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做伴
何延芬的疼痛源於15年前的一個清晨。
1995年1月16日清晨6時許,一臉倦容的何延芬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小區。何延芬是河南省焦作市一家醫院的醫生,昨晚是她的夜班,可再累她也得趕回來——今天是女兒梁華15歲的生日。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讓她嚇了一跳:女兒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丈夫正站在床邊不知所措地一邊搖晃著孩子,一邊大聲叫喊。
兩個小時後,在自己上班的那家醫院裡,心急如焚的何延芬拿到了女兒的病情診斷書:腦動脈瘤破裂。手捧診斷書,何延芬瞬間癱倒在地——她是一名醫生,而且是一名心腦血管方面的專家,她知道這在外人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六個字背後的含義就是「死亡」。這是一種絕症,至今尚無根治之法。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雙眼緊閉的女兒,何延芬肝腸寸斷。
絕望中的希望
女兒伸出了象徵活著的三個手指
當天下午,梁華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後,一直處於深度昏迷的梁華始終沒有脫離危險期,而何延芬的努力就這樣開始了:換藥、輸液、擦洗傷口,一刻不停地守著。
整整23個日日夜夜,幾乎沒有合過一次眼的何延芬沒能等來女兒的蘇醒,她絕望了:難道女兒成了植物人?15歲的孩子啊,難道就這麼度過餘生
一天清晨,窗外陽光明媚。拉開窗帘、打開窗戶,何延芬坐到了病床前,為女兒梳了梳頭、洗了洗臉,給女兒戴上了她平日最喜愛的蝴蝶發卡後,何延芬說:「孩子,要是能聽見媽媽的話,你就動三下手指好嗎?」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手術後23天來始終沒有絲毫反應的梁華竟然慢慢伸出了一個手指。難道是幻覺?何延芬趕緊擦了擦眼睛。沒錯,那是女兒的響應,因為她又清晰地看到女兒伸出了第二個手指,接著是第三個。
蘇醒後的梁華被何延芬接回了家中,而回到家中的梁華又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由於失去了行動能力,梁華所謂的蘇醒也不過是可以小幅度地挪動雙手、左右挪動頭部,再就是語言模糊地喊出「爸爸媽媽」。三個月來,因為大小便失禁,何延芬每天重複最多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給女兒換衣服、床單,然後是晾曬、拆洗……
「自己辛苦些倒無所謂,可對一個15歲的女孩子來說,這不是她該過的生活啊!」三個月後,梁華在何延芬的鼓勵下,經過無數次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終於顫巍巍地不依賴任何支撐站在床前。
於是,從那天開始,無論是冰凍三尺,還是炎炎烈日,只要天氣允許,每日凌晨四五點天還沒亮,何延芬就攙扶著女兒出門了,直至晚上才返家。出門的目的是為了走路——虛弱的梁華只能從走路開始進行鍛煉。走累了,就在路邊歇歇腳;餓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吃點飯。可即使攙扶著,梁華也走不穩。每當梁華快要摔倒時,何延芬就趕緊把腿墊在她的身下,然後用力提起她的胳膊,這樣梁華就會緩緩落地,不至於摔壞身體。而梁華每摔倒一回,何延芬就有可能腿部骨折或者胳膊脫臼一回。一年後,當梁華可以慢慢獨立行走時,何延芬腳趾骨折、腰部軟組織挫傷及胳膊脫臼竟然多達27次。
凄美的放棄
為了找點事讓女兒做,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何延芬在小區附近給梁華報了一個電腦培訓班。但半個月後,因為梁華學學忘忘,根本無法完成課程,何延芬只得放棄。隨後,何延芬又帶著女兒來到殘疾人就業市場找工作,可梁華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能適應工作的勞動強度……
學技能無功而返,找工作碰壁而歸,梁華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再不願出門了。看著女兒悶悶不樂的樣子,何延芬焦急萬分:女兒的身體已不再健康,心靈不該再有陰影了。怎麼才能讓女兒感到自己依然有價值
梁華在媽媽的陪伴下到河南鄭州的一家權威醫院接受了一次全面的檢查,檢查結果讓何延芬再度落淚:病情加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原本,何延芬以為女兒從昏迷到蘇醒、從蘇醒到行走是一種康復的表現,現在看來,一切都只是她這個當媽媽的想當然。
「既然如此,我還讓女兒學習技能、找工作、定期接受治療有必要嗎?女兒的生命隨時都可能終結,我為何還要讓她接受諸多效果不佳的治療,承受一些無謂的痛苦?為什麼不讓她在有限的日子裡快樂起來,多做一些她自己想做的事情?」第一次,何延芬的腦子裡有了「放棄治療」的念頭。
