幅畫中向你走來。哦漸漸地,夏天轉向了另外的國度,而橡樹在雪後顯出黑色。七在我寫完這首詩後,冬天就會順著林中大道徑直向我走來,堅硬的冰碴也將從夏日的花園裡滲出。大雪封山之前,人們還會紛紛離去。但是那尊石像仍會留下,偶爾的黃昏,也會塗亮古堡的最後一扇窗戶。如果你仍會做夢,你夢到的會是一匹馬,艱難地陷在半山腰的積雪裡;如果你發信,它將永不到達;如果你想呼喊——為人類的孤獨,雪就會更大、更黑地降下來……八穿行在這些大理石的頭像和胸像之間,似乎只一步,就回到兩千年前;這些古希臘的武士、智者或詭辯家,注視著我卻不問我從什麼地方來。我來自一個你們不曾想像的國度,在那裡智者來自黃土,歸於黃土,在那裡女皇只給自己留下一座無字碑……而一尊青銅或大理石塑像能否戰勝時間?我想問。哦,當我發問,我看見時間的深淵正照亮你們靜默的額頭……我像一個遲到的孩子又潛回到早年的課堂,並在那裡聽到一聲:「噓——」九這是無數個冬天中的一個,這是冬天中的冬天。你寫到雪,雪就要落下,你迎接什麼,什麼就會到來。這是滯留者的歌,一會兒就要響起,這些是詞,已充分吸收了降雪前的黑暗;這是在樓梯上嗡嗡作響的吸塵器,一會兒就會移入你昏暗的室內,這將是另一首詩:伐木者在死後醒來。這已是我分辨不清的馬廄,正從古堡那邊的草地向我靠近,這些是無辜的過冬的畜牲,在聚來的昏暗中,在我的內心裡它們已緊緊地偎在了一起……1998.2,斯圖加特SOLITUDE古堡▎帶著兒子來到大洋邊上一帶著兒子來到太平洋邊上當大洋從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天邊滾滾而來我以前的那些妄想,還有那些焦慮一瞬都失去了意義……二孩子,盡情玩吧這裡是美國西北海岸,這裡是沙丘流動、海豹嬉戲的地方人在這裡變小,孩子們在這裡長大那座十九世紀的燈塔早已作廢,更偉大的元素在這裡閃耀……三人還不足以眺望大洋人只能在低矮的屋檐下,在世代相傳的籬笆、怨恨和爭吵間伸展他們卑微的意義,而大洋不會給他們提供尺度人啊,來到這裡,被海風吹酸了眼……四帶著兒子來到大洋邊上,而大洋的對岸就是中國大洋茫茫,隔開了兩個世界,還將隔開你與我——孩子,你需要長大才能望到大洋的對岸,你需要另一種更為痛苦的視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衚衕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五滾滾波濤仍在到來人們離去,帶著鹽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無窮里仍有人驅車前來,在松林間支起帳篷仍有孩子伸出手來,等待那些飛來的鷗鳥海邊的岩石,被海風吹出了洞……1997——2001,美國尤金,北京▎第四十二個夏季1夏季即將過去。蟋蟀在夜裡、在黑暗中唱它最後的歌。秋涼來到我的院子里,而在某處,在一隻已不屬於我的耳朵里,蟬鳴仍在不懈地丈量一棵老榆樹的高度。2夏季即將過去,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脹的詩里。整個夏天我都在傾聽,我的耳朵聾了,仍在傾聽;先是艷俗的蛙歌,然後是蚊蟲,尖銳的在耳邊嗡嗡作響的痛苦;現在,我聽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間,在泥土的黑暗裡,幾乎表達了一種憤怒。3夏季即將過去,生命中的第四十二個夏季過去而我承認除了肉體的盲目慾望我從生活中什麼也沒有學到。現在,我走入蟋蟀的歌聲中,我仰望星空——偉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一隻小小蒼蠅的痛苦。1999.9,昌平上苑▎來 臨——給M猶如夢中,抬頭之際又一架飛機從空中划過,在這美麗的漫長的夏日的黃昏;但我知道,奇蹟不再降臨,我也不再是那個手持鮮花在機場出口迎候的人;這滿園盛開的月季是多餘的,忠誠或不忠也是多餘的,我已心如死灰。如今,我已安於命運,在寂靜無聲的黃昏,手持剪刀重溫古老的無用的手藝,直到夜色降臨。2000.7,昌平上苑
△2000年,在德國慕尼黑▎冬天的詩(節選)1多年以後他又登上了長城,他理解了有一種偉大僅在於它的無用。2雪仍在下。在晦暝的天氣中,這細密、幾乎看不見的雪:它像是一種愛,仍在安撫著辛勞了一年的大地……3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北京,當我從冬日的寫作中抬起頭來:一個近在眼前而又遠在另一個世紀里的城市。4他永遠是一個泥濘中的孩子。他只想哭,但還沒有學會詛咒!5入冬以來,田野上又出現了霧。也許,冬霧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一條田野的舌頭,它訴說著,飄移過公路,在泥沼地的深處消失……6一位父親給他遠在他鄉、一去不回的兒子寫信,寫到最後卻又把信撕了——為一種多餘的、無人能繼承的痛苦?7昨夜寒流襲來,今晨田野一片銀白,道路兩側蒙霜的荒草燦爛。寒風仍在吹拂。如果我們的身邊是海,它一定會如夢如幻,會在這徹骨的暴力中發藍……8他像逃稅一樣燒掉自己的早期作品。他還要燒,直到自己一無所有。9幾乎是所有我見到的人都在這個冬天變老了。你還要更老一些,老得足以使你看到童年的方向。10城裡的朋友來了,來到鄉下欣賞雪景。就在這裡住下吧,不僅看迸放的晚霞,也和我們一起傾聽——那起於夜半的、在你我靈魂的裂隙中呼嘯的西北風……11不是在霧散去時,而是在鄉愁變得格外清澈時,我們才注意到一匹馬的存在。12如此多新冒出的酒吧,並沒有把這裡變成巴黎。它缺點什麼呢?它缺少一條從我們身體中間流過的河,一陣從物質中透出的風……13多年以後他又打開《清明上河圖》:不再只是為了那高超的史詩筆觸,而彷彿是為了還俗,為了混跡於車水馬龍之中,為了屈從於生活本身的力量,為了把靈魂抵押給大柳樹那邊的那座青樓……14不是病疼,而是某種書寫最終在他身上化為一陣抽搐。15又一陣從身後追來的西北風。在雪霧的引導下,艱難的行車人!你要努力辨認的,已不僅僅是道路……16舞台搭起來了。只有小丑才能給孩子們帶來節日。2000,昌平上苑▎變暗的鏡子(節選)一熱愛樹木和石頭:道德的最低限度。二時代在進步,傍晚時分在路邊招手的染髮女孩也多了起來。為什麼你不把車停下?你還有什麼可驕傲的?難道你高貴的靈魂真的會比一把她們的梳子更為不朽?三葡萄酒沉睡在你的頭腦里,而忘卻的痛苦有時比一枚釘子尖銳。四終有一天,你會憶起京郊的那家蒼蠅亂飛的小餐館:坐在那裡,望著遠處希爾頓大飯店頂層的輝煌燈火,你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對貧苦人類的侮辱。五機場關閉,暴風雪仍在發瘋地填著大海;不是回家,而是一種對話變得更困難了。六那些已知道在嚴寒中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的人,將從院子里騰出一小塊地來,種上他們的向日葵。七是到了從牆上取下從前女友的畫的時候了,但,在新女主人投來的目光中,該把它放在何處呢?八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難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九發霉的金黃玉米,爛在地里的莊稼,在綿綿秋雨中坐在門口發楞的老人。為什麼你要避開他們眼中的辛酸?為什麼你總是羞於在你的詩中訴說人類的徒勞?十如果一頭驢子說它是偉大詩人,你要肅然起敬,因為這是在一個詩的國度。十一當你變老,開始接受兒子眼中那一絲譏諷的眼光,就像在一個等待已久的節日里,卻得到一份最不應有的禮物。十二我喜歡聽這樣的音樂,在大師的演奏中總是響起幾聲聽眾的咳嗽:它使我重又在黑暗中坐下。十三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鏡子變暗了。十四不是你在變老,而是你獨自用餐的時間變長了。十五不是家鄉的女人不貞,而是那個在風暴中歸來的水手已瞎了多年。十六你每天都在擦拭著房間里的松木地板,是為了和你的永不降臨的赤足天使生活在一起?沒有天使。在你的牆角上方,一隻大蜘蛛下凡。十七早上起來聽管風琴,黃昏時聽小提琴,晚上聽鋼琴;而在夜半醒來後,你聽到的,是這無邊的寂靜。十八再一次獲得對生活的確信,就像一個在冰雪中用力跺腳的人,在溫暖自己後,又大步向更遠處的雪走去。十九多年之後重遊動物園:她仍一如既往地迷戀於蛇館,而你想看到的已不再是老虎或天鵝,現在,你走向被孩子們圍住的猴山。二十當他像苦役犯一樣完成這一生的寫作,我想他將走出屋子,對著遠方這樣喃喃自語地說:孩子,現在,我可以感受到溫暖的陽光了,我可以聽到從你的花園裡傳來的你的女兒的笑聲了……2000,昌平上苑▎八月十七日,雨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難眠雨帶來了盛夏的第一陣涼意雨仍在下,從屋檐下傾下從石階上濺起,從木頭門縫裡朝里漫溢向日葵的光輝在雨中熄滅鐵在雨中腐爛小蛤蟆在雨中的門口接連出現而我聽著這雨在這個灰濛濛的低垂的早晨在這座昏暗、清涼的屋子裡在我的身體里,一個人在嘩嘩的雨聲中出走一路向南向南,是雨霧籠罩的北京,是貧困的早年是雨中槐花煥發的清香是在風雨中驟然敞開的一扇窗戶是另一個裹著舊雨衣的人,在衚衕口永遠消失(下水道的水聲仍響徹不息)是受阻的車流,是絕望的雨刮器在傾盆大雨中來回晃動就在一個人死後多年,雨下下來了雨潑濺在你的屋頂上,雨將你的凝望再一次打入泥土雨中,那棵開滿沉重花朵的木槿劇烈地搖晃那曾盛滿夏日光輝的屋子在雨中變暗每年都會有雷聲從山頭上響起每年都有這樣的雨聲來到我們中間每天都有人在我們之中死亡雨中的石頭長出了青苔2001.8,昌平上苑