1996年8月初的一個晚上,下班回到家的何延芬發現,女兒正一個人目不轉睛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屏幕上是一個個風景秀麗的畫面,有山有水,綠樹紅花,鳥鳴陣陣。見媽媽回來了,梁華試探性地問道:「媽媽,帶我去這裡旅遊好嗎?珠海,好漂亮的地方。」
「旅遊?」何延芬心頭一怔。是啊,品山水、賞靈秀,在那樣的環境中,孩子將怎樣地快樂?這不就是我想要給孩子尋找的嗎
「好啊,只要你想去,媽媽一定帶你去!以後媽媽不再讓你學技術、找工作了,媽媽陪著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嗎?」一把攬過了女兒,何延芬眼角濕潤了——可憐的女兒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意味著什麼。我這個醫生媽媽既然對孩子的病情無能為力,那就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看著自己的女兒一路笑著走到生命的終點吧
第二天一大早,何延芬趕到了醫院辭職。經過一夜的思考,經過和丈夫一夜的溝通,何延芬作出了一個意義非凡的決定:放棄治療。從今天開始,她要出發了,帶著一個母親難言的酸楚、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出發了,向著女兒生命的終點出發。
媽媽陪你一路向天堂
明知孩子疾病纏身,醫生媽媽卻束手無策,這是怎樣的痛心?明明不舍,卻只能強裝笑臉陪著孩子一點點、一步步、一天天接近死亡,這是怎樣的殘忍?明明看到了女兒越來越快樂,母親卻無數次在夢裡夢外為那個隨時都可能出現的終點心驚膽戰,這是怎樣的折磨……很多時候,何延芬都覺得撐不住了。那時,她就告訴自己:我不能倒下,我的女兒需要我,只要女兒一天沒停止腳步,我就不允許自己倒下。
「放棄治療並不等於放棄一切,我要讓孩子快樂起來!」就這樣,1996年10月的一天,何延芬一手提著尿盆、一手攙扶著羸弱的女兒來到火車站,踏上了她和女兒生命長征的第一站——珠海。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位母親帶著絕症女兒在四處求醫。誰也不曾想到,其實,這是一個母親正在用一種超乎尋常的方法,彌補女兒生命的殘缺。
在珠海的7天時間裡,梁華很興奮,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意味著什麼,因為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從媽媽的表情、眼神中發現過一絲恐懼。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1997年4月,母女倆再次出征,這一次她們選擇的是黃山。去黃山源自梁華的一次疑問:媽媽,都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黃山真的那麼好?能不能去一趟黃山?能不能讓我看一眼那棵著名的黃山迎客松
去黃山!去看迎客松!何延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這是一次被無數感動伴隨的旅行。
路途的顛簸倒在其次,來到黃山腳下,準備登山的何延芬作難了:蜿蜒的石階看不到盡頭、接近60度的坡度、不足50公斤的自己、將近70公斤的女兒……這是怎樣一段艱辛的征途?梁華看出了媽媽的猶豫:媽媽,要不我們就不上去了,反正也到黃山看過了……
「登山吧,華華,無論如何也要登頂,哪怕是爬,媽媽也要帶你看到山上的那棵迎客松!」何延芬自信地握緊了女兒的手。
媽媽攙著女兒開始登山了,一番令人動容的場景出現了:走三步,坐下來喘喘氣;再走三步,又坐下來喘喘氣,母女倆相互依偎著打氣,然後再接著往上走。走不動了,實在是走不動了,何延芬就背起女兒、依著一邊的山石一步步往上挪;在間或出現的坡度近90度的地方,為了保持平衡,何延芬甚至手腳並用地伏在石階上往上爬……
身邊的一位遊客停了下來,又一位遊客停了下來,第三位遊客停了下來……得知這是一位母親要完成一個身患重病的女兒登頂黃山、親眼看一看迎客松的願望後,先後有22位陌生人加入了這艱難的登頂之旅。
一個特殊的團隊組成了——相互間都不熟悉的這些遊客,自發地三人一組,左右抬著、身後托著,輪換著將何延芬母女一直送到了山上、送到了那棵著名的迎客松面前……下山了,22位一直陪同著不願離去的遊客再一次架起了梁華:姑娘,我們幫你。
黃山之後是延安,延安之後是上海,然後是天池、西雙版納、蒙古草原、井岡山、嘉峪關……一路歡笑,一路淚水,強忍悲痛的何延芬陪著女兒就這麼行走在快樂與傷痛、希望與絕望的邊緣。走到何時她不知道,哪一站女兒的快樂就將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女兒離死亡越來越近了,自己的疼痛越來越徹骨了。
「媽媽,我們去西藏好不好?」2007年9月,當母女倆旅行至敦煌,梁華無意中從敦煌汽車站看到有通往西藏的汽車時,興奮地向媽媽提出了又一個要求。
向來對女兒言聽計從的何延芬,這一次卻猶豫了:西藏是個聖潔之地,可對女兒來說,那也等同於一個死亡之地啊!極度缺氧、高海拔,連很多健康人都無法適應,女兒怎麼能去?可回頭看到了一臉期盼之情的女兒,何延芬不忍拒絕了:好吧!醫院診斷說女兒的病情最多支撐兩年,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去西藏!如果真的回不來了,我就陪著孩子一起永遠和高山雪域相伴。