△2003,於湖北老家,湖敏攝▎局限性「你也有局限性!」有一天,一個朋友突然這樣對我講,「當然」,我這樣答到。但我知道,我什麼也沒有回答,我怎麼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多少年來我看到的只是樹木和石頭,只是石頭在雪後的投影。我只知道我穿的鞋和我開的車都在朝一個方向傾斜,我還知道我在夢中能飛,——這樣的夢總是使我醒來帶著渾身的疼痛。2004▎簡單的自傳我現在寫詩而我早年的樂趣是滾鐵環一個人,在放學的路上在金色的夕光中把鐵環從半山坡上使勁往上推然後看著它搖搖晃晃地滾下來用手猛地接住再使勁地往山上推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如今我已寫詩多年那個男孩仍在滾動他的鐵環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他仍在無聲地喊他的後背上已長出了翅膀而我在寫作中停了下來也許,我在等待——那隻閃閃發亮的鐵環從山上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時濺起的迴音?我在等待那一聲最深的哭喊2004▎晚年的帕斯去年他眼睜睜地看著傍晚的一場大火燒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燒掉了他一生的珍藏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詩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和畢加索的繪畫那祖傳的傢具和童年以來所有的照片、信件那歡樂的拱頂,肋骨似的屋椽,一切的一切在一場衝天而起的火中化為灰燼那火仍在燒在黑暗中燒燒焦了從他詩中起飛的群鳥的翅膀燒掉了一個人的前生燒掉了多年來的負擔也燒掉了虛無和灰燼本身人生的虛妄、愛欲和未了的雄心都在一場晚年的火中劈啪作響那救火的人仍在嗆人的黑暗中呼喊如影子一般跑動現在他自由了像從一場漫長的拷打中解脫出來他重又在巴黎的街頭坐下落葉在腳下無聲地翻卷而他的額頭,被一道更遙遠的光照亮2004
△2004年2月,和顧彬一起在德國▎田園詩如果你在京郊的鄉村路上漫遊你會經常遇見羊群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著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後面在一個飄雪的下午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那樣溫良,那樣安靜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麼地方對於我的到來甚至懷有幾分孩子似的好奇我放慢了車速我看著它們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2004▎唐玄奘在龜茲,公元628年苦呵,人生苦,倘若轉世一定做一隻鳥在天上飛而不是在地上走這熱氣炙人的火焰山這鑽進牙縫的沙這磨破腳踵的石頭這汗和虛脫有多少次,幾乎像駱駝一樣倒下而凶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在夢裡無聲地驅趕、獰笑還有那些無名的小丑和扮鬼臉的妖怪一次次使我在夜裡醒來想起賦予的使命便滿懷屈辱醒來,便是這荒涼的宇宙這死去的山這寸草不生的戈壁這荒廢佛寺上偶爾的蟬鳴比幼時聽到的虎狼的嘯叫更讓人驚恐於是我知道了我是誰的使者於是我從這裡再次向西邁動已邁不動的腳步卻看見一個身影在前面我走,他也走我停下來他仍在走頂著正午那一陣陣的熱浪走他不走,那流動的沙丘就會將他吞沒!2004▎夜行火車那是從前,當我乘坐火車時總是不能入睡,總是在夜半醒來在滿車廂的鼾聲中看車窗外偶爾的燈火像海濤一樣飛過一個人坐在窗前久久地,任憑窗帘拂動現在我一爬上我的鋪位就睡隨身帶的書沒讀到幾行便從手中滑落下似有一陣濃霧從大海深處向我襲來無思,連夢也沒有在哐哐作響的車廂的拉動聲中像一具屍體一樣被運送而那個臨窗而坐的青年仍在那裡一個人,仍懷著人生第一次遠航般的激動我醒來看到了他(我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卻在支起身子的一瞬,被一隻手從黑暗中沉沉拉下2005▎傳說——給楊鍵在安徽當塗,我很難相信李白就埋在這裡的青山下;縱然人們很早就修造了墓園,縱然我在詩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也曾感到了一種千古悠悠的孤寂。而接下來,在采石磯,在臨江而起的懸崖上,看到「詩人撈月處」,我相信了這個傳說。我相信了這個傳說,如同我感到了某種讓我驚異的衝動,不是因為醉酒,更不是出於幻覺。歸來,坐大巴穿過村鎮;在塵灰和泥土裡生活的百姓,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煙的拖拉機上失神地望著遠道的訪客。我看著他們,我相信了這個傳說。我相信了這個傳說,如同我在這顛簸的塵埃飛揚的路上,在一陣揪心的悲痛中,再一次相信了貧困、孤獨和死亡。我相信了這個傳說,月亮就為我徐徐移近。我們的一生,都在辨認一種無名的面容。2005.11▎桔子整個冬天他都在吃著桔子,有時是在餐桌上吃,有時是在公共汽車上吃,有時吃著吃著雪就從書櫥的內部下下來了;有時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剝著,彷彿有什麼在那裡面居住。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桔子,吃著吃著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麼小說中女主人公也曾端上來一盤桔子,其中一個一直滾落到故事的結尾……但他已記不清那是誰寫的。他只是默默地吃著桔子。他窗台上的桔子皮愈積愈厚。他終於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床頭擺放著的那幾個桔子,那是母親不知從什麼地方給他弄來的;弟弟嚷嚷著要吃,媽媽不讓,是他分給了弟弟;但最後一個他和弟弟都捨不得吃,一直擺放在床頭柜上。(那最後一個桔子,後來又怎樣了呢?)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桔子,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氣里;他吃得特別慢,彷彿他有的是時間,彷彿,他在吞食著黑暗;他就這樣吃著、剝著桔子,抬起頭來,窗口閃耀雪的光芒。2006.2,望京慧谷陽光▎在紐約州上部在紐約州上部,在一個叫漢密爾頓的小鎮,在門前這條雪泥迸濺、堆積的街上,在下午四點,雪落下時帶來的那一陣光,一剎那間,隱身於黑暗。2007.11
△2007年在美國柯蓋特大學做駐校詩人期間▎晚來的獻詩:給艾米莉·狄金森自三十歲後你就漸漸疏遠了人群你的世界只剩下花園裡一棵孤單的橡樹籬笆邊幾叢凋殘的百合(野蜂只在詞語間飛著)還有樓上卧室里的兩扇窗戶——一扇向南一扇向西讓任何人都很難同時面對在你死後一百多年我來到這裡花園裡的那棵古老橡樹仍在生長告訴我什麼叫做永恆百合和鳶尾花星星點點帶著異樣的明媚黃昏——阿默斯特的黃昏——一天最明亮、寒冷的時刻猶如一把大提琴演奏到最後那驟然迸放的光再一次抹亮你的窗戶然後,死去黑暗的某處,傳來搖滾的咚咚聲2007.10,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和兒子一起喝酒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麼雄心壯志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兩隻杯子碰在一起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然後,什麼也不說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父親,則獃獃地看著杯沿的泡沫流下杯底。2007.10,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第一場雪第一場雪帶給你的激動早已平息了,現在,是無休無止的雪,落在紐約州。窗外,雪被雪覆蓋,肯定被肯定否定。你不得不和雪一起過日子。一個從來沒有穿過靴子的人,在這裡出門都有些困難;妻子帶著孩子去睡他們甜蜜的午覺去了,那輛歪在門口的紅色岩石牌兒童自行車已被雪掩到一半;現在,在洗衣機的攪拌和轟鳴聲中,餐桌上的蘋果寂靜,英漢詞典寂靜,你那測量寂靜的步子,更為寂靜。抬頭望去,遠山起了雪霧。2007.12,紐約州漢密爾頓