下定了決心的何延芬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給遠在焦作老家的丈夫打去了電話,報告了自己的行蹤。與其說是報告行蹤,倒不如說是交代遺言:我要帶女兒去西藏,如果回不來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還是別去了,你們的身體狀況受不了的。」車站的工作人員看到何延芬扶著無法正常行走的梁華站在售票口時,極力勸說何延芬放棄。最終,車站工作人員無奈地將車票賣給了她們,並一再囑咐司機路上好好照顧娘倆。
按照司機的要求,何延芬買來兩大袋氧氣,然後登車出發。最初,母女倆一切如常,可當車來到了拉薩的前站沱沱河,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突然襲來。幾乎在瞬間,梁華和何延芬同時出現了嘔吐、頭痛等劇烈反應。
「馬上吸氧!」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沖她們喊。
何延芬掙扎著將一袋氧氣的氣管插進女兒的鼻孔,自己卻捨不得打開另一袋氧氣。她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的路,氧氣夠不夠用。何延芬不停地嘔吐,梁華在一邊不停地哀求:「媽媽,你吸一口吧!」「傻孩子,氧氣用在你一個人身上還不知道夠不夠呢!你吸吧,媽媽沒事。」痛苦中的何延芬安慰著女兒。
何延芬的高原反應整整持續了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車到了拉薩車站,何延芬硬是挺著暈眩將女兒背下了汽車,然後一步一挨地走到了布達拉宮前。
跪下,虔誠地跪下。
天堂里我依舊是最幸福的女兒
從西藏歸來後,梁華的病情又一次出現了反覆。何延芬在2008年3月11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華華左側腹股溝感染已經20多天了,不見好轉。插了尿管4天,解決了感染處被尿浸泡的問題。我每天換藥23次,還總有膿性分泌物……死神真的要來了
死神要來了,可十多年來勇敢、堅忍的媽媽依然沒有放棄帶著女兒尋找快樂的步伐:2008年6月,母女倆一路輾轉來到了旅順。旅順203高地是1904年日俄戰爭期間,西線日俄兩軍爭奪的重要現場,地勢十分陡峭。景區有客運麵包車來往,但為了節省費用,母女倆決定走路上下。下山時,由於慣性大,梁華身體突然前傾,幾乎要滾下山坡。看到勢頭不對,何延芬趕忙先墊上一條腿,然後胳膊用力向後扯梁華。梁華站穩了,何延芬卻倒下了,胳膊、腿嚴重挫傷。疼痛難忍,一時又沒有止血、止疼的葯,母女倆坐在半山坡共同高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母愛溢滿山坡。
2008年9月,何延芬攙著梁華站在山東蓬萊的海邊。她們打算由此過海到黃河的入海口,可船費每人就要300元,實在太貴了。正當母女倆愁眉不展時,遇到了一個考察觀光團隊。「坐我們的船吧,我們把你們帶過去。」團隊遊客向她們禮貌地招手。何延芬也不客氣,提著尿盆,攙著女兒就上了船。而就在這次渡河過程中,梁華昏迷了,然而20分鐘後,當船靠岸,一幫熱心人手忙腳亂地準備將她們母女送到醫院時,梁華又奇蹟般蘇醒了。
醒來後,梁華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在哪兒?何延芬握住了女兒的手說:別怕,媽媽在身邊。梁華哭了:媽媽,我以為我死了
2009年5月16日,在又一次出行歸來感覺身體不適後,已經在母愛的支撐中奇蹟般度過了15個快樂年頭的梁華,給媽媽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這段話依舊和死亡有關,不同的是,字裡行間充滿了平靜:媽媽,我寧願死在旅遊的路上,也不願躺在病床上。我死後,請把我的眼角膜捐獻給那些需要光明的人。
這一次,何延芬沒有躲避死亡的話題。她知道,到了該和女兒說明一切的時候了。
於是,媽媽平靜地訴說,女兒平靜地傾聽,父親在一旁默默無語,一個原本沉重的關於死亡的話題竟如此輕鬆地攤開了。媽媽說完了,女兒哭了:對不起媽媽,這麼多年您為我受了這麼多折磨。謝謝您媽媽,這15年的快樂是您給我的又一次生命歷程,就算到了天堂,我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兒。
媽媽哭了:華華,儘管事實證明當初放棄對你的治療是正確的,可現在我還是要向你說聲對不起,請原諒一個母親的無能為力。
父親哭了:其實他內心的苦痛並不亞於妻子。不同的是,他是男人,他不可以表現出懦弱;不同的是,他要在工作之餘每天交錯地打多份臨時工,只有這樣,妻子女兒才能有足夠的費用出行。
「孩子,別怕,死亡一天沒到,你就得快樂一天。關於捐獻眼角膜的決定我們支持你,而且也會像你那樣捐出眼角膜。」淚眼相對的何延芬夫婦說完,在女兒那段簡單的文字後庄重地簽下了名字。這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承諾啊,這是一位母親、一位父親和女兒在冷靜地審視生命的意義。至此,死亡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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