△王家新被譜成德語歌曲、在德國明斯特詩歌節上演唱的哀悼汶川大地震的詩《哀歌》▎哀歌父親失去了兒子孩子失去了母親失去,還在失去失去,還在冒煙而我失去了你——語言你已被悲痛燒成了灰燼……2008.5.15,寫於汶川大地震第三天▎塔可夫斯基的樹在哥特蘭我們尋找著一棵樹一棵在大師的最後一部電影中出現的樹一棵枯死而又奇蹟般復活的樹我們去過無數的海灘成片的松林在風中起伏但不是那棵樹在這島上要找到一棵孤單的樹真難啊問當地人,當地人說孤單的樹在海邊很難存活一棵孤單的樹,也許只存在於那個倔犟的俄國人的想像里一棵孤單的樹連它的影子也會背棄它除非有一個孩子每天提著一桶比他本身還要重的水來除非它生根於淚水的播種期2009-2012
△訪問詩人特朗斯特羅默,2009年8月,斯德哥爾摩▎寫於新年第一天那紫色的、沾在結冰路面上的兒童氣球在十二月的冷風中飄搖像是被一隻快凍僵的小手,丟棄在那裡一輛車開過來,左繞右繞像是在面對自己的良心繞過去了第二輛緊跟著就開過去了第三輛放慢車速,有點打滑,終於也繞過去了但你還是聽到了那「啪」的一聲當你在夜半進入寫作在一陣陡峭的被刺破的黑暗裡2011.1.1,北京望京
△在希臘第二屆提諾斯國際文學節朗誦前講話,2011年8月▎暗房——給H.M她在暗房裡忙碌,一會兒出來把沖洗的照片丟在水池裡,又回到那個密封的世界裡——曝光,顯影,定影……後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似乎只隱隱聽到幾聲開門聲。我好像從未睡得那樣沉,我像是摸黑回到了童年……早上我起來,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夾在臨窗的透明絲線上在陽光中漸漸清晰的照片,它們在微風中晃動,像是一棵樹上最新鮮的葉子。(好像還有音樂聲,好像風中的死亡在這時也加入了進來;好像照片上的那個我在沖著我笑。)2006-2012▎重寫一首舊詩重寫一首舊詩,這不僅僅是那種字斟句酌的藝術,這是冒膽揭開棺材蓋,探頭去看那個人死去沒有。這不是與過去而是與一個錯過的未來相逢。這是再次流淚回到那個晚星乍現的黃昏,去尋找那顆唯一的照耀你的星,直到路燈在那一瞬刷地亮了……但此刻,我是在一座吱嘎作響的老樓上,我讓一首舊詩寫我。我已讓它寫我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暮色從它的最後一行開始,我還聽到(似乎聽到),樓下有人帶著咚咚的腳步聲從昏暗的樓梯上摸上來,但又下去了……2007-2012▎外伶仃島記行外伶仃島像一隻走不動的船永遠拋錨在那裡濤聲,拍打著它岩石的船舷松樹椰子樹無名的花草從它的石縫長出在一個流亡者的詩中或許也充滿了裂縫因而船上的爭論會一直延續到碼頭邊的飯桌上我們都在歧義中划槳2012.6,珠海▎黎明時分的詩黎明一隻在海灘上靜靜佇立的小野兔像是在沉思聽見有人來,還側身向我打量了一下然後一縱身消失在身後的草甸中那兩隻機敏的大耳朵那閃電般的一躍真對不起看來它的一生不只是忙於搬運食糧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里出來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2012.7,山東薛家島▎島上氣候在早上的霧下午的瓢潑大雨之後現在是飄散的彤雲瓦藍的天空遠山那亮麗耀眼的光,如一道鮮艷的傷口,被一隻驚弓般跳起的魚看見如果這裡的冬天有雪風把刺柏吹成墨綠的火焰2012.7▎讀列夫·洛謝夫《布羅茨基傳》從這本你早年朋友寫的傳記里我知道了,你愛吃中國餐。你只用墨水。知道了大概在三十多年前,就在我去普希金的西伯利亞的時候,你也曾來過一趟明代的長城。我還知道了我們都生在五月下旬,同屬於雙子星座。而你的朋友讓我更清澈地看到了那顆只照耀你的星。天才,當然,我甚至彷彿和洛謝夫一起親自聽到了你第一次朗誦時那猶如來自雲端的聲音。(你現在真正回到了那裡。)我知道得愈多,便愈是為自己悲哀。不過,除了詩神和俄羅斯為你特意準備的那一份火與冰的厚禮,我也知道了我們所受的苦刑其實都一樣:那就是坐下來——並面對一張白紙。2009-2012▎船上的故事一隻小土狗一隻被海風梳理得乾乾淨淨的黃顏色小狗就在船隻解纜的那一刻縱身一躍跳上了我們的甲板它當然不知道那縱身一躍意味著什麼它是那麼好奇地東聞聞,西嗅嗅跟著我們的褲角轉「才三個月吧」,有人充滿愛憐地說道另一位則乾脆蹲下來把它攬抱在懷裡但是後來當我在抽完一支煙後低身走進船艙發現它趴卧在桌子上眼神是那樣悲哀女士們圍著它,逗它,給它剝香蕉也沒有用「是不是想媽媽啦?」「喲,別那麼萌嘛」在眾人的一陣嘻笑後這隻載送我們的船,似乎比它來時更沉了一些我們當然標不出那吃水線我們只是在甲板上再一次望向那個已看不見的島但見船尾攪起巨大的無盡的泡沫漂流,消失在遠方……2012.6,珠海▎細沙和粗沙有的海灘上的沙很柔和有的海灘上的沙粗礪它們來自不同的岩石大海的打磨遠遠比我們有耐性我們的腳也比我們的頭知道得更多2012.7▎牡蠣聚會結束了,海邊的餐桌上留下了幾隻碩大的未掰開的牡蠣。「其實,掰不開的牡蠣才好吃」,在回來的車上有人說道。沒有人笑,也不會有人去想這其中的含義。夜晚的濤聲聽起來更重了,我們的車繞行在黑暗的松林間。2012.7,山東薛家島▎那一年那一年河水陡然起了漩渦我向下被吸進去了三米(是直直被吸進去的,像是進入了什麼咽道)又漂上來了那一年策蘭從米拉波橋上跳下去而又沒有死現在,他每過幾天就披著一身瀝青從我面前跑過那一年我十三歲,上初一在去公社參加批鬥會的路上我看見了,我一個人在漆黑的山路上看見了一陣陣流星雨那一年我學會了插秧而我的喉嚨開始發癢我想說話,不,我想唱歌,不,我想呼喊,也不——我陷在一場永恆的雪裡那一年一個少年成為一個詩人。2012
△參加奧地利勞瑞舍文學節,2012年4月▎在黑暗中躺下在黑暗中躺下這仍是我們與自己相處的一種方式向左轉面對著自己的童年向右轉背對著一個哀求的人仰面躺著有人就遞過來一隻發光的碗讓我夠得著它!在這張愈來愈虛無的床上……2012▎給凱爾泰斯在你的文字間,冰和火,一個苦役犯的鐵鏈和自由,都在窸窣作響。在你沒來過的這個國度,風景也有些相仿。鐵已長進這片土地里,苦孩子們從小以吃冰錐子為樂,而對一隻空罐子的隔世敲打,在我讀到你的時候它的回聲也再次傳來——是的,這曾是,恐怕也將是我們唯一的音樂。2012
△與以色列詩人阿米爾、中國詩人藍藍合影,2012年9月▎訪杜依諾城堡似乎當年詩人發出的呼喊仍懸在這半山腰上沒有回應沒有驟起的狂風天使也不會突然向我們襲來遊客們在古堡里上上下下無人能夠進入那樣的存在詩,是一種氣候是一陣風暴來把我們搖撼為了它那災難般的果實而現在我們只是在享受它那風光宜人的九月!2012.9,義大利的里雅斯特,杜依諾城堡▎未來的記憶——給李南過去的記憶?不,未來——我現在就在那裡了,一棵大樹也比我更早到了那裡,飛向它的還有一隻無聲的燕子,還有一大群嘰嘰喳喳的麻雀(而鷓鴣只能在深山裡聽到),一隻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擺在那裡了,就在那裡,一個孩子翻開了《大鬧天宮》的第一版,而母親走來,帶著她還在塵世的笑容……2012.12.28▎冰釣者在我家附近的水庫里,一到冬天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釣者,一個個穿著舊軍大衣蹲在那裡,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雪地里散開的鴉群。他們蹲在那裡彷彿時間也停止了。他們專釣那些為了呼吸,為了一縷光亮而遲疑地游近冰窟窿口的魚。他們的狂喜,就是看到那些被釣起的活物在堅冰上痛苦地摔動著尾巴,直到從它們的鰓里滲出的血染紅一堆堆鑿碎的冰……這些,是我能想像到的最恐怖的景象,我轉身離開了那條我還以為是供我漫步的壩堤。2003-2013
△在湖北宜昌「三游洞」前,2013▎墓志銘請哀悼這個可憐的人吧,因為在他的墓碑上,也寫滿了謊言。2013.1.23▎野長城在這裡,石頭獲得它的份量語言獲得它的沉默甚至連無辜的死亡也獲得它的尊嚴了而我們這些活人,在荒草間在一道投來的夕光中,卻顯得像幾個遊魂……2012-2014
△王家新接受韓國昌原第四屆KC國際詩文學獎,2013年10月▎醒來你為什麼醒來?因為光已刺疼我的眼皮,因為在我的死亡中我又聽到了鳥鳴,(那又是一些什麼鳥?)因為我太疲倦,像是睡了好多年,因為我聽到了,在一條柔嫩的枝頭上有一陣光的晃蕩,然後是鋼水般的黎明……因為我睡了這麼久,睡得這麼沉,(像是中了什麼咒語)就是為了在這個陌生的、讓我流淚的語言的異鄉醒來。2013,8,28,愛荷華
△在伯克利的詩歌節上與美國著名詩人加里·斯奈德在一起▎在紐約——給一個人紐約讓我有點傷感。紐約讓我知道了我終歸是個異鄉人。來到紐約,我知道了我還有許多詩未寫,還有更遠的路要走。(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喜歡紐約。)在紐約我愛在大街上漫遊。在紐約我知道了我迷失得還不夠。在紐約我愛在星巴克坐下,來一杯咖啡,為了它的熱氣,也為了自己替自己付賬。在紐約,什麼也不會發生。在紐約,有那麼多美女擦肩而過。在紐約,只有一次,也只是那麼一瞬當你裹著黑色長風衣匆匆趕來我差點愣在那裡——那是你嗎?如果(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後?)你就是那個在我的遠輪減速、靠岸在碼頭上為我出現的人……2013.11,紐約
△美國桂冠詩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羅伯特·哈斯向聽眾介紹王家新▎你在傍晚出來散步你在傍晚出來散步,其實也不是散步,只是出來走一走,像個放風的犯人。沒有遠山可供眺望。四周是高樓。臘梅的幽香也不會為你浮動。又是十二月,樹梢上孩子們留下的喧聲也凍僵了。你走過街邊的垃圾筒,那些下班回家的人們也匆匆走過,也就在那一刻,你抬起了頭來——一顆冬夜的星,它愈亮愈冷。2013.12,北京世紀城▎馬有時我們看到的馬有一雙孩子的眼,有時我們看到的馬有一雙囚犯的眼,有時我們看到的馬,一轉眼化為岩石和樹木,有時我們看到的馬,比天使還要羞怯……但此刻,我的馬,你從霧霾中向我們走來,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一場燃燒的火災!2014.1
△在河南鞏義南瑤灣村誕生了杜甫的磚窯前,2014年4月▎黎明中的書桌掙扎著醒來——黎明光線中的書桌一道最遙遠、安靜的山嶺。2014.4▎這個五月——給陳黎兩周來陪著你到處跑,乘飛機或是坐高鐵,身體和語言都紊亂了;上海話與花蓮腔蘇州的甜與長沙的辣座談會上詩人藍藍湧出的熱淚與謝冕教授鐵一樣的沉默……這重與輕,繁體與簡體,「未來北方的河流」與在我們身後懇求的「聲聲慢」……晚上回到家,想到還欠你一首詩於是失眠,聽小倉鼠的尖嘴持續地、猛烈地啄擊著鐵圍欄(黑夜如此漫長啊)而在清晨怔怔醒來時,彷彿是從另一個夢中(另一個房間)有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媽媽,春蠶吐絲結繭了!2014.6
△在石家莊過生日,2014年6月1日▎在韓國安東鄉間——給黃東奎先生謝謝你,先生,謝謝你對我的詩伸出的那根有力的大姆指。你比我年長20歲,可是你的眼光仍是那麼敏銳。你的額頭在六月的光中閃亮,我相信那即是智慧。我們並排在山間走著,我可以聽到,我們經歷的時間就在我們彼此的身體中晃蕩。我們這是在韓國東部的鄉間嗎,那隻滿山青翠中的鷓鴣,怎麼聽也都是我在童年時聽到的那一隻。我們登上屏山書院古老的台階,正值野栗樹開花時節,這石頭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這庭院有多荒涼我的心就有多荒涼;當年的誦讀聲已化入河畔的細沙,我們路過的疤結累累的松樹仍在流著脂淚。你說你在翻譯杜甫,你問我「吳楚東南坼」 是什麼意思,我說那是兩個國家的骨肉分離,但它也在我們的身體中留下了一種永久的疼。但是現在山風拂面,在棗花的清香中,我不忍去談我們的那些經歷,不談霧霾,不談毒龍,也不談我為何寫下那首「瓦雷金諾敘事曲」……我們並排走著,伴著清泉潺潺,好像受苦者也終會有所安慰;(路邊的桑椹落了一地)你說明天你還會和我們一起去看海,我說下次你來中國,我陪你去岳陽樓吧,我也從未去過那裡。我不知道它給我們準備的是什麼樣的風景,但到了那裡,我想我們都會流淚的——當我們開始一步步登臨,當一種偉大的荒涼展現在我們面前。2014.6
△王家新,2014年6月▎幽靈船——給哈斯和布倫達,紀念我們的一次訪問南京城外夜色中的揚子江黑沉沉的江面上一艘接一艘駁船駛過(是一些運沙船嗎)沒有燈光沒有馬達的突突聲我們都不說話也說不出話好像是李白他們知道我們來了一艘艘幽靈船從我們面前無聲地駛過2014.8.16,南京▎十月之詩當另一些詩人在另一個世界歌詠著十月的青銅之詩,我走進我們街頭唯一的小公園;沒有遛鳥的人,沒有打太極的人,沒有任何人,只有梣樹在霧霾天里艱難呼吸;玫瑰垂頭喪氣,讓我想起蒙羞的新娘,飄落在草地上的銀杏樹葉子,則像一些死去的、不再掙扎的蝴蝶。沒有一絲風。石頭也在出汗。一叢低矮的野毛桃樹縮成一團,似乎只有它還在做夢。這一切看上去都在某種秩序里——以它反覆的絕望的修剪聲,代替了所有清脆的鳥鳴。2014.10.24,北京▎倫敦之憶閣樓上的一間小卧室,(牆上是梵谷的烏鴉和麥地)樓下東頭的廚房裡,那安靜的餐桌和一道通向花園的門,樓梯上,即使無人的時候也會響起咚咚的腳步聲——那是二十二年前的東倫敦,你三十五歲。同樓合住的人們都回家過聖誕了,留下你獨自與幽靈相會。你徹夜讀著普拉斯的死亡傳記,你流淚寫著家書……然後,然後,一個蒙霜的清晨,當整個冰川一起湧上窗外的花園,你第一次聽見了巴赫的聖詠。2014.10.27,北京▎昨晚或是今晨,石家莊——悼陳超昨晚或是今晨,石家莊霧霾最重的一刻,十六樓——是怎樣的一種決絕和衝動把你推向了那縱身一躍?我們曾一同在山谷中攀行時而為朝霞流淚,時而側身於懸崖驚異於那來自深淵的吸力有時也坐下來,聽你講幾個笑話作為對夜色的調劑但現在(今晨或是昨晚?)一瞬間,黑暗陡立——哀求的妻子未能把你留住你那永遠也長不大、只會哭著喊「爸」「爸」的智障兒子也不能我們誰都不可能把你留住(但我是否有權利痛罵你?)半年來瘋狂的耳鳴突然靜止那留在桌子上的生命詩學論稿隨風飄走是怎樣可怕的一瞬!天地倒轉過來,從那高過地獄的窗口——你撞向一片堅硬如牆的灰色以你彗星般的頭,以你無聲的吶喊或幾聲哈哈大笑以你加速運轉的重力在整個宇宙中——也在我這裡撕開了一個無底洞……啊暴烈!生命的傷痛和脆弱我們又怎樣把這傷口捂住?!2014.10.31
△紐約紀念希尼朗誦會後,和美國著名女詩人、普利策獎得主Tracy K.Smith在一起交談,2014年11月▎憶陳超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我只知道是在成都。我們下了飛機,在賓館入住後,一起出來找吃的。天府之國,滿街都是麻辣燙、擔擔麵、鴛鴦火鍋、醪糟小湯圓……一片誘人的熱氣和喧鬧聲。但是你的聲音有點沙啞。你告訴我你只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麵。你的聲音沙啞,彷彿你已很累,彷彿從那聲音里我可以聽出從你家鄉太原一帶刮來的風沙……我們走過一條街巷,又拐入另一條。我們走進最後一家小店,問問,又出來。我的嘴上已有些乾燥。娘啊娘啊你從小喂的那種好吃的刀削麵。娘啊娘啊孩兒的小嘴仍張著,等待著。薄暮中,冷風吹進我們的衣衫。我們默默地找,執著地找,失落地找,帶著胃裡的一陣抽搐,帶著記憶中那一聲最香甜的「噗啾」聲……我們就這樣走過一條條街巷,只是我的記憶如今已不再能幫我。我記不清那一晚我們到底吃的什麼,或吃了沒有。我只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裡走著——有時並排,有時一前一後,彷彿兩個餓鬼在摸黑找回鄉的路。2014.11.5
△在台灣花蓮太平洋詩歌節上與詩人零雨在一起,2014年11月▎在常熟——給C先是風,吹起湖中的波浪。然後我看到垂向湖面的枯黃柳枝,一團亂麻中掙出些許綠色。甚至連空氣也變了——這苦寒中的一絲甘甜。2月4日上午11點58分,立春——這屬於上帝的準確。而你徑直走來,就坐在我的對面,我看到了你眼中的光亮。2015.2.5
△愛荷華舞蹈系的學生在表演王家新的詩《橘子》▎過台灣海峽機翼下大海的棉花田棉花朵朵而我從霧霾中飛出我要來摘棉花摘我童年時母親種下的棉花一萬個兒童和我一起奔跑在棉花地里風一揮手,棉花變成了棉花糖風一揮手,棉花便往宜蘭和花蓮的山上飛維納斯小妹,快擰乾你金色的頭髮,和我一起上山采棉花陳黎兄你好,你的太平洋詩歌節是不是要給每位詩人簪上一朵緋紅的棉花?我這樣想時一朵白雲就飛近了窗口但我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要摘棉花我從霧霾中來我要摘我母親種下的潔白的棉花2014.11.21▎愛荷華杜比克街1104號——給聶華苓女士又是飄零的秋天。我彷彿又看到你,遠遠地,在那個山坡上的房子里緩緩穿行。你手扶欄杆,從一樓攀援而上,樓道上,那滿牆的各種面具,一副副人性的遺容,帶著深藏的愛意或哀憫;東頭書房裡,安格爾的那台老式打字機也仍擺在書桌上,那歡快的嗒嗒的歌聲已沉默了二十三年。多麼安靜的秋日下午!後花園裡,橡子無聲墜落,那些早已長大的梅花鹿,是否仍會再次回來並等待那個曾撒食喂它們的主人?而你來到二樓,帶著你的八十九個被秋光照亮的年頭,你走過那張長餐桌,我們曾一次次在那裡就坐,喝茶談詩,或聽你講愛荷華的故事:「這裡坐過八百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他們中有的獲得過諾貝爾獎,但更多的,已不在人世……」你一一念著那些很難記的名字,像是在自言自語,「老天爺,您為什麼讓我活這麼久?」現在,你走向屋外的大陽台,走向牆角那把光亮的掃帚,而我彷彿又聽到了你的話:「當年我們搬到這裡時,從這裡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它似乎就要流到門前……」但現在,樹愈長愈高,歲月已密密地擋住了一切。那麼,你又在往山下眺望嗎?你每天都那樣掃著落葉嗎?啊,很快就是深秋,一夜大風過後,你也許就可以從赤裸的枝幹間重見那條曾向你們歌唱而來的河流。2014.11,北京
△在人大文學院主持「詩人作為譯者」國際研討會,2015年9月▎沒有讀者——給一位詩人沒有讀者,或者說你的讀者尚未到來,或者說你的讀者只是在愛琴海的那艘游輪上——一個背包客,從一個島「跳」到另一個島,只為了追逐光。2015.2.13[ 揚子江詩刊 ]大型原創漢語詩歌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